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第一炉香》:爱情最深的陷阱,是“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耕其田 2024-05-27 11:40:33

1943年的春天,穿着鹅黄缎半臂的张爱玲初次访问周瘦鹃,她打开纸包,将两本稿簿捧给他。

标题叫作《沉香屑》,第一篇标明《第一炉香》,第二篇标明《第二炉香》。

周瘦鹃是鸳鸯蝴蝶派“五虎将”之一,“画蝴蝶于罗裙,认鸳鸯于坠瓦”,正一直在筹划着重出杂志《紫罗兰》。

他挑灯一壁读、一壁击节。张爱玲的两炉香恰逢其时,是锦上添花,香气四溢。

23岁的张爱玲如《第一炉香》里的杜鹃花:“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烧红了上海滩的天空。

那么,《第一炉香》到底讲了一个什么传奇呢?

一、一个女孩清醒的堕落

“如果湘粤一带深目瘦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

葛薇龙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

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

她在南英中学上学,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但香港物价飞涨,爸爸实在维持不下去了。若她一个人留在香港,生活费、学费都成问题。

薇龙便去求姑妈,姑妈是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

为此,她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不通庆吊。

梁季腾的遗嘱有一大注现款、房产给姑妈,她已年逾半百,没有子嗣。

梁太太当然是薇龙的爸爸活着一天,别想借她一个钱!薇龙的两行泪珠直凉进心窝里去。

薇龙陪笑说“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的报答您!”

姑妈答应薇龙跟着她住,每天汽车送她上学。

当薇龙听说姑妈在外面的名声不很干净是真的时侯,暗想:

“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等薇龙离开姑妈半山里的贵家宅第,她这么想着:

“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绝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及至薇龙打开拨给她的蓝色客房的壁橱时,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

她低声说:“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姑妈让薇龙弹流行歌曲、唱歌、打网球,用法语、英语交际。

薇龙脱下女学生的翠兰竹布衫,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过是炫弄衣服。她吸引的追求者们被姑妈横截里收罗了去。

此时,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在意。

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她都尝试到了。

她自问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但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

能轻而易举地抗拒的,那还算诱惑吗?

薇龙一直是清醒的,人生这才哪到哪?后来,她又避无可避地遇见了浪子乔琪。

二、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乔琪初见薇龙,这便是张爱玲天才的比喻,磁青薄绸袍是青色的壶,薇龙是热腾腾的牛奶,坚牢的壶却关不住她整个荡漾的春心。

乔琪是混血儿,他的父亲有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顶不喜欢乔琪。乔琪的母亲失宠。

他是高个子,人也生得匀停匀,衣服穿得服帖、随便。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处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他两进华南大学,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

梁太太的丫头睇睇偷偷摸摸的去找乔琪过,他以前想借梁太太的幌子约会玛琳赵。

但他是薇龙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薇龙对他不免添了几分好感。

梁太太的另一个丫头睨儿说乔琪“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

薇龙的反应是默然,后笑说“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应酬时对乔琪便冷淡了许多。

薇龙和姑妈,以及姑妈二十年的旧欢司徒协坐在车里,她把头枕在臂弯里,联想到乔琪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

乔琪小孩似的神气让她想去吻他的短发,吻他的脸,吻他袖子的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

薇龙回忆起来乔琪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

司徒协给薇龙和姑妈同样戴上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又是张爱玲天才的比喻,“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金刚石手镯是手铐,华贵的首饰拷已拷住了姑妈,也将拷住薇龙粉白黛绿的似水流年,她们要做不止一次的牺牲。

经过这一番波折,薇龙“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乔琪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薇龙答:我可不是疯了!我为什么听着?

乔琪趁着月亮来,又是张爱玲的飙车桥段,“薇龙的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乔琪趁着月亮走,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

薇龙用湿淋淋的大毛巾打睨儿,她要回上海去。

姑妈、乔琪两人商量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

三、两个亲人的合伙绑架

乔琪没有婚姻自主权,是个拜金主义者,没有钱,又享惯了福。

他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

薇龙感冒转成肺炎,从夏季到秋天,她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

“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

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她订了船票回家,乔琪开车跟着她,薇龙停下来歇,车也停住。

他把一只手臂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

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

她回梁宅对姑妈说“我可以赚钱”。

姑妈劝乔琪,“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

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

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

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乔琪心悦诚服,入赘梁宅。

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姑妈,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姑妈弄人。

阴历三十,薇龙和乔琪去湾仔。

薇龙说乔琪懒得编慌使她快乐,乔琪说薇龙自己会哄自己。

薇龙笑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他们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妓女,她向一个英国水兵飞了一个媚眼,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

这个女孩子和薇龙长得多么像肖似。

薇龙对乔琪说,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掩住她的嘴。

“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

那个春天,薇龙到梁宅,钢琴上面的仙人掌,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枝头的一捻红,像吐出的蛇信子。

当时薇龙想着,既睁着眼走进了那阴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她怪谁去?谁知她在梁宅似《聊斋志异》的大坟山里,再也出不来了。

四、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梁太太专侯梁季腾死了,她也美人迟暮了。

她是《金瓶梅》里王招宣府的林太太,打扮得像狐狸精,招宣是世代相袭的武官,她死了丈夫,便撩开了石榴裙。

梁太太如她面网上的绿宝石蜘蛛,会“性食”,还会盘丝。

薇龙说姑妈,“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

墙里的杜鹃花延烧到墙外去,姑妈交友“有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三宫六嫔的老爷,英国兵。”

司徒协虽是生意人,却是她二十年的旧欢,因为他知情识趣,重点是“工于内媚”。

卢兆麟是薇龙参加的唱诗班里的,还在念书,拍网球出些风头。

薇龙和他有过一点特别的感情,卢兆麟是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及至薇龙一见乔琪时,卢兆麟便显得粗蠢了许多。

卢兆麟被姑妈搓弄,又是张爱玲的妙语:“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的,难解难分。”

丫头睨儿说“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

姑妈抢了她的男生,薇龙看见,暗暗骂:“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

梁太太利用睇睇来引乔琪上钩,牺牲薇龙来笼络司徒协,司徒协如西门庆,恰好弄一得双。

丫头睇睇是乡下人,偷偷摸摸的去找乔琪,她打算有出头之日,被梁太太发现陪乔琪的爸爸乔诚爵士出去,被赶了出去。

睇睇的妈妈还有七八个女儿求着梁太太提拔呢。

薇龙叹息“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最终,梁太太选择了金钱,成了淫逸的小型慈禧太后。乔琪也选择了金钱。

薇龙不愿意有一天变成姑妈这么一个人,她选择了爱,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乔琪是爱她的。

薇龙做了妓女,雏凤清于老凤声,她从前的暗叹响起:“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

陪薇龙的还有,乔琪同父异母的兄妹周吉婕,是香港小字辈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

周吉婕说“这个年头,谁是那个罗曼蒂克的傻子?”

薇龙败在一来就动了真感情。

那什么又是靠得住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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