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圆月悬挂在天际,海浪声声,一望无际的西瓜地里,有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少年。
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银项圈,一只手攥成拳头,一只手高举钢叉,刺向瓜田里的猹,满满的少年意气。
这是鲁迅的童年玩伴闰土,他的原型,是一个叫章闰水的人,和《少年闰土》里描述的情节一样,章闰水是鲁迅的儿时玩伴,但他却没有鲁迅那般恣意的人生。
章闰水一生困苦,生下五个孩子,辛苦将他们拉扯大,还没来得及享福就撒手人寰。
闰土的那声“老爷”,不仅蕴含着昔日好友渐行渐远的遗憾,还带着时代的枷锁,以及如天堑一般的阶级差距……
形影不离的童年玩伴章家世代务农,家庭条件很差,农忙时节,闰土的父亲章福庆就守着几亩薄田劳作,种些豆瓜棉花之类的农作物。
农闲的时候,他就去周家做帮工,因性格老实,手脚勤快,周家很信任他,逢年过节需要帮工的时候,必然会找他。
除了父亲之外,闰土的母亲也为周家做事,她是鲁迅的奶娘,鲁迅叫她“长妈妈”,父母都受雇于周家,闰土自然有了结识鲁迅的机会。
少年时期的鲁迅先生
1893年正月,鲁迅12岁时,他的曾祖母去世了。
新年办丧事本就忙乱,偏又适值轮到祭祀“当年”,周家人个个忙到头昏脑涨,人手都不够用了。
于是,16岁的闰土被父亲带到了周家,帮忙看管祭器,这是闰土第一次见鲁迅,他戴着一顶小毡帽,脖子上的银项圈发出柔和的光。
他有点羞涩怕生,但却不害怕鲁迅,寻着机会想要和这个小弟弟说话。
少年人总是这么纯真炽热,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所以,在这种天真的热情下,短工家的孩子和雇主家的大少爷,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旧社会时期的短工
彼时,鲁迅马上就要告别百草园,去规矩最严厉的三味书屋读书。
他是个调皮的,不甘寂寞的性子,比起在私塾中读那劳什子的书,他更喜欢在百草园里捉蟋蟀,玩斑蝥,采桑葚。
可以说,鲁迅和闰土一样,都是活泼的孩子,孩童爱玩的天性,让他们很快就玩到一起了。
那段时间,鲁迅动不动就拉着闰土,跟他讲一些在百草园玩耍的趣事。
什么捕鸟呀,摘覆盆子呀,拔何首乌呀,鲁迅的语气是自豪且充满回味的,但他不知道,和闰土相比,他这段经历着实有些寒酸了。
闰土家住海边,那里的天地比百草园广阔多了。
闰土给鲁迅讲故事
他跟鲁迅说了好多种捕鸟的法子,还有生活在沙地里的动物和植物,以及沙滩上五颜六色的贝壳。哦对了,还有滩涂里的跳跳鱼,可有趣哩!
闰土口若悬河,把鲁迅说得一愣一愣的,城里长大的孩子,见惯了被屋檐圈住的四角天空,哪里见识过这些稀奇事物?
鲁迅听得晕晕乎乎的,迷糊间还不忘想着,这哪里是沙地哇,这怕不是天堂吧?
闰土见鲁迅喜欢听这些,说得更卖劲儿了。这天,他跟鲁迅讲了自己看西瓜时的捉猹趣事。
闰土家有两亩靠海的沙地,地里种着西瓜,猹是西瓜地的常客。
闰土说,猹是个偷瓜贼,油光水滑的,跑得可快,看到猹了,就用手里的胡叉教训它一顿,让它好好长长记性。
鲁迅听得很惊奇,他并不知道猹是个什么东西。
事实上,就算他长大后,成为大文学家,也没搞懂猹到底长啥样儿,是什么物种,“也许是獾吧。”鲁迅猜测。
总之,闰土的话,给鲁迅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他有点枯燥的生活焕发了奇异的生机,以至于很多年以后,鲁迅都对这个童年玩伴念念不忘,甚至把他写到了自己的作品中。
《少年闰土》是《故乡》的一篇插叙,文中说,鲁迅和闰土从正月过后就没再见面,直到三十多年后才重逢。
但其实,现实中的鲁迅和闰土一直都有联系。
1900年,恰逢闰土放寒假,鲁迅就邀他去绍兴玩。
冬日的水乡也别有一番风韵。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上,两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并肩而行,他们走过古朴的石拱桥,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最终登上应天塔。
应天塔上一览众山小,整个绍兴城尽收眼底,带着水汽的风吹过来,鲁迅和闰土齐齐呼出一口气。
这一天,他们就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分享着一些趣事儿。
无论是鲁迅还是闰土,都将这段时光视为最珍贵最美好的回忆,然而,美好易逝,当意外来临时,一切都变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1903年,父亲章福庆去世,26岁的闰土接过养家重担,底层人民要活下去,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闰土的影视剧形象
之前,章福庆以一家之主的姿态为妻儿遮风挡雨,闰土可以去读书,也可以和友人聚会玩耍,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自由自在。
章福庆去世之后,闰土在一夜之间成长,他从教鲁迅捕鸟,讲海边故事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
章家没什么雄厚的家产,只有六亩薄沙地,闰土就整天泡在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海边风大,阳光也强烈,闰土被晒得黑黢黢的,长久的风吹日晒,让他的身上、脸上都刻满了艰苦的印记。
攒了一点积蓄之后,闰土结婚成家,那个年代的人们没有避孕的概念,闰土和妻子一共生了五个孩子。
家中多了五个嗷嗷待哺的小孩,闰土的养家压力一下子增大了。
他把自己掰成好几个人用,不仅种地,还捕鱼、挑担、撑船,一年到头就没有个休息的时候,对他而言,只要能赚点口粮,他什么都做。
可是,即便拼尽全力,家里人还是吃不饱、穿不暖。苛税、兵匪、官绅、饥荒……一座又一座大山压在穷人的身上,让他们即便熬尽心血,也不得翻身。
闰土只是万千穷人中最普通的那个,他重复着父辈的生活轨迹,日复一日地操劳。
繁重的劳动磨掉了他所有的精气神,让他迅速衰老,他的手上起了厚厚的老茧,脸上皱纹丛生,整个人就像枯败的松枝,死气沉沉。
闰土和鲁迅的又一次见面,便是在这种极其糟糕的状态下。
闰土和鲁迅先生见面
1919年12月,鲁迅回老家接母亲,找人搬行李的时候,他想到了闰土这个童年好友,便把他叫过来了,闰土是带着儿子启生一起来的。
启生刚满十七岁,是《故乡》里“水生”的原型。
时隔多年,两人再见,早已没有了无话不谈的亲密,鲁迅看着苍老麻木,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卑屈的闰土,心情复杂。
曾经那个说带他去捉鱼捕鸟,和他携手同游的圆脸少年,似乎被埋葬在了时间的风沙里。
眼前的闰土,脸颊消瘦,被生活磋磨得不成人样,看向鲁迅的目光,也带了一丝小心翼翼。
鲁迅不由地问自己:闰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其实,不仅是鲁迅,所有看过《故乡》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那个吃人的世道,我们常说勤劳致富,但在那个年代,勤劳是不能变得更有钱的,甚至,还会被剥削得更狠。
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的闰土连饭都吃不饱,他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哪还有余力去明媚,去恣意呢?对于像他这样的穷人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和鲁迅再也玩不到一起了,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形同陌路是必然的结局。
遗憾吗?或许是有一点的,但要说怨恨,没有。
在闰土心里,他一直将鲁迅看作最好的人,他也很感激鲁迅给了他一段珍贵美好的记忆。
鲁迅和母亲离开故乡的那一天,闰土带着女儿章阿花来送行,他站在鲁迅故居前的“张马桥”上,目送鲁迅上船。
水波漾开,船只摇摇晃晃,离桥越来越远。闰土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看着船只消失在视线里。
良久,他才佝偻着身躯,牵着女儿离开了这个地方。
至此,年少时所有的美好记忆都被尘封在岁月里,鲁迅和闰土这两条线,再也不会相交了。
送走鲁迅后,闰土又扎进了苦水里。他的生活没有变好,反而更差了。
1934年,浙江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闰土被迫卖掉了家中仅有的六亩地,一贫如洗的他,只能靠租种土地和外出打工为生。
此后,又是连年战乱,老百姓越来越苦,极端的贫困下,闰土积劳成疾,背上生了一个恶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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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土自然是没钱医治的,只能硬扛着。
每天,章阿花都要为他擦拭脓血,碰到红肿的恶疮时,他痛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不流一滴泪。
闰土最后的岁月,便是在疼痛中度过,因长期得不到治疗,这个恶疮不断化脓,一直未能愈合。
在它的折磨下,闰土的身体状况直线下降,很快到了弥留之际。
临终前,闰土想到了千里之外的鲁迅,也想到了十六岁的那个冬日,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可是,世事变迁,时移世易,他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巨大的悲伤笼罩了闰土,让他呼吸困难,他嗫嚅着嘴唇,对家人说:“想办法给周先生带一点干青豆去,他是个好人。”
虽然,闰土知道,在家境比他好的鲁迅面前,这点干青豆根本拿不出手,但他还是想给故友最后一点问候。
1934年,闰土病逝,享年57岁。
他去世后的第六年,章启生在一场霍乱瘟疫里染病身亡,至于其他孩子则现状不详,能确定过得比较好的就是章阿花和章长明。
章阿花到了年纪后就嫁人生子,她很幸运,熬过了十几年的战火,儿孙满堂。
至于章长明,也是苦尽甘来,他前半段的生活,本来和他父亲一样,苦吃苦做,靠做长工、打短工、做忙月度日,起早贪黑,还吃不饱肚子。
章长明
但新中国成立后,他就拿回了田契,分到了土地,虽然还是土里刨食,但他能养活自己了,还能养活孩子们。
值得一提的是,章长明有四个孩子,个个聪明伶俐,白白胖胖。
平时,他们背上书包,戴上红领巾,去学堂里读书,空闲的时候就呼朋引伴,去捉蟹钓鱼,去捕野鸟,去捡贝壳,鬼见怕能捡到,观音手也能捡到。
他们终于挣脱了从祖辈传下来的枷锁,迎来全新的生活。
就如鲁迅在《故乡》里写的:“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除了闰土的孩子们之外,他的孙子也值得拿出来说一说,尤其是章启生的儿子章贵。
章贵
和章长明一样,章贵也很幸运地等来了新生。新中国成立后,曾经压着穷人的大山被一一推翻,老百姓当家作主,人人都能吃饱肚子。
国家的发展稳步向前,人民的生活水平也越来越高,章贵再也不用担心生计问题,再也不用困在田地里,像闰土那样,操劳一生都不能解决温饱。
在国家的号召下,章贵努力学习,走上了一条和父辈截然不同的道路。
经过一番努力奋斗,他打破阶级壁垒,成为了一名现代文学研究者,还曾担任鲁迅文学纪念馆副馆长。
而且,章贵也认识了鲁迅的独子周海婴,两人关系很好,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周海婴与长子周令飞
1976年,鲁迅逝世40周年之际,章贵去了一趟日本,和周海婴相处了一个月。
据章贵所说,周海婴比他年长,经常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他,就连过马路的时候,周海婴都要拉着章贵,生怕他撞到车上去。
哥哥牵着弟弟过马路的情景,像极了多年前,绍兴街头那两个说说笑笑,意气风发的少年。
行文至此,不得不感叹一下缘分的奇妙。
八十多年前,鲁迅和闰土情同手足,但因为时代动荡、阶级差距等一系列原因渐行渐远,那段珍贵的情谊也戛然而止,令人感叹的同时心生遗憾。
但现在,周海婴和章贵又将这段友情延续了下去,曾经的遗憾,也以另一种方式补足,得到圆满。
若是闰土泉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参考资料:
1. 澎湃新闻-鲁迅少年时的玩伴“闰土”晚年因没钱治病逝世,子女后代如何?
2. 澎湃新闻-鲁迅少年玩伴“闰土”晚景凄凉,他的后人又如何?
3. 中国新闻网-鲁迅笔下“闰土”原型后人动情追忆周海婴
4. 上虞政协-鲁迅笔下的闰土原型及其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