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试补《红楼梦》第22回林黛玉之灯谜诗

芹梦轩红楼人 2025-02-26 14:31:38

试补《红楼梦》第22回林黛玉之灯谜诗

李 林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薛宝钗所作灯谜为: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这首七律灯谜诗的谜底为:更香。

这里曹雪芹借此诗以暗示薛宝钗的结局——她在丈夫出家为僧后,过着冷落孤凄、终生自安的孀居生活。

令人遗恨的是,第22回因各种原因再也未能补完,曹雪芹就早逝了,让这个章回陷入了窘境,所以畸笏叟在此回末尾批语中叹惋:“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目前通行本《红楼梦》虽补入了上述宝钗之灯谜,却缺失黛玉之灯谜,致使“钗黛并秀、怀金悼玉”的对称结构失衡。笔者遵循曹雪芹“灯谜即谶语”的文笔匠心,续补黛玉灯谜诗(也应该是一首七律)如下——

未曾星月共兼程,可伴渔樵可伴耕。分骨犹随形与影,化身安辨竹耶卿?双肩任湿湘江雨,千眼难偿宿世情。自是君前当俯首,不辞长作水云行。

此灯谜诗的谜底是:斗笠。

如果说薛宝钗以“更香”为谜底,作为自身结局的隐喻,那么林黛玉就是以“斗笠”为谜底,预示贾宝玉的故事结局。

斗笠,作为一件极富象征意义的道具,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

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写道: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 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写道: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上述令人印象深刻的与斗笠有关的故事细节,其实已埋下“木石前盟”的悲剧密码:此刻的亲密无间,正为日后“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惨痛作反衬。

书中其他提到斗笠的地方还有——

第二十二回:《寄生草》词云:“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

第四十九回里写到: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却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

第五十回芦雪庵联诗,贾宝玉也对到:“苇蓑犹泊钓”。

我们在此对上述“斗笠灯谜诗”做逐句分析——

首句“未曾星月共兼程”,暗藏令人唏嘘的反讽:生前“渔翁渔婆”的戏语终成谶言,黛玉死后,贾宝玉却以斗笠为载体达成另一种形式的“同行”。这种时空错位的诗意,恰似太虚幻境中“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哲学命题。

次句“可伴渔樵可伴耕”,则勾连出全书对渔隐生活的反复铺陈:将斗笠与宝玉的蓑衣形象结合,联系到“烟蓑雨笠”的禅意,以及后续出家后的形象,构成完整的渔隐意象链,也是贾宝玉最终“悬崖撒手”的归宿前奏。“可伴渔樵可伴耕”恰为此链收束,预示着宝玉的“悬崖撒手”,并非皈依空门、遁入大荒,而是携黛玉诗魂跋涉兼程的精神图景。

“分骨犹随形与影”:斗笠的竹骨在此处得以升华为绛珠仙草的物化延伸,在“渔翁渔婆”的戏谑中完成“木石前盟”的另类兑现。正如第二十二回宝玉参禅时“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被点化,斗笠在此成为二人“形影相随”的意向载体,预示宝玉将携黛玉的精神印记踏上求道之路。

“化身安辨竹耶卿”既点出斗笠的竹编材质,又暗合黛玉“潇湘妃子”的竹文化符号。第十七回宝玉题对“有凤来仪”,便以竹喻人。竹与黛玉已形成命运共同体。斗笠的竹骨恰似黛玉魂归离恨天后,其诗灵仍如影随形般守护陪伴着宝玉。

“双肩任湿湘江雨”既写实又用典,暗合娥皇女英泣竹成斑的传说,也是对林黛玉《题帕三绝》中“湘江旧迹已模糊”的照应。这与第三十七回探春送黛玉"潇湘妃子"别号的典故形成互文,将斗笠升华为承载千年爱情悲剧的文化符号。

“千眼难偿宿世情”中的竹篾孔眼,宛如妙英公主报答父亲妙庄王之宿世恩情的“全手全眼”,也恰似绛珠仙草“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的具象转化。第四十五回黛玉打趣“渔婆”时的脸红,在此升华为以物载情的永恒承诺——生前未尽的恩情,化作死后不离的守护。

“自是君前当俯首”:既描摹戴笠时的具象动作,又暗喻宝玉对黛玉的精神皈依。如同第二十一回宝玉续《庄子》时的顿悟,这里的“俯首”预示着他将最终抛却红尘尊荣及虚幻的自尊,在黛玉坟前完成生命本质的拜服。

“不辞长作水云行”里的“水云”意象,既是对佛教寺庙“云水堂”的代指,也是“白茫茫大地”的精神隐喻,斗笠在此成为连接“为黛玉守坟”与“为闺阁立传”的物化桥梁。

宝钗灯谜以更香喻守寡命运,黛玉此谜则以斗笠预示守护;“更香”的焦首煎心指向宝钗的世俗枯守,是时间的计时器;“斗笠”的水云漂泊暗示宝玉的坚韧追寻,是空间的计程器。两谜并置,既符合“怀金悼玉”的悲剧架构,又形成“出离苦海”与“返身深渊”的哲学对话。

此谜之妙,在于将日常器物提升至命运载体的高度——它既是对前八十回伏线的收束,又是对后三十回佚稿的预言,在器物层、叙事层、哲学层达成三重统一。若曹公泉下有知,或当会心一笑,赞叹这般“追踪蹑迹”的补笔,正应合其“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创作苦心。

明朝灭亡后,王夫之不愿意仕清,所以时时刻刻头戴斗笠、脚踩木屐,意味与清朝不共同一个天地。这种“头不顶清天,脚不踏清地”的遗民姿态,通过“斗笠—木屐”的符号系统完成其政治表态。贾宝玉的结局若延续此符号逻辑,则其“斗笠”既是拒绝回归太虚幻境的宣言,更是守护闺阁诗灵的诺言。

王夫之的“七尺从天乞活埋”,意味着“与这个风刀霜剑的世界不共戴天”, 曹雪芹“以情补天”的著述立意,使《石头记》的书写突破“千红一哭”的悲情范式,获得文化重建的主体性地位。

上述黛玉之谜语诗,力争突破传统女性诗作的闺阁局限,试图将儿女私情升华为自我救赎。通过斗笠意象,我们得以深入洞见中国人独具的“补天”式哲学:真正的超越不在弃世而在经世,不在寂灭而在持存。这种结局安排颠覆了传统“出家—悟道”的叙事模式——贾宝玉最终成为行走在大观园废墟上的守夜人,用诗篇的星火照亮历史长夜。所以,贾宝玉结局并没有听从一僧一道的安排,没有归隐青埂峰,没有皈依太虚境,也没有回到赤瑕宫,而是把通灵宝玉断然还给一僧一道,执着地滞留于此岸,为林黛玉守坟,并且刻下众儿女的诗稿。

王夫之的斗笠木屐构成“遮天—拒地”的二元符码:斗笠切割满清治下的“天”,木屐隔绝异族统治的“地”。船山哲学强调“守器存人”的文明存续观,以“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的实有哲学,否定佛教的“空幻”与道教“虚静”主张。

贾宝玉毅然主动归还通灵宝玉的仪式,恰似斗笠的“遮天”之态(他另有一个显化就是“遮天大王”)——并非逃离天地,而是以笠为界重构天地秩序。他将大荒山与太虚幻境都视为"逃禅"的变体,选择在黛玉坟前建立“有情世界”的圣殿。同时,宝玉刻录众儿女诗稿,正是以金石为器承载诗魂。斗笠的竹篾编织暗合《石头记》“昭传闺阁”的立旨,每一片诗稿都成为抵抗时间湮灭的文明鳞甲。这种守护既是对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回应,更是对大观园闺阁之诗灵的祭奠记录。

王夫之的斗笠和木屐是身体力行的反抗,贾宝玉的守坟和刻诗也是身体力行的反抗。王夫之的斗笠木屐止于不合作的沉默表达,而宝玉的诗碑却在沉默中爆发震耳欲聋的宣言——王夫之头戴斗笠、脚踩木屐的“不共戴天”姿态,与贾宝玉“滞留此岸”的抉择形成跨越时空的互文。后者的反抗不单是政治立场的表达,更是一场关于自我救赎的哲学博弈。

王夫之筑湘西草堂“不踏清土”,实则以个体空间重构华夏地理;贾宝玉的智通寺守坟同样悲壮:黛玉之坟冢不仅是物理坐标,更是通过刻诗行为将大荒世界转化为“有情空间”——每块镌刻诗稿的碑石都是微型大观园,以文字为经纬重建被摧毁的诗意秩序。这种空间生产颠覆了祈求神佛的信仰逻辑,使自我救赎成为更坚固的临在。

此灯谜之补缀,非止于对小说文本的修复,更是对传统红学阐释范式的革新努力。通过将明朝遗民符号注入经典叙事,我们得以窥见《红楼梦》结局的另一种可能:当宝玉掷还通灵宝玉时,非为斩断尘缘,而是以斗笠为旗,在白茫茫大地上重建“潇湘世界、诗性王国”。贾宝玉最终完成的,是比遗民姿态更彻底的生命救赎:他通过将自我客体化为“刻石人”这一文化符号,使个体反抗升华为诗性存续的永恒轮回——真正的“为闺阁立传”,不在庙堂而在荒野,不赖纸笔而寄凿錾,这,或许才是“无材可去补苍天”者最悲壮的诗灵祭奠。

备注:本文节选自作者正在撰写的《红楼梦锁十二重》一书,全书预计30万字,现诚寻出版合作,微信号:lilin_guoxue。作者李林,著有《红楼梦断诗灵在》(华龄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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