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本是救危扶困,大有功德之事,人皆称颂。
晚清时期,发生了一桩关于慈善救灾的官场故事,今天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做慈善的“大善人”到底做了多少大好事?是不是真的善人呢?
诸位看官且吃茶,听我慢慢说来。
清朝末年,山西大旱,泥土都干燥成了粉末,在空气中化为白烟。到处是饿死的百姓,因为草根树皮都吃光了。
山西的一些乡绅大发慈悲,开始免费散发粥饭,可是灾民太多,这点粥是杯水车薪,百姓蜂拥而来,抢不到粥被官兵打死的不少。
那些乡绅很高兴,靠这点小粥的投入,他们慈善家的名气传开了,非常划算。
这位两撇胡子的老头子叫阎佐之,一生致力于慈善事业,在上海滩,谁不知道他是顶顶有名的阎大善人?很早他就捐到了官衔,只是一直没落到实处。
此刻,他轻摇羽扇,眼神瞄准了当天报纸上的一则新闻。
他细小的眼睛突然发出光来,随即把报纸往地上一摔,纵声狂笑起来。
“你发什么羊癫疯?”他老婆问道。
“女人家懂什么?一桩好买卖要上门咯!”
他赶紧驾车去找自己的老搭档申大善人,阎、申二人在上海是慈善界的风云人物,之前也没少合作。
申善人道:“老兄你可来了,现有山西抚台电报在此,要我募捐善款,就等着急用。”
两人相逢一笑,知道一次新机遇到来了。(抚台,就是巡抚,一省的最高长官)
两人对了一下“募捐公告”,阎善人摇头晃脑念了一遍,觉得还缺八个字。
“经手肥私,天诛地灭”无疑是一道强保险,捐献者看到才会更放心。
做慈善其实也是一项复杂的事业,他们拟定好捐册,送去印刷,将“劝捐山西赈灾总局”的红色纸,贴在大门口。
上海民众很关心山西的灾情,不出三天,赈灾账房里送洋钱、捐钞票的络绎不绝,看着流水一般的钞票进来,听着叮叮当当的洋钱的声音,两个善人心花怒放,这里面的油水丰厚,看着就诱人。
这天,有个钱庄的经理送来一万银元,他说这钱是银行行业内规定必须缴纳的,但他心疼银子,想把捐票打折卖了回本。
看官想必奇怪,这捐票又是什么?为什么还能打折卖?
申善人对这种精明的人嗤之以鼻,毕竟有了信息差才有生意可做。
有一个做善书事业的王先生,他厚着脸皮苦求申善人,在筹捐委员会中混了个名额,打着筹捐的旗号逢人就要钱,收了一百多大洋。他不知道的是,劝捐筹款也是一门专业,不是谁想做都能做的。申、阎二人在家里坐了三天,已坐拥三十多万两银子。
阎善人一高兴,就操办起来为母亲做寿,借机可以劝募捐款。
这一天,张园大洋房张灯结彩焕然一新,阎善人带着儿子,袍褂顶戴在门口迎宾。
有位客人前来,阎善人见是著名的“磕头道台”,这人混到官位二十多年都没有实职,看别人家办喜事就到处混吃混喝,故此得名。(道台:省里派出管粮道河道的官员,正四品)
磕头道台见这孩子不满十岁,也戴着顶戴,心中纳闷。
酒过三巡,阎善人掏出捐册,一桌桌地毯式地劝说,当场又筹到不少钱。
他有心劝磕头道台认捐,暗中把道台拉到一边说出实情:原来这捐赠善款的人,只要金额巨大就可以领到朝廷的捐票,这捐票几乎等同于捐官换爵的代金券。捐票对于想升官的人来说很有吸引力。
一般参与捐款的有三类人:
第一类是为图个官位,顺便积德行善,这种人肯定会拿回捐票。
第二类人就是刚才送万两银子的钱庄经理,是官府强制行业性质的捐赠,他们通常知道捐票的市场价值,肯定会盯着捐票,企图卖个好价钱用于回本。
第三类人,就是捐几十,几百元的散户们,他们捐的金额小,所以也不可能得到什么捐票。但这类人总数不少,加总在一起就是笔不小的数目,善人们将这笔钱划分包装成多个大户,用这些假大户可以争取到捐票,而捐票可以打折卖给想求官的人。
这还只是捐票这一条,善款本身到底往哪里去,大家也不难猜到,另外还有其他隐性福利,劝募的善人们由于本身非官非商的特殊身份,游走于官场与市场之间,操作灵活,黑白通吃,左右逢源。
朝廷也不会忘了劝募者的功劳,自然少不了直接官位的封赏。
此事业正可谓是一箭三雕,肥得流油。
阎善人把这些细节点透,正是为了拉道台下水,一起合作,有道台的庞大人脉劝募,肯定有更多的善款进账。
听到这许多好处,道台的心不禁怦怦乱跳。
很快,这位道台在酒席上大力吹捧募捐事业如何如何好,劝大家为灾区出力,比主人还勤快,一边也不失时机地把整块猪蹄塞进嘴里。
夜里,阎善人准备动身去山西。因为将款子直接汇过去难免肉包子打狗,只有自己亲自去一趟才稳当,可以见机行事,这趟辛苦省不了。
他老婆怕他受冻,拿出华丽的狐皮大袄,被善人臭骂一顿:“你总是不长记性,我是去赈灾的,当然要低调,不然能不能活着回来还难说呢!”
他找仆人换了件破衣服,这才心满意足。
阎善人准备停当,带着何师爷出门,先坐轮船到天津,再转陆路去山西。申善人则在留在上海打远程配合。
那山西巡抚终于盼到大善人要来,他指望从中有利可图,于是下文要求各沿路州县盛情款待这位善人,必须安排到位。
州县接到通知,不敢怠慢,纷纷准备仪仗,张灯结彩,打扫公馆迎接善人。
那阎善人到了公馆,装模作样地发作起来:“干什么?干什么?这么铺张浪费我于心何忍?都撤掉!”
县官又送来豪华晚餐,阎善人闻着香气四溢的酒菜,咽了口唾沫,摇手让他们把菜都退回去。
他用开水泡着自己带来的窝头,勉强咽了下去。
边吃窝头他还念叨起受灾的百姓,泪珠儿一串串掉下来。
前头州县的人听说了他的“高风亮节”,于是就撤去了五星级规格,给了一星级规格招待他。
那阎善人见了,又不满意招待简慢:“我们是来帮你们山西的,你们这个态度就是看不起我,既然如此,我回去就是了。”
地方官吓了一跳,这善人可绝不能得罪,连连赔罪,马上提升规格补办。
既然当地众人都道歉赔礼了,阎善人的气也渐渐消下去,但又摆出架子,绝不收酒菜。
这一路上阎善人是风光无限,得意非凡,直到临近太原府,他发现灾情很重,担忧起来,与师爷商议换装入城。
他扮作逃难的流民进城,一路上饿殍遍地,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路边有个汉子不住叫骂:“打开官仓,我们吃一年都有余呢!”,阎善人听得心慌慌,加快了脚步。
山西巡抚知道善人已到,马上登门拜访。要知抚台乃是二品官员,对着一个四品虚衔的人行礼,可见他是求贤(cai)若渴。
阎善人凭着自己资本雄厚,对抚台以兄弟相称,态度傲慢。抚台心里暗恨,表现还客气地与他周旋。
这阎善人在山西放了两个月的善款,风头出够了,腰包也鼓了起来。但抚台心中不乐,他向朝廷上了一个折子讨了个批示,再去找阎善人,希望留他在山西任职出力,阎善人扭捏起来,说除非有朝廷旨意,否则他这么大的能力,其他灾区也少不得他。
看到确实有朝廷文书,阎善人又惊又喜。这下再也不用挂着尴尬的虚衔,有实职了。
阎善人欢喜之余,想到:自己既然要在山西做官了,就是巡抚的部下门生,那就不能失了礼数。他立即躬身下跪,表达谢意与忠心。
抚台那边以善后灾民为由,多次来讨,每次都是狮子大开口。可是上海那边的钱款越来越难讨,申善人知道阎做了山西的官,就把善款独吞了。
这天喜从天降,阎善人被安排做太原府知府,他得意洋洋去上任。
没想到这太原受灾最重,上任时只有两个抬轿的,一个敲锣的,都是破衣烂衫。
公堂之上供他使唤的没几个人,都和叫花子差不多。他才知道落入了抚台的圈套,如今仰人鼻息,又无可奈何。
这光溜溜的太原府,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根本没有油水可以捞,也没有案件需要审理,直到一天天降大雪,抚台又来催他筹款救灾。他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就与何师爷商议。
何师爷开了几句玩笑,他清楚这不过是抚台肥私的伎俩,眼珠儿一转已生出计谋。
何师爷主动请缨去上海筹款。
阎善人担心劝捐早被其他人垄断,再去难以实现,师爷微微一笑说:“这次的行动名为劝捐,实为报效。劝捐早就是一个全国通用固定的规则,而报效可以理解为山西的专项行动,只要抚台上个折子,说明本省受灾过重,需要更多的钱款,如果捐款在万两以上的,可以提供专项奖励。”
“可是,能拿得出万两的人毕竟不多”
“尊翁请听我说完。不管别人怎么捐,最后奏报的权力在我们,即使人家出六千,我们给抚台那边也按一万报,算是一个优惠价,比起直接捐官没多费几个钱,却可以有幸归入特旨班(朝廷发文认定该人待用),人家还能不赶着来捐嘛?款子名称我都想好了,就叫山西赈济,至于最后赈济多少,随抚台老爷裁定就是了,这样一来,你想要个肥缺,岂不是易如反掌吗?”
阎善人听完,感觉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他终于不用在太原府喝西北风了,前途一片光明。至于何师爷的那句“苟富贵勿相忘”,他也牢记在心,毕竟上海那边还需要师爷多出力。
事实上,抚台闻知此术大喜,阎善人很快得到了肥缺,何师爷的事业也从此一飞冲天,南下做起更了不得的事情,这是后话。
(完)
小歪的心得本文故事选自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插图连环画绘制者是老一辈的高手凌涛。
晚清朝廷已经走入末路,竟荒唐地将官位当做了货物一样买卖,小孩子都能得顶戴,骗子和恶棍都能趾高气扬地在官府横行。为了解决灾难善后问题,朝廷不惜以官位作为诱饵吸引民间资金,以缓解社会矛盾,而这种慈善事业又无法由官府出面操作,善人这种职业由此兴起,并大发国难财。
这部讽刺小说照亮了那些社会上的魑魅魍魉原形,刺破了官府的假面具。
本文所提及善人的发财秘诀,抚台的官场手腕,师爷的解困妙计,各尽其趣,值得玩味。
要说善人也并非全如故事中阎善人这般,也有尽力做好事的,但绝少不了投机倒把的蛀虫,他们一面风光无限,打着做善事积德的旗号,受尽道德褒奖,比如阎善人自始至终都受到山西百姓称颂,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做的是正义的。他们另一面也充实了自己的腰包,对得起自己的辛勤付出。这正是名利双收的结局。
我想起纪晓岚电视剧里一段和珅与纪晓岚的经典对白,大致意思是和珅掏心窝子出来,谈了对贪官的解读:“不先把大大小小的官员喂饱,又由谁去救济普天下的灾民呢,靠你,还是靠我?既然贪官多如泥沙,我这个军机大臣不靠着他们,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句句惊心,发人深思,一时理想派的纪晓岚竟瞠目结舌,顾左右而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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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