1
七夕这天恰巧是妻子林兰43岁生日,大清早的,女儿就嚷着要我送一份厚礼。
吃过早饭,载母女俩去了一家首饰店,林兰相中一款项链。我去刷卡时POS机出了点问题,等待的时候偶一回头,心脏猛地一顿——我居然看到了桃子,她正趴在柜台边上看一枚细细的钻戒,身边立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男人。
匆匆忙忙刷了卡出来,车子驶过两个街口,心还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桃子在挑钻戒?难道她要再婚了?那个老男人又是谁?
一年不见,桃子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就连她身上穿的那条绿丝缎长裙,还是去年夏天我买给她的。
但一切又好像有了太大不同,365天的间隔中,我和桃子永远地分离了。她的身边,如今立着面目陌生的男人,他兴许就是她的后半生。这么一想,一颗心又抽得紧紧的。
2
我和桃子,十五年前就认识了。
那时,她、林兰和我同在故乡小城的一家公司,林兰是出纳,桃子是仓库保管,我则负责外销。
桃子小我两岁,结婚却比我早两年,我和林兰恋爱时,她的儿子已经出生了。刚和林兰结婚时,我们感情不错,可惜,不久她就和我那寡居多年的妈成了天敌,夹在两头母老虎中间,我经常无所适从。有一次,聚餐吃饭,我想到林兰和妈吵架赌气回了娘家,一时苦闷,就多喝了几杯。
中途去厕所,冷风一吹,酒劲上来,一下子就吐了。正翻江倒海地难受,桃子出来看到了,立刻跑去端了一杯白水来。那天晚上,桃子不仅帮我清理了秽物,还把站立不稳的我送回了家。
那个时候我住的还是平房,走过长长的巷子时,大而白的月亮明晃晃挂在头顶上。年代久远,我记不清桃子当时都说了什么,只记得白月光照到她的眼睛里,里面满是想让人纵身一入的清澈。那一刻我脑子里倏忽一个闪念:如果我娶的是桃子,是不是就不会受这样的夹板气了?
那以后我对桃子格外留意起来。这点留意,就像黑白照片上多了一点彩,原本安然平淡的一切,须臾间栩栩如生起来。我第一次发现,桃子的右眉间藏着一颗小小的痣,还有那双凤眼,随便一个回眸,满是荡漾的波光。更好看的还是她的脸,粉嘟嘟圆乎乎的,透着一种淡淡的婴儿肥。有时候她坐在逆光的窗户下,侧脸浮在微微的光晕中,就像一枚将要熟透的桃子,挂在果香四溢的秋天中,惹得人心猿意马,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她是如此的美,以致我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的眼神和欲望,好在生活的天翻地覆很快消灭了这些杂念。前几年,我们单位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我和桃子还有另外几名同事自由组合到一起去山东拉业务,跑到腿抽筋也没有半点进展,要回来的前一夜,大家挤在一间小旅馆里等天亮上车。
有人提议打牌,立刻得到热烈响应。黎明时,我熬不住,伏在床脚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再睁开眼,才发现牌局早就散了,房间里东倒西歪地躺满了人。去洗手间回来,路过靠门的沙发,赫然看到桃子正鼻息微沉地伏在沙发上睡着,长长的睫毛盖住眼帘,脸颊上有微微的绒毛恍惚在灯影里,搔得人心痒难抑。
正痴痴立在那里,桃子忽然张开了双眼,看到我,没有太多惊诧,依然静静伏在那里,眼神却勇敢地衔接了我的视线。那个瞬间我才明白,我那点可怜的小心思她早就懂了。
一时间我有点说不出的激动,桃子微微一笑,轻轻捏住了我的小手指。正心潮澎湃着,有同事醒过来,我惊慌地逃开了。
出差回来,我和桃子多了一种默契,如果不是单位突然解体,还真说不好会有什么发生。
3
刚下岗那几年,我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穷途末路之际,得益于一个朋友的帮助,到了如今这座城市。
两年后,朋友举家移民,那家小公司半卖半送地归到了我的名下。
一步步从头做起,非常难,可喜的是,一切渐渐有了起色,到2018年,我居然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买下一套房子。买房子办妥了女儿的户口,林兰带着孩子也来了。我让她到公司帮忙,只干了几天就后悔了。她没来时,虽然我们也经常话不投机,我却远没发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大。现在,朝夕共处于一个屋檐下,她简直像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唠叨、粗俗、无知。公司有应酬,她哭着喊着非要跟去,真的去了,却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只虎视眈眈地盯着酒桌上的其他女客,搞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对林兰越来越反感,她对我却愈发紧张,手机电话但凡有个蛛丝马迹,就闹个没完。
正不胜其烦,忽然接到了桃子的电话。
几年不见,桃子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她离婚了,前夫因为贪污锒铛入狱,桃子带着儿子跟随父母生活,不久前两位老人也先后去世。
“我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听桃子这么说着,我眼眶湿润了,想都不想来了一句:“你到我这里来吧。”
桃子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放下电话,我有点后悔了。虽然林兰不知道我对桃子的好感,但如果她真的来了,林兰不闹破天才怪。
但因此就不管桃子了么?怎么可以。
几天后,桃子来了,看到她的刹那,我差点没认出来。她黑了瘦了,也老了许多,再加上寒酸的衣着,整个人显得乡气得很。见到我,她眸子里闪过一阵狂喜,狂喜过后,又是卑微的躲闪。
几年不见,我们都看见了彼此身上的巨变,话语间不自觉有了疏远。这份疏远,在知道我已经把她介绍到另外的公司时,更明显了。
“真的谢谢你,我一定会努力的。”送我出门时,桃子谦卑的样子让我有些失落。时间在我们之间划了一道鸿沟,我和她,谁都没有勇气跨越。
4
之后很长时间,我和桃子鲜有见面。第二年春天,有一次我和客户去喝茶,从茶楼出来,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其中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大声喊了我的名字。
居然是桃子。她化了淡妆,长发剪成短短的波波头,银色高跟鞋一踩,很有几分都市丽人的味道。
曾经心跳的感觉死灰复燃,那天晚上,我敲开了桃子的门。
桃子一点都没拒绝我,不仅没拒绝,好像比我还热烈。说实话,这些年,我遇到的女人不算少,论技巧,桃子太逊了,但唯独在她这里,我才感到了滔天的快感。是,是她的那种姿态——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然后迎着一点点的光,努力绽放出全部的热情和崇拜。
更让我开心的,还有桃子的懂事。只要我们在一起,她总会关掉手机,“万一林兰打电话来听到我的电话响,你怕是要说不清了。”
一个连这种细枝末节都替你考虑清楚的女人,想不让人喜欢都难。更何况,桃子还有更多的优点。比如,她工作努力,好学上进,还去孤儿院当义工。她的所有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约会都得提前预约。
和桃子在一起,我总能感受到一种新鲜又充实的动力,看着她朝气蓬勃的样子,我常常想起林兰来,如果她能有她一半的充实就好了。林兰远远比不上桃子,但我们却命中注定要一辈子在一起,不,不是爱情,而是为了女儿。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我太知道一个单亲孩子的孤独,为了女儿,我愿意辜负自己。
“我理解你,”听我这样说,桃子特别认同,俄顷,又一声叹息,“我也好想我的孩子。”桃子的儿子跟着她大哥生活,虽然照顾得不错,到底还是寄人篱下。
我理解桃子的心情,私心却占了上风。桃子的儿子来了,一是妨碍我们幽会,二来这个城市的借读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就一再装聋作哑。
不久,女儿初中毕业,考察了市里的所有高中,我给她选定了一家国际学校。
知道这个消息,桃子的脸一下子灰了。好半晌,才讷讷提出,她也想让儿子到这边来上学。
我没有表态,随便找了个话头扯了过去,谁想,桃子较了真,一提再提。
我有点不高兴了。和桃子在一起后,她的房租车马费都是我负担,每月几千元不算什么,但同样的钱若花在她儿子身上,我却是不肯的。
为了这事,我冷落了桃子一阵子,等到以为她反省得差不多了想去找她,居然听到一个万分意外的消息。
桃子有了另外的男人。
那人是本城土著,离异多年。他愿意娶桃子,也愿意接纳她的儿子。
“你说我该怎么办。”桃子镇定地看着我,目光里有陌生的勇敢。
我一下子就恼了:这是要挟吗?
再一转念,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发怒,这辈子我给不了桃子婚姻,也不可能照顾得了她的儿子,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发言权。
5
之后很长时间,我没再去找桃子,却不想,她哭啼啼来找我了。
那人居然是个骗子,具体细节桃子没有详说,但同为男人,我太清楚了,无非是睡了几次就无疾而终了。
“我后悔死了。”桃子泪水涟涟地抱着我,垂头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我惊讶地发现,曾经的感觉荡然无存了。也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过去这几年之所以和桃子在一起,并不是因为当初的爱还在,而是她的崇拜和忘我付出,满足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
如今,她的“忠贞”被玷污,我的虚荣也就分崩离析。可是,就此分开么,好像又不能。接下来如何继续,我想不出个所以然,却不想,林兰帮了我。
有一段时间,我和桃子每晚都在网上聊到很晚,林兰生了疑心,偷拿了我的手提找了一个IT高手,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所有的秘密。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等着林兰爆发,但惯来歇斯底里的她这次却异常得很。除了拿出罪证时痛哭了一场外,别无动作。每天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
我有点怕了,低声下气和林兰说好话,她看都不看我,就这么躺了半个月,整个人虚脱了,我只好强行带她去了医院。
这厢正焦头烂额着,桃子那厢还火上浇油:“朋友介绍了一个学校,借读费才两万元,你说我将孩子接过来好不好……”
电话没说完就被我挂掉了。
我和林兰发誓,彻底和桃子断了联系。林兰又大哭了一场,终于肯进食了。
我说到做到,直接将桃子的电话拉了黑名单,她居然不分昼夜疯狂地打电话给林兰。林兰最后直接将手机递给了我。
“再骚扰林兰我和你不客气了!”我气咻咻地呵斥桃子,她啊呜一声大哭起来。
挂断了电话,林兰从背后拦腰抱住了我。低头看着那双在柴米油盐中日渐粗糙的手,我一阵心酸,虽然过去一直嫌弃林兰,可面对老公出轨能摆出如此的姿态,我多少又有点感激。
我对桃子的决绝给了林兰希望,深谈了几次,我们决定重新开始,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
桃子知道我和林兰重归于好后,没少采取行动,当她不顾一切冲到公司大闹时,我的心彻底凉了。
那天,警察架走了桃子,她歇斯底里地冲着我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绝情!”
我看着他,恍然想到当初她说过的,走投无路之际听到我发达,才试着打了那个电话。设若当年不是我发达在先,她还会主动打那个电话么?
如是一想,忽然觉得这场相遇不过清梦一场,如今,梦醒人散,这场事故也该了结了。
6
分手后,偶尔我也想象过桃子的归宿,种种设想,唯独没想到她会这样的选择。但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差距,那个老男人应该也不会接受她和她的儿子吧。
如此说来,桃子终于可以实现她母子团圆的梦了。不知怎的,我的心底忽然有点发酸,眼前瞬间又闪过十几年前的那个清晨,众人酣睡,唯独我和她,默默对视,执手微笑,薄雾迷蒙的晨曦中,立着的是再也找不回的光阴恰好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