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夏天,我和庄文强站在县武装部门口,蝉鸣声此起彼伏,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浸湿了白衬衫的领口。
"想好了?真要当兵去?"庄文强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我望着县武装部的大门,想起母亲送我出门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站在门槛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最后只说了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家里边不用担心。"
新兵连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床单要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我和庄文强分在同一个班,常常因为内务不合格被班长训斥。
记得有一次紧急集合,我俩慌乱中穿错了对方的胶鞋,结果跑完五公里才发现,脚上磨出了水泡。
"你说咱们这是图啥?"晚上躺在硬板床上,庄文强龇牙咧嘴地给脚上药。
我望着天花板,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银白的光带。"至少比在家种地强。"我说。
三个月后,我们被分到不同的连队。
我去了汽车连,庄文强去了通信连。
第一次摸到方向盘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
教练班长是个山东大汉,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小同志,开车就跟做人一样,要稳,要准,要狠。"
我记住了这句话。
白天练车,晚上就着路灯看维修手册,把每个零件的位置都背得滚瓜烂熟。
有一次夜间训练,我凭着对路况的熟悉,在浓雾中安全地把车队带了回来。
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修理一辆抛锚的解放牌卡车。
庄文强来找我,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我要退伍考大学!"
我看着他,手上还沾着机油。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库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留下。"我说。机油的味道钻进鼻子,有些刺鼻,却让我感到安心。
庄文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好,咱们各走各的路。"
他走的那天,我送他到营区门口。
晨雾中,他的背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听见早操的号声响起,转身跑向训练场。
一年后,我被保送上了军校。毕业后又回到老部队带兵。
当了军官后,我回家探亲。
母亲张罗着给我相亲,对方是邻村的刘媛媛。
第一次见面,她穿着碎花衬衫,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说话时总是低着头,偶尔抬眼偷看我,又迅速移开视线。
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就像第一次开车上坡时那种紧张又期待的感觉。
婚后第三年,我们有了女儿。
每次休假回家,女儿都会扑上来要我抱,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媛媛总是站在一旁笑,眼里闪着温柔的光。
那些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直到那个雨天,我接到家里的电报。
媛媛突发急病,等我赶回去时,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却还强撑着对我笑:"照顾好女儿......"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我抱着女儿,站在媛媛的墓前。
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
女儿仰起小脸问我:"妈妈是不是变成星星了?"我紧紧抱住她,说不出话来。
在部队的二十三年,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军营。
正团转业到地方后,我努力适应新的环境,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我以为苦难终于过去了。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女儿是一名记者,在到中东做战地采访时意外牺牲。
我握着话筒,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放下电话,我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觉得无比孤独。
去年,我遇到了庄文强。他退休后回到县城,儿孙绕膝,生活美满。
我们坐在茶馆里,他给我看手机里孙子的照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静静听着,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
"其实,"他忽然说,"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当年我也留在部队,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
人生就像一条河,有时分流,有时汇合。我们都在各自的河道里前行,带着不同的风景,流向同一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