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的心结
"阿弟,我终于知道当年你去当兵,到底是咋一回事了……"六叔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话让我心里一颤,揪得生疼。
那是1974年的深秋,我好不容易盼来提干后第一次回乡探亲的机会。
记得那天刚到村口,就看见几个放牛娃冲我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也是,这一身陆战服、皮靴、军帽,在我们这个穷乡僲壤确实显眼。
天边的晚霞红彤彤的,像是泼了一层火。我特意绕到村西头的武装部,想给老领导汇报汇报这些年当兵的情况。
刚进门,就看见六叔李长河坐在办公桌后头抽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
办公室里还是那股子霉味儿,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标语,桌上堆着厚厚一摞征兵资料。
"哎呀,这不是小王家的阿弟嘛!"六叔一见我就站起来,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些年,他的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但那股子爽朗劲儿一点没变。
"六叔好!"我立正敬礼,把从部队带回来的糖果点心往他桌上一放,"这是我们团里发的慰问品,孝敬您老人家。"
六叔连连摆手:"诶,跟我还客气啥。来来来,坐下说话。"
我俩你一句我一句,聊起这些年的事。说着说着,六叔突然沉默了,抽了口烟,眼神变得深邃。
窗外的知了叫得正欢,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犁地声。
"阿弟啊,有件事,六叔一直想跟你说。"六叔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心里一咯噔,从他的表情看,准是啥大事。
"记得你1957年参军那会儿不?"六叔慢悠悠地说,"那时候乡里只有一个名额,你爹是我最好的战友,又是烈士。你妈一个人把你们哥俩拉扯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点点头,那些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
那年我才17岁,瘦得跟竹竿似的,可就认准了要去当兵。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步,晚上还在院子里偷偷练习单杠。
全村适龄青年都想抢这个名额,可最后却给了我。当时不少人背后说闲话,说我家走了后门。
有人说我是烈士的儿子,才能占这个便宜;有人说是六叔徇私,这才让我得了这个机会。
那会儿,我没少受委屈。记得有一次,隔壁张家的小子当着我的面阴阳怪气:"有些人啊,靠着爹的名头吃饭,真是好命。"
我憋着一肚子火,可又不敢发作。回家后,妈看我闷闷不乐,只是叹了口气:"阿弟,你别理他们。只要问心无愧就成。"
"其实啊,"六叔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你能去当兵,是因为你爹的一封信。"
我愣住了:"啥信?"
六叔从抽屉里摸出个泛黄的信封,递给我:"你自己看吧。"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纸张已经发脆,一碰就像要碎掉似的。上面是爹龙飞凤舞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
"长河兄:
这封信托人带给你,若有一天我有不测,请你务必照顾我家两个孩子。阿弟聪明懂事,跟我当年一样,从小就有当兵的梦想。若有机会,请你帮他圆了这个梦。我死后,就托付给你了。
王德寿"
我手抖得厉害,泪水模糊了眼睛。原来,爹在参加剿匪行动前,就写好了这封信。
"你爹是我最好的战友啊,"六叔的声音哽咽了,"咱们一起在山沟里打游击,他为了掩护我撤退,中了敌人的冷枪。临死前,他还在惦记着你们哥俩。"
我努力回想着爹的样子,可记忆却越来越模糊。印象中他总是穿着军装,站得笔直,教我站军姿。
妈说我小时候特别黏爹,每次他休假回来,我都要骑在他脖子上,让他带我满院子跑。
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了。爹走得早,我对他的记忆,更多是来自妈和乡亲们的讲述。
"那为啥这些年您一直没告诉我?"我擦了擦眼泪。
六叔苦笑道:"你那会儿太小,怕你承受不了。再说,你妈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想让她觉得亏欠。"
说起妈,我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她起早贪黑,既要种地,又要做点小生意。
冬天的时候,她会去镇上卖些自家腌的咸菜;夏天就摆个小摊,卖些冰糖葫芦。
记得我刚参军那年,她半夜里偷偷哭,以为我睡着了没听见。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可就是不敢出声。
"这些年,看着你在部队成长,提干当干部,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六叔说着,眼里泛起了光。
我站起来,给六叔鞠了个躬:"谢谢您,六叔。要不是您,我也不可能有今天。"
"诶,说这些干啥。"六叔摆摆手,眼角有泪光闪动,"你爹当年救了我的命,我这不过是还了个人情。"
走出武装部,天已经完全黑了。村子里零星亮着几盏煤油灯,远处传来村民们吆喝牲口的声音。
我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想起小时候爹常说的话:"当兵不光是为了穿军装,更重要的是继承先辈的精神,为人民服务。"
。
回到家里,远远就闻到了饭香。妈正在灶房忙活,锅里煮着南瓜粥,桌上放着几个咸菜。
这些年,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但她还是那么勤快。
"阿弟,"妈看着我笑,"这些年在部队过得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上前紧紧抱住她:"妈,我过得可好了。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吧,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妈愣了一下,随即笑骂道:"咋地,大老爷们儿还撒娇呢?快坐下吃饭。"
我坐在桌前,看着妈忙前忙后的身影,想起小时候的种种。
那时候家里穷,经常揭不开锅。妈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兄弟俩,自己却只喝稀粥。
冬天的时候,她省吃俭用给我们做新棉袄,自己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
要不是她含辛茹苦的养育,我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了趟烈士陵园。站在爹的墓碑前,我久久不能平静。
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照在墓碑上,照在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爹穿着军装的样子,跟现在的我真像。
我想起临走参军那天,村里有人说风凉话:"烈士的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争气。"
那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当个好兵,不能给爹丢脸。
这些年,我确实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从一个普通士兵,一步步提干当了干部。
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爹,"我轻声说,"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和六叔的期望。"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眼烈士陵园。秋风吹过,落叶纷纷扬扬,好像在诉说着那些未完的故事。
回部队前,我特意又去了趟武装部。六叔还是坐在那张旧桌子后头抽烟。
"六叔,"我说,"等您退休了,就来部队看看。我给您当向导。"
六叔笑着点点头:"好啊,到时候咱爷俩好好聊聊你爹的事。还有好多故事没讲呢。"
临别时,六叔拍着我的肩膀说:"阿弟,你要记住,当兵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传承。你爹用生命践行了这个信念,现在轮到你了。"
我重重地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负重托。"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秋阳下,村口的老槐树依旧苍劲挺拔,就像那些默默付出的长辈们,用他们的坚韧和无私,托起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
回到部队后,我把那封信小心地收在箱底。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我就会拿出来看看,给自己力量。
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奇妙。十七年前的参军经历,像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如今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而这份情,这份爱,这份责任,又何尝不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力量呢?
在我的床头,一直挂着一张全家福。那是我提干后,特意请人给妈拍的。照片里,妈笑得那么开心,我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她身边。
我知道,在天上的爹一定也在笑着看着我们。
这就是我的故事,看似平凡,却饱含深情。它让我明白,每个人的成长背后,都有许多默默付出的人,都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情意继续传递下去,让爱与责任生生不息,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