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焦桐千年松风——陈维斌先生的琴情余韵

沐清扬说史 2025-04-22 04:02:52

陈维斌(1890-1978)

抗战胜利后,长沙名士陈维斌(1890—1978)先生的百琴园化作焦土,毕生藏琴仅余十五床,断壁残垣下,陈维斌感叹百琴园梦此生难圆。同时也深切感悟到个人螳臂之力难敌时代洪流,面对文物保护与文化传承的艰巨使命,他决意将幸存古琴托付国家。1951年春,陈维斌致函时任政务院副总理的郭沫若先生,附上《论古琴》手稿,申明捐献毕生珍藏之志。后来,郭沫若先生亲笔回函转交文化部文物局办理。文物局特派专员傅忠谟赴京拜会,问及捐献条件,陈维斌仅答:“但求焦桐遇知音。”半月后,故宫博物院王世襄到长沙鉴定,唐琴 “玉玲珑”作为断代标准器入藏故宫博物院。1951年3月,湖南省博物馆筹备处在百琴园故址挂牌,陈维斌先生又以十余床古琴入藏湖南省博物馆,受聘为文史研究馆员。

此次中国嘉德荣幸得到陈维斌后人委托,呈现先生仅存的宋代变体仲尼式古琴、元末明初朱致远仲尼式古琴以及部分琴谱,它们曾见证百琴园文汇兴盛,亦曾辗转湘西历经颠沛岁月,如今丝弦重张,抚之清悦透润、金声玉振,实为吾辈之幸。

烽火焦桐 千年松风

陈维斌先生的琴情余韵

陈维斌,字仲巽,号精一堂主人。耄耋之年卸甲归林,终得告别半生戎马,受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后兼任中国音乐家协会湖南省音协民族音乐组组长。书斋中那张宋琴,成了他朝夕相对的知己,琴身木纹里彷佛沁着千年松风。他常告诫身为西安矿业学院(现西安科技大学)采矿系教授方慎权的女婿与《工人日报》编辑的女儿陈刃余:「当代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技不可无,然德性涵养与琴音相伴的艺文修持,方是立心之本。」

Lot 2265

仲尼式古琴

通长:123.8cm;肩宽:20.5cm;尾宽:13.5cm

来源:

陈维斌先生旧藏。

二十世纪初,有胆识有才华的青年难逃从军宿命,然「琴人」二字才是陈维斌心头朱砂。这位湖南邵阳子弟早年投身同盟会,武昌起义后考入湖北陆军第二预备学校。一九一二年拜入武昌琴学研究社田琼门下,三载寒暑浸润于《阳关三迭》的离觞、《渔樵问答》的野趣、《醉渔唱晚》的疏狂。一九一四年负笈保定军校工兵科三期,课余经杨祖德引荐师事朱经纪,两年间既精研《平沙落雁》,更习得弦律制材、考古识音等绝学。

陈维斌自保定军校毕业后返回湖南。一九二零年,时任湖南督军谭延闿恢复设立湖南陆军讲武堂,陈维斌出任筑城教育官兼工兵学生大队长,后晋升为学生总队长。当时第三期学员中的彭德怀曾受其教导。一九二六年北伐战争期间,陈维斌担任湖南省自治军第二十九团团长。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日,国民政府正式授予其陆军少将军衔,这是他自一九一二年从军以来二十三年军旅生涯的最高荣誉,但他在《自传》中鲜有提及,心中或有更高的价值体系。与陈维斌同期的湘籍将领多于中年后淡出军界,如北伐时期曾多次交手的唐生智,虽于同年获授陆军上将军衔,但在抗日战争爆发后选择隐居湖南,潜心研究佛学,当年上将勋绶终成案头镇纸。

一九三六年初春,陈维斌毕生念兹在兹的百琴园终在长沙城北留芳岭四十六号落成。园名「百琴」,既是他立身志业的宣示,亦是文人理想的具现。举家迁居园内,特辟琴室一间,其女忆述:「玄漆琴柜高约两米,布包铜钩垂悬各朝古琴,锦缎琴套间插着详载断纹题跋的笺条。特制琴桌暗藏调弦孔,褐红石面铺着细沙软垫。」一时间,百琴园成了长沙文人雅士聚会之地,琴友查阜西、顾梅羹、顾卓群、余述虞、周吉荪、徐元白都曾抚弦切磋,终夜琴话。

未料承平光景倏忽即逝。一九三七年冬南京陷落,武汉告急,长沙城亦风声鹤唳。翌年二月,郭沫若旅居长沙二十二日间,《抗战时报》主笔田汉召集湖湘文坛盛宴款待。席间田汉挥毫题赠:「十年城郭曾相识,千古湖南未可臣。此处尚多雄杰气,登高振臂待诗人。」郭氏步韵回诗:「洞庭落木余霜叶,楚有湘累汉逐臣。苟与吕伊同际遇,何因憔悴做诗人。」彼时郭沫若信步留芳岭,小住时日,于《洪波曲》特笔记述:「留芳岭,这不知是什么时代什么诗人所命的名,不仅字面大有诗趣,而且对于实际也尽致地发挥了美化的本领。」这段萍水相逢,为日后陈维斌捐琴故宫的因缘埋下伏笔。

一九三八年岁暮,长江中下游相继失守。国民政府颁布「焦土抗战」令,十一月十三日凌晨,长沙在汽油与火把中化作冲天赤焰(史称「文夕大火」)。陈维斌守着七十余床古琴心急如焚,连日四处奔走筹谋,终将大半藏琴托付邵阳城郊白田村亲族,特嘱腾空厢房专置。另有数床音色绝伦的唐宋遗珍,他终究难舍,遂随身携护。此后六年颠沛,这批古琴随主人历尽烽烟。一九四四年衡阳保卫战期间,任教黄埔军校第二分校的陈维斌接获武冈校区深夜撤离令,携妻女遁入湘西莽林。山路崎岖,行囊沿途散失殆尽,众人仍紧抱琴囊,琴轸上的湘西夜露至今未干。

Lot 2266

五知斋琴谱及顾梅羹赠流水操琴谱等

尺寸不一

来源:

陈维斌先生旧藏。

Lot 2267

郭沫若、傅忠谟书信及陈维斌捐赠公函文件一组

尺寸不一

来源:

陈维斌先生旧藏。

抗战胜利后,百琴园早已化作焦土。「煮鹤焚琴」不只是书中典故,乡间藏琴泰半被乱兵劈开,化作灶中薪,幸存十五床和一套广陵派的《五知斋琴谱》。毕生心血遭此大劫,断壁残垣下,他彻夜不眠,叹百琴园梦此生难圆。至此,陈维斌深切体悟个人螳臂之力终究难敌时代洪流。面对文物保护与文化传承的艰巨使命,他决意将幸存古琴托付国家。

一九五一年春,怀抱唐琴「玉玲珑」北上探亲之际,陈维斌致函时任政务院副总理的郭沫若,附上《论古琴》手稿,申明捐献毕生珍藏之志。不出旬日,郭氏亲笔回函转交文化部文物局办理。文物局特派专员傅忠谟赴京拜会,问及捐献条件,陈维斌仅答:「但求焦桐遇知音。」半月后,故宫博物院王世襄前来鉴定。这床雷氏「玉玲珑」琴身布满小蛇腹断纹,音色金石铿然,更兼经杨伯修等名家递藏,王先生抚弦叹:「此乃唐琴断代标准器。」团城文物局遂正式复函称:留京唐琴可纳院藏,湘省余琴就近捐予长沙文管会为宜。

故宫博物院藏 唐 玉玲珑琴

返湘后,陈维斌亲赴邵阳白田村起运藏琴。共计有唐琴一张,宋琴两张,明琴四张,清琴五张共十二张。一九五一年三月,湖南省博物馆筹备处在百琴园故址挂牌时,他同步受聘文史研究馆员,那些随他穿越战火的焦桐,如今静置于湖南省博物馆古琴特藏。

历史长河里,真正能留存于琴人手中的古琴终究寥寥。毁于战火的、流散民间的、捐赠公库的,各有其命运归宿。陈维斌晚年仅存两张琴:其一为日常弹奏之器,据其女回忆,制于北宋年间(公元九六零-一一二七年),琴身呈现梅花断纹,并刻有同治七年二月上旬江夏傅培梅所作五言律诗:「闲寻广陵春,摩挲怜于爪。流波满腹背,岁月不能考。抚弦一再弹,稷稷松风绕。青城山峩峩,江天水渺渺。仙乎如可招,独鹤唳云表。」此琴虽被清代鉴家标注「岁月不可考」,然音色清越洪亮,恰似松风穿林之声。另一张元琴赠予女儿陈刃余,琴腹内清晰刻有「至正五年(公元一三四五年)赤城朱致远制」字样。

Lot 2264

元末明初

朱致远 仲尼式古琴

通长:121cm;肩宽:18.5cm;尾宽:13cm

来源:

陈维斌先生旧藏。

1931年梅兰芳弹琴照

特别值得记载的是那张宋琴。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十日至三十日,梅兰芳赴湖南巡演期间,时任中国音乐家协会湖南分会民族音乐组组长的陈维斌参与接待工作,曾以此琴与京剧艺术家相和。同年,查阜西主持全国琴人普查时,在湖南录得陈维斌以此琴演奏《忆故人》全本。琴音录制当日,丝弦所颤不只是黄钟均宫调之正声,也交迭着主人四十余载戎马征尘的回鸣,与百琴园月夜清响的残韵。当琴人手指触碰琴弦,实际是与历代抚琴者的隔空对话——每一次「绰」「注」「吟」「揉」的指法运用,都在琴身积淀出细腻皱折与纹路。这些经年累月的演奏痕迹,如同穿越时空的密码,让后世抚琴者得以透过物质载体,感知前人的情感脉动与存在印记。

文/陈抒博士

(香港理工大学专业及持续教育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与传意学部讲师)

0 阅读:0
沐清扬说史

沐清扬说史

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