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长袖善舞,表里不一,在各个势力间周旋,又善于钻营之人有很多很多,每逢乱世,便是这些人袍笏(hù)登场之时,虽然立场不坚定,节操有亏,但他们大多能力都极其出众。
然而,此中绝大多数人一生往往只会有改换门庭一两次的机会,鲜少有好几次频频改变阵营依旧能闯出一番大业的。
而在元代,有一位叛王做到了这点。他的一生曾在元朝和诸叛王与外国君主间改变阵营多达六次,最终不仅重新振兴了家族,甚至埋下了后来残元分裂,乃至差点被灭的暗雷。
此人便是阿里不哥的长子,阿里不哥家族的复兴者,卫拉特蒙古的孕育者,残元岱总汗脱脱不花势力的搭建者:
——玉不忽儿。
01 阿里不哥之乱玉不忽儿,阿里不哥长子,生年不详,大约在元宪宗蒙哥汗年间,卒年约莫1311年左右。
公元1259年8月11日,蒙哥汗死于攻宋前线钓鱼城。在他死后,由于留下的几个儿子均不成器,不能服众,因此帝位一时虚悬。
而眼见帝位虚悬,各方势力亦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就包括玉不忽儿的父亲,被蒙哥汗留镇漠北的阿里不哥。
按理说,阿里不哥实际上应是最不该反之人,因为相比起大哥蒙哥汗留下的那些侄儿,他也是半斤八两,不逞多让,毫无军功,也没有执政经验,远不及在汉地久经军政大事考验的忽必烈。
然而,阿里不哥也有自己的底气。
早在其母唆鲁禾帖尼去世时,按照幼子守灶的传统,阿里不哥便继承了她的忙兀,札剌亦儿等五千户,也包括吉利吉思地区,谦谦州等以斡亦剌惕部为首的林木中百姓以及元太祖右翼万户中的塔塔儿,朵儿边等部,掌握着从今叶尼塞河上游,唐努山以北直至哈拉和林的广大区域与好几万人马。
除此之外,由于忽必烈拥有一整套自己的亲信班底,这套班底由少量蒙古勋贵,汉人世候儒生与契丹,女真后裔组成,牢牢的掌握着汉地大部的军政大权,使得大多数蒙古老牌勋贵担心忽必烈继位后会依靠这套班底来剥削他们的权势与利益。
再加之,蒙哥的几个儿子最初亦是自命不凡,觉得帝位应该由他们来继承,早已形同独立的诸汗国亦想从忽必烈这捞点好处。
于是,各种缘由错综复杂交汇之下,他们急需一个挡箭牌来向忽必烈炫耀武力,以期恫吓忽必烈承认他们的权力与各项利益。所以,他们也开始向阿里不哥靠拢。
就这样,在1260年三月辛卯,忽必烈继位于开平,改元中统后,阿里不哥亦在四月自立于和林。从此之后,黄金家族的分裂已不可避免。
直到1309年察八儿归附元朝这49年间,其内部矛盾彻底公开化,在帝国广袤的疆土上白热化,各系之间斗的你死我活,打的一地鸡毛,曾经的恩恩怨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打翻了暴露在天下人眼前,惹天下人耻笑。
当然,无论再怎么争,在13世纪至14世纪中后期,黄金家族永远是既得利益者,曾经破碎的关系还能用金钱与利益来弥补吻合。
这期间,受苦受难最多的仍是百姓,特别是草原上的蒙古牧民,可谓是几无宁日,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原本眼看平定南宋在即,却不得不多承受49年的混乱,每每观之,不忍卒读,实在可怜。
而在表示公开反对哥哥忽必烈后,阿里不哥很快就暴露出了自己的无能。
他实际所能掌握的,一直都是母亲给他留下来的那些地区与人民。这些地区看着广大,人口众多,可与那些同样手握地方军政大权的叛王比起来,他手中的这些亲信力量根本占据不了绝对压倒性的优势,甚至不是优势。
各地叛王不过是想拿他当做跟忽必烈要钱要权要地的筹码和挡箭牌,很快便各自为战,根本不听他的调遣。
例如,金帐汗国的别儿哥支持他亦不过是口头而已,实则是想换取他承认其对旭烈兀拥有的外高加索牧场的征伐的合法性和对该地的主权。
而旭烈兀则因忽必烈的使臣先到了一步,受其册封为汗后便也选择支持忽必烈,更不要提本来就打算坐视拖雷系内斗的海都了。
就连一直与他亲近的阿鲁忽在抵达察合台汗国继位后,亦旗帜鲜明的支持了忽必烈,还来劝说他不要与忽必烈为敌。
而忽必烈在得知他篡位后,更是早就迅速派人对他占据的漠北实行了战略物资禁运,导致汉地至漠北的商道被完全封闭,漠北的钱粮不继与物资的日益匮乏也令阿里不哥叫苦不迭。
最终,就连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蒙哥汗诸子眼见这位叔叔实在无能后,也选择强行从他那夺回蒙哥汗的玉玺,离开了他跑去投降了忽必烈,被忽必烈各自封王。
在父亲叛乱的这段历程中,作为长子,玉不忽儿亲眼见证了父亲继位时被万众拥戴的辉煌,也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无能与节节败退以及众叛亲离。
看着父亲连连叹息,借酒消愁的模样,除了深恨威逼父亲拿出玉玺的蒙哥诸子与那些架空父亲,拿父亲当做挡箭牌的宗亲之外,玉不忽儿亦明白,家族即将大厦将倾,伯伯忽必烈一定不会原谅父亲的所作所为的。
将来,复兴家族的重任就要落在自己的肩上了……
02 叛乱仍频,何去何从时间来到了公元1264年,这一年,是阿里不哥一系最低谷的一年。
由于前两年冬天,阿里不哥在击败阿鲁忽时,在新疆富庶的伊犁河谷大肆抄掠,竭泽而渔,导致伊犁河谷残破不堪,民生凋敝,原本抄掠而来的物资也消耗殆尽。
所以,这一年,阿里不哥移帐的阿力麻里(今新疆伊犁霍城县境内东北端)城中已是大饥,军心亦是涣散。
于是,曾面对哥哥忽必烈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阿里不哥终是无可奈何的力竭投降了忽必烈,遂为其幽禁,并在两年后的1266年去世。
在阿里不哥投降之际,玉不忽儿与其他几个弟弟亦完成了人生中首次改换阵营——归顺了大元。
然而,由于自元太祖立国已过数十年,藩王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加之南宋未平,战端未熄,忽必烈对于除阿里不哥之外的叛王从恶只能秉承怀柔政策不予追究,玉不忽儿也因此得以继续留守伯伯旭烈兀的漠北封地。
而这些叛王从恶其中许多说到底内心深处仍是一个纯粹的夷狄首领,并未意识到他们已是管理一片土地乃至一个国家的封建统治者。
所以,他们依旧畏威而不怀德,面对忽必烈的仁慈宽恕,他们不是心怀感激,反而是觉得此番得以苟延残喘,将来便有机会恢复从前的强大,届时便可再与忽必烈一系痛陈利害。
新的叛乱,此时已在酝酿之中。
时间来到公元1271年,彼时,漠北局势已是再度暗流涌动。
新的叛乱是从察合台汗国开始的。彼时,前文中所叙察合台可汗阿鲁忽已死,他的妻子拥立其子木八剌沙继立,然而未得到忽必烈的同意,忽必烈遂拥立八剌为汗国可汗,让他去夺取汗位。
这是一个后来让忽必烈本人肠子都悔青了的决定,因为八剌并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是个十足的傻子与利己主义者。
在他继位后,他不仅不跟忽必烈友好相处,反而联络海都往攻忽必烈,成功夺下和田后,他又被海都当枪使,往攻伊尔汗国。
然而在与伊尔汗国的战斗中,出于想要夺取察合台汗国所在的新疆——这一丝绸之路枢纽给自己的窝阔台汗国增强实力的战略目的,海都一开始就想卖了八剌,坐视八剌被击败。
而在这次战败过后,八剌威望大损,汗国内部出现了叛乱。
八剌不明就里,便邀海都前来助阵,此正中海都下怀,海都来时便将其大帐团团围困,结果导致了八剌被吓死,察合台汗国就此落入了海都手中。
由于海都叛迹已现,一直密切关注此事的忽必烈出于锻炼儿子与丞相安童的目的,先是派人联络金帐汗国,送钱予之,将其与海都的联盟掐断,随即便让第四个儿子那木罕与丞相安童率军出征,移帐阿力麻里往攻海都。
此役,以玉不忽儿为首的阿里不哥与蒙哥汗一系诸王也参与其中,组成右翼军以策应那木罕军。
然而,那木罕和安童到底是年轻了。虽然在不久之后,大军即首次击败海都,但在战后赏赐战利品时,由于安童的分配不均,那木罕的包庇,军中出现了怨言。
眼见二人地位不稳,以玉不忽儿和蒙哥汗子昔里吉,蒙哥汗孙撒里蛮为首的前叛王们顿时觉得——夺回帝位与家族原有领地的机会来了!
于是,在精心准备了数年后,1275年,趁着元定宗贵由汗的儿子的叛军控制了河西走廊,占有斡端和可失哈耳,察合台汗国军队攻打火州(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柳城西七十里,吐鲁番东三十里),那木罕军队孤立无援,元朝西北镇戍体系的稳定性被严重动摇之际,玉不忽儿便与其他叛王一同拥立昔里吉为帝,开始了第二段反叛元朝之路。
然而,玉不忽儿还是年轻了。当他会同昔里吉叛军往攻和林,准备一举收复父亲的旧土时,叛军迎面撞上了刚刚平定南宋的大功臣伯颜的军队。
面对这些小年轻的叛王,伯颜和后继的土土哈两人可不会手软。在1276年-1279年间对着玉不忽儿,昔里吉等叛王穷追猛打,和林方面更是云集了从前攻宋的汉军大部;最终,玉不忽儿等人只能在阿里不哥的原封地谦谦州等地游弋,根本无力挺进和林。
而前线的屡屡失败更是让叛军内部又一次开始内讧。这一次,玉不忽儿坚定了立场,与昔里吉共讨撒里蛮,并成功将其击败。
在击败了侄儿后,为了获取外援,昔里吉便将撒里蛮送去了金帐汗国属下白帐汗国可汗火你赤处;然而,却被撒里蛮在路上纠集部众反戈一击,与玉不忽儿双双被擒。
这一次,撒里蛮是彻底认识到了元军的厉害,他不再反元了,打算把昔里吉和玉不忽儿送往元朝当做投名状。
然而由于一系列叛军内讧导致的虚弱,途中,撒里蛮迎面撞上了同样一直有篡位之心,元太祖末弟铁木哥斡赤斤的后人乃颜的军队,遂被乃颜击溃。
玉不忽儿眼见有逃脱之机,赶紧逃出生天,而昔里吉没能逃脱,最终为撒里蛮扭送元廷,流放海岛而死。
03 终归元,霸业乃成逃出生天后,孤苦无依的玉不忽儿独自一人在茫茫草原和戈壁间流浪,回想起这段随父和兄弟反叛元朝的经历,再到如今颠沛流离之境地,他几乎是肠子都悔青了。
——看来,依仗谁都不好使,为了振兴家族,得自己单干才行。
为了恢复势力,1282年,听闻弟弟明里帖木儿在海都帐下效力,于是,玉不忽儿便前往了海都处打算投效。
然而,面对这位已经没有部众,孤苦一人的哥哥,明里帖木儿压根不顾亲情,撺掇着讨厌拖雷系的海都将他赶了出来。
被海都和弟弟拒之门外后,玉不忽儿是又气又恨,他随即把目光投向了因为失去昔里吉和撒里蛮两位领袖,已然成了无头苍蝇似的蒙哥汗的封地,聚集起一支军队将其占为己有后,1284年,有了本钱的他再度降元。
由于他本身阿里不哥长子的身份具有天然的感召力,加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元世祖依然对他十分礼遇。
出于想要回父亲封地的想法,玉不忽儿也颇思投效,随即率军从元军一起追至金山,将叛军杀的大败,前文中所述的那木罕因此得以脱归。
然而,由于漠北战事仍频,面对玉不忽儿的奏请,忽必烈并未理睬;眼见伯父不理睬自己的要求,玉不忽儿便又顺滑的成了叛军。
这一次,玉不忽儿学精明了。他随即跑去依附于白帐可汗火你赤,以金帐汗国为靠山,随即趁着忽必烈因妻子真金和察必的死心灰意冷,元军专注于剿灭海都之机于1289年在金帐汗国的支持下再度东征。
这一次,虽然又为土土哈所败,但玉不忽儿成功复兴了除吉利吉思五部外的阿里不哥封地,一度还重新占据了和林。
公元1295年,元世祖忽必烈崩,海都也即将迎来末路,玉不忽儿便趁着元成宗继位之机最终投降于元朝,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立场转变。
为了体现自己的仁慈,元成宗赦免了他,承认了他拥有的全部领地与军队,并封他为定远王;至此,玉不忽儿复兴阿里不哥一系的夙愿终于完成,他的家族也从此与元朝休戚与共。
04 卫拉特的孕育者,岱总汗的君临如果只是通过玉不忽儿此人以小见大,阐述蒙古黄金家族宗王在13世纪中后期至14世纪初的种种混战来引申出当时百姓确实存在的苦难,那么本文或许就有些流于俗套了。
事实上,玉不忽儿的叛乱导致的后果还不止于此。在得以复兴家族后,玉不忽儿主导的阿里不哥一系的威望便迅速在漠北广大地区得到重申与扩大。
而由于其封地内部有后世卫拉特蒙古的组成部分斡亦剌惕部——此部的部酋家族乃是忽都合别乞家族——其族旋即与玉不忽儿家族重新展开了合作。
由于其贵为元太祖儿女亲家的身份,很快便在玉不忽儿家族的庇护下招揽了各地的阿里不哥属民加入斡亦剌惕族群中,打下了最初卫拉特蒙古——即后世曾擒获明英宗,又在和通泊杀的清朝大败的瓦剌的基础。
同时,在元朝于捕鱼儿海之役被明朝蓝玉杀的大败时,擒杀天元帝篡夺帝位的也速迭儿亦是玉不忽儿的子孙。
而在明宣德年间,阿里不哥系依旧在瓦剌享有崇高威望,因此阻止了也先之父脱欢称帝的野心。于是,脱欢不得不拥立元昭宗之孙脱脱不花继位,是为岱总汗。
脱脱不花继位后,脱欢随即便将玉不忽儿家族的全部领地和财产,奴仆交于脱脱不花,最终铸成了明朝初中期最强大的两大敌人——也先与脱脱不花。
而阿里不哥一系虽然就此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也应该看到,若是没有玉不忽儿为了复兴家族种种的长袖善舞,改换阵营,或许经捕鱼儿海一役残元便会彻底泯灭,蒙古文化或许也会彻底化为乌有。
正是因为玉不忽儿留下的遗产,后世脱脱不花才得以与也先抗衡,不失为实权可汗,黄金家族与蒙古文化才得以存续,并留下最终重新统一草原的火种。
真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