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镇国将军膝下长女,却未曾向世人透露身份。
世人皆道,我是忠勇仁义的将军府里最叛经离道之人。
我心狠手辣,做事狠决,夺取皇位,踏平九洲,人人道我疯。
可这帝位,男人能坐得,我为什么做不得?
1
元孝年间,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
除了郦国,因镇国大将军骁勇善战,郦国百姓得来数十年的平安,几乎所有人都视镇国大将军为神,就连家门口的门神画像都是柳大将军,觉得这样便能避除邪祟,甚至只要贴上柳大将军人像的人家,小偷盗贼都不曾入户。
而这么多年过去,或许是好日子过多了,皇帝老儿觉得天下太平,便想要对我爹下手。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我爹琢磨的明明白白,否则以他爱嘚瑟的性子,早就跟旁人说自己有个女儿,他没有,不过是希望皇帝屠我家满门的时候,能够有个血脉留存罢了。
我爹很好,就是容易陷入死胡同,尤其愚忠。
狗皇帝终于还是有了动作,爹的死讯从边关传来的时候,娘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夫人节哀。”为首的太监作揖,眼神却没有丝毫波动。
我站在娘的身侧,手早已攥成了一个拳头,指尖深深掐进肉里,仅凭痛意强撑着自己的理智。
似乎是一句不够展现皇恩浩荡,太监又补了一句,“择日封号奖赏便会送至府上,将军夫人一定要好好活着,将军在天之灵才会安息。”
句句皆是威胁,倘若娘现在死了,他们就失去了控制我弟的筹码,届时他们就又少了一条忠心耿耿、任人拿捏的狗。
可我弟跟我一样都是个疯子,这是他们不知道的,疯子不会任人控制,尤其是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后。
我扶着娘回了主院,看着她歇下,拢上房间门这才放下心来。
“通知下去,所有在暗处的随影听令,今晚吃肉。”
“是。”
坐在龙椅上着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人面色不善,不过说来也是,一把刀架脖子上,任谁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这是做什么?柳小将军。”他瞥了眼一瞬便能取自己性命的凶器,背脊一阵发凉,“你这是要反?”
我恭恭敬敬的朝他行了一个君臣礼,跪在地上的腿有些发麻,语气诚恳,“是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啊!”
似乎是没想到我的回答,皇帝老儿愣了一瞬。
跪的太久,我就叫人搬了太师椅上来,还端了一碟水果,虽居下位,但此刻我才是上位者。
狗皇帝逐渐认识到现在自己的处境,话语之间开始求饶,“你叫人把刀放下来,我们好好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我慢条斯理的专心剥葡萄皮,当猎物在自己掌控之中时,折磨它们才是最大的乐趣,糖渍覆在了指尖,我有些嫌弃,皱了下眉。“你在边境待了几年,尚未娶妻,朕择日便命人送美人上府中。”
“不用择日了,狗皇帝,你活不过天亮。”我朝他一笑,“你有没有想过,柳小将军现在应该在边疆,那你面前的我是谁呢?”
“你是谁?”
“我是好人,皇上。”我笑意吟吟。
“......”
“想听故事吗?故事讲完应该刚好天亮,让你死个明白。”擦了擦粘上糖渍的手,我将手撑在下巴处,歪头看着他。
2
元孝三年,将军府诞生一对龙凤胎,在场的稳婆和婢女接生完便被遣散到了乡下庄子。
那时镇国大将军匆匆忙忙从边疆赶了回来,喜不自胜,很快就给孩子取好名字,姐姐叫随安内,而弟弟则叫柳攘外。
对外他们就说只生了一个小子,未曾提及还有个女孩,而我就是随安内。
“爹,我也要练功夫,我也想上战场杀敌!”我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爹,双手已经环抱住他的大腿。
于是我和弟弟三岁就开始练武,虽然我是女儿身,但是爹对我的要求不比男儿少。
“安内,你要好好学习功夫,日后我若是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去。”他总是这么说,娘就站在一旁,虽然有些心疼但也没有说过什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恐怕那个时候爹就已经意识到,皇帝老儿会做些什么,只能一边心疼一边接着让我们习武读书,日后好有一条路可走。
弟弟不爱练武,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爹也会在每一次找到他之后拳脚相加,“你这小牛犊子,还不给我滚去练功读书!”
那几年有爹娘陪伴是我此生最好的日子,就像一个普通幸福的家庭。
爹出征后,弟弟反而勤奋了起来,时常往军营里面跑,那些叔叔伯伯对他总是赞不绝口,爹收到那些表扬信的时候总是很自豪,念家书的时候我们甚至能想到他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
“阿姊,我想参军了。”在某一天晚上,我们姐弟俩躺在屋顶看星星的时候,弟弟突然跟我讲,“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要替我保密,知道吗?”
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的三言两语也将我的热血唤醒,“什么时候?”
他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这两天,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到时候走的时候你帮我跟娘说。”
“跟爹说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跟爹说?”
“我想证明我自己,不靠爹也能成为像爹那样的大将军。”少年的眸子闪亮亮,看着天上挂着的那轮明月,心里是远大的抱负。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滋味,一起成长的少年,此刻将要离开,喉咙里哽住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们就这样看着星星,选好了以后我们要走的路。
只是没想到,我居然会走上夺权篡位的不归路,我爹要是知道,九泉之下都得从坟里爬出来,爬到京城罚我跪祠堂。
3
弟弟参军之后,我每日着男装去尚书阁听夫子讲书,感觉夫子讲的东西很有意思,比那些女红好玩多了,还能认识不同的人,娘开始还约束我往外跑,后面发现拦不住索性就放弃了,我过得更加滋润,知天文晓地理聊民生,样样我都爱沾一点。
那天我在尚书阁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蒙着面纱讽刺皇帝老儿,讲的话句句难听深得我心,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请他喝茶他却毫不犹豫拒绝了,更加增添我几分兴趣,天天去蹲他,可惜后面他却没有再出现,只得作罢。
及笄之年,娘带我回了乡下庄子走亲戚,乡下庄子不如京城里的人过得好,战乱之年能够果腹都算是顶顶好的日子,我们一路朝北走,路上的饿殍就更加让人心惊,天气已经逐渐转凉,他们却还是薄衫。
娘一路上布施,他们看着锅里的薄粥咽口水却还是挥手,“我们能有这条命都靠柳将军,都是从边疆逃过来的,我们自有生存的法子。”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法子是什么,但是也听说过人饿急了也会吃人,不过施一些薄粥,也不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情,哪怕他们今天吃了这一顿,那也算饱了一顿,总好过饿着肚子啃比脸还干净的树皮。
好说歹说,他们总算是接受了这些稀粥,走时他们还嘶哑着嗓子道谢。
到了庄子上,没想跟娘见那些亲戚,见了也不好解释我的身份,索性一个人跑了出去,到树下晒太阳。
还没有眯上一会儿,就被人搅了清梦。
“你是谁?”
我眼皮抬了一下,轻扫来人,见自己不熟,“你管我是谁?”
“你占了我的位置。”他摊手,似乎是有些无奈。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三两下就蹿上了树,靠着树干接着眯,“让给你了。”
“谢谢这位兄台,不过我见你有些眼熟啊,我们是不是见过?”他依依不饶,“那日在尚书阁你说你要请我吃饭。”
听这声音,好像是有些熟悉,我一个翻身,从树上摔下一个脚朝天,“你是那日蒙面夫子?”
我这才正眼看他,长得倒是秀色可餐,可以媲美城北徐公。
“是,不知道你那顿饭还做不做数?”说着他的肚子便响了起来,他面色略微不自然,“读书人也要先吃饱饭再做学问。”
4
那日我领沈翊去路边小摊吃馄饨时,没曾想过他以后会位居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道他胃口真好,能一口气连吃三碗。
“那日在京城为什么拒绝我?”我有些好奇。
他摇了摇头,“老兄,我那日说的话都够我砍几百次头了,我若应了你的约,你要是眼线,我摘了面罩不就是九族连诛?”
我点了点头,间歇间他又一碗馄饨落肚,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热烈,他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几天忙着赶路,身上的银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饿了几顿,属实是前胸贴后背了。”
“没事,我有钱,今天包圆了都行。”
他噎了一下,面色涨的通红,“我现在饱了,这银子我也不会拖欠,改日回京城我便还给你。”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这钱也不算什么,就当我日后找你请教的酬金好了,我还不知道夫子你叫什么呢!”
他又呛了一下,我连忙站起来给他拍背顺气,“我...咳咳...你不用叫我夫子,我不过个书生,你叫我沈翊就好了。”
“好的,沈翊,我叫随安内。”
结完账,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你尚不清楚我的身份,就这样盲目告诉我你的名字,不怕我真的是坊间眼线?”
他阔步走在我的前面,夕阳正正照在他的身上,而他的影子落在我身上,为我挡去绝大部分光。
“此次我去探查事情,一路上跟着你出的京城,不是有意,只是恰好顺路,看见你家夫人与你一路布施,想来你也是心肠极好的人,又不知何时才能返京,认识你这一个小兄弟也无妨,现在看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他不疾不徐的走着,我加快脚步,跟他并行。
“论占便宜还是我占得多,不过几碗馄饨就能认识你。”我笑着将手背在身后,“时间不早了,沈翊,我们就此别过。”
他朝我抱拳,随即我们二人便分道扬镳,但心里都知道,我们早晚会在京城再相遇。
回到庄子上,娘看起来已经在拜垫上跪了很久,自从弟弟不辞而别,她就常跪在菩萨面前,保佑爹和弟弟在外平安。
娘的耳朵很尖,尽管我的脚步放得很轻,她也还是马上回了头,看样子是又要发作了。
“随安内,你一天不往外跑会死吗?给我滚过来!”
我撇了撇嘴,但脚还是很自觉的走到了另一个拜垫旁边,跪了下去,心里想着今晚又不免一顿责罚。
“你弟那混账小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给我省心,你俩恨不得一天天把我气死!”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我乖乖的垂下头听训,心里却并不老实。
娘的指尖使劲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啊你!快去洗手吃饭!”
“我这就去!”说罢像只兔子飞了出去,有娘的孩子最幸福。
5
吃饭时,娘给了我一块牌子,上面的花纹还怪好看的。
“安内,你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情娘也要跟你交代清楚。”娘的话听起来就像是遗训,我刚端起的饭碗又放回了桌上。
“你爹出去打仗,你也知道当兵的人就是出生入死,以前我天天悬着一颗心,怕养不大攘外,更怕养不活你,但是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很多时候我护不住你们了,你自己要清楚,如果哪天你爹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娘一边给我碗中布菜,一边不断絮絮叨叨,“这块牌子可以号召之前你外祖父蓄养的影卫,若是有一天真是走到那步,你也算是有一条后路。”
“娘,皇帝老儿要杀我爹?”我心思活络,那皇帝老儿的盘算门儿清。
她一个爆栗赏到了我的脑壳上,“这种话不要乱说!将军府忠心耿耿,皇上万不能对我们下手。”
我吃痛,抱着脑袋哀嚎,却飞快将那块牌子收进袖口。
这些年来,我逮着机会就认识名流志士,那些武功高强的人我更是使劲撺掇为我所用,影卫逐渐发展到可以压制皇宫禁军一头,我外祖父看到这幕场景估计要哭出来。
外祖父是南山谋士,一直都不认可娘自己定的婚事,听我娘说,外祖父觉得我爹实在是太蠢,看不清楚谁才是对他有利的人,还是一个老顽固,认准一个主,拼了命也要守住他的江山。
可娘执意选爹,外祖父没办法,只希望娘最后能自保,便把影卫的令牌给了娘,娘这些年来从来没生过动影卫的心思,直到我及笄,她像当初外祖父一样,把令牌给了我。
但我不随我爹,不随我娘,随了外祖父,衷于权力,我向来不求自保,我是西北呼啸而来的冷冽寒风,誓要将皇城吹的寸草不生,让我的家人自由幸福活在世上,而不必畏于帝王权威。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老儿估计还是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救驾,更加想不明白,戒备森严的皇宫,我说闯就闯。
“还想不明白?”我蹙着眉头,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届时他想不想明白都要死,我索性直接说出口,“他们来不了,都死了。”
我向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伙房都是我的人,今晚他们吃的饭都下了药,一时半会醒不来,醒来的也被封口了,剩下的要是想醒也得掂量掂量这个皇帝值不值得救。
“都死了?”老头惊呼,“都死了!”
眼看着他逐渐变得疯魔,我默默向后移了移我的太师凳,“你杀了我爹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今天会有这个结果吗?”
“哈哈哈哈哈都死了哈哈哈哈哈!”
我摇了摇头,默不作声移得更远些。
6
沈翊抬脚进了大殿,朝他行了君臣之礼。
此时沈翊就像是他的救星,他大声呼救,就像回光返照,“爱卿,救朕,把这个人拿下!”
沈翊站在我身侧,手上拿了一条白色的长巾,“陛下,用这个走的会稍微体面些。”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从沈翊手中抽走了那条长巾,玩味的缠在自己的指尖,“狗皇帝,你的人到底比我体贴不少。”
忽略他灰败的神色,我笑得肆意。
“你究竟是谁?”皇帝不复癫狂,只不善的打量着我,“你爹是镇国将军?我倒是没听过他何时有了私生子。”
“你当然想不明白,世人皆知柳小将军,却不知道我随安内,不过没关系,很快大家都会知道的。”我接着把玩白绫,直视皇帝浑浊的眼睛,仍由他在我身上盯出个洞来。
我把长巾丢给沈翊,沈翊踏步流星朝皇帝走去,我示意自己人将刀撤下,如今的皇帝,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罢了,他颓然跌坐在地上,看着白绫一阵失神。
“狗皇帝,如果不是你非要杀我爹,我都不会那么早站在你面前,不过可惜,你终究没算过我,我早已命人将他打晕送回老家。”
“不可能,柳城的尸体我分明见过,丢入京郊乱葬岗,不可能活着!”狗皇帝站了起来,情绪激动,“你还是比我算晚一步!算晚一步!”
我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当真见过我爹尸体?”
“我亲自确认过,他虎口处的疤,还有胸前那替我挡的一剑!”他喃喃道,“容颜更是别无二致,陈年老伤如何作假?”
背脊升起一阵寒意,若是路途中爹被狗皇帝暗算......
不敢再想下去。
我及笄那年,郦国洪水肆虐,境内一部分地区被淹没,此后疫情蔓延,加之关外敌国不断骚扰,郦国可谓是陷入水深火热之际,朝廷却加重赋税。
娘有一身医术,又是软心肠的,背上行囊便带着我一路南下,她本不想带着我,却又害怕我生出事端,于是我便一路上跟她看着这人间地狱。
随母亲行至瓷州时,我看着受灾后的百姓住所,到处皆是断壁残垣和伤重病人。
我第一天到那里的时候,小铃铛活蹦乱跳的凑到我的面前。
“大哥哥,你是来救我娘的神仙吗?”她稚嫩的声音敲在我的心上,为之一颤。
我只能蹲下来摸摸她的头,轻声抚慰她,“我不是神仙,但是我一定会尽全力救你娘。”
可当她拉着我的手走进间临时遮蔽的容身之所时,便知道我承诺的太早。
房屋里歪七扭八放着的身体,像木偶杂乱无章的摆放着,甚至连块可以盖的白布都没有。
“小铃铛,你这几日都睡在这里吗?”我适时拿出手帕,捂住她的口鼻,抱着她离开。
“我一直跟娘睡,我没有家了,有娘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她很乖的回答,身体却抗拒着贴近我,“哥哥,我身上臭。”
“哥哥不嫌你臭,哥哥带你回家,哥哥会给你一个家。”
那些日子,我着手寻找像小铃铛一样失去父母的小孩,为了尽快给他们一处容身之地,我找了几个乡亲一起建了草房,收留那些孤儿。
那天我去街上置办物品,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瓷州街头。
“沈翊?你怎么在这?”我心里还在嘀咕,怎么会这么凑巧,那人却匆匆走了,隐入茫茫人海里。
可能是我认错人了罢,我摇摇头朝着娘坐诊的医馆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