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子夜来的。起先不过像有人在天际揉碎云絮,渐渐地,那些碎玉开始敲打窗棂。我披衣起身,从这个小镇的宾馆里推门而出,刹那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月光与雪光交织,如同一双温柔的手,反复淘洗着整座祁连山,让这片古老的山脉在银白的世界里散发着神秘而圣洁的光辉。

檐下铜铃响得钝了。这铃声多年前就在护路警察的铁皮岗亭旁晃荡,当地人说乌鞘岭的雪是丝路驼铃的转世。此刻雪粒掠过汉代烽燧的豁口,带着青铜箭镞的锈味,又沾了龟兹乐伎琵琶弦上的尘灰。护路工铲雪车的轰鸣自谷底传来,恍惚与敦煌壁画里的商队驼铃共振,震得满山雪粉簌簌跌落。
两道橘色光晕刺破雪幕。运输车列在盘山道上蜿蜒如珠链,轮胎碾过冰面时的咯吱声,竟与嘉峪关外运粮驼队的蹄音叠韵。五十年前的铁道兵凿冰影像忽然在雪幕上显影:冰镐凿落的碎屑溅成星子,悬在浓眉上的霜花比石英更亮,而他们的呼吸在零下三十度凝成白练,至今仍在钢轨间游荡。

风景树枝终于承不住雪重,裂响惊醒了整片山谷。风歇时,晨曦正给雪原铺陈金箔,护路工的铁锹声惊起寒鸦。那些黑羽掠过之处,雪雾蒸腾如敦煌飞天的飘带,裹着柴油与冻土的气息,将残夜最后的铁色融成羊脂玉。
古驿站残碑深陷雪中,我以掌心熨帖漫漶的碑文。冰凉的刻痕里蛰伏着戍卒甲衣的寒气、粟特人银币的体温,还有蒸汽机车喷出的第一口白雾。新雪覆上掌纹的刹那,山峦深处传来雪崩的闷响——那是汉唐的驼铃、铁道的汽笛与风雪的唱和,在祁连山的腹腔里酿了千年,此刻正漫过我的骨缝。

不知名的山果在雪下悄然爆浆,赭红的汁液渗入冻土。乌鞘岭的雪从来不是句点,它把每个跋涉者的足迹都拓成新的碑文,等待下一场风起时,与山鹰的羽翼共同掀动起历史的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