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公社小学的土坯房前,攥着那张入伍通知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1973年的秋风卷起操场上细碎的沙粒,打在褪色的军绿色裤腿上沙沙作响。
身后的教室里传来张老师带着浓重陕北口音的朗读声,那是他接替了我代课的位置。
三个月前我还在给孩子们写"人、口、手"的板书,此刻却觉得这些字都变成了枪械拆解的示意图。
参军这个决定是跪着跟爹娘说的。
爹蹲在灶台前吧嗒旱烟,火星子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烧出个焦黑的洞。娘把舀水的葫芦瓢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两半的水瓢像咧开的嘴。
"全公社就出你一个代课老师,你倒好!"她操起扫炕笤帚要打我,笤帚疙瘩举到半空又颓然落下,在土墙上撞出簌簌的灰。
我知道他们气什么——大哥十四岁就跟着生产队上山背石头,二姐出嫁时连身新衣裳都没有,全家人勒紧裤腰带供我读到高中,就盼着我能吃上公家饭。
可我想当兵。去年腊月去县城赶集,看见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牛皮武装带把棉军装勒出挺拔的线条,黑皮鞋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响。
他们给合作社送年画,红底金字的"军民鱼水情"在供销社玻璃窗上反着光。
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陕北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困不住我,我要去当兵,要像表姐夫那样把军功章别在胸前。
新兵连的夜晚,我总盯着上铺床板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
表姐夫寄来的信就压在枕头底下,信纸上还沾着云南的潮气。他说昆明军区的汽车兵最金贵,让我好好学技术。
我跟着汽车连的老班长学拆装发动机,手指被机油泡得发白起皱,指甲缝里总嵌着黑乎乎的油泥。
有次给师部送物资,吉普车在盘山路上抛锚,我钻到车底修了三个钟头,绿军装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洇出盐渍。
那次之后,我胸前别上了闪亮的五角星,提干命令下来那天,表姐夫在电话里笑得很响:"你小子出息了!"
探亲假批下来是1984年清明前后。
我特意绕道昆明想给表姐夫捎两瓶西凤酒,却在军区大院门口被卫兵拦下。
接待室的老文书摘下老花镜,钢笔尖在表格上游移半天,最后叹了口气:"王副连长他...去年在老山。"
我站在传达室的水泥地上,手里拎着的酒瓶突然重得提不住,玻璃磕在门槛上迸裂的声音惊飞了窗外一树麻雀。
表姐来车站接我时穿着素色布衫,鬓角已经见了白。她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娃,眼睛和表姐夫一样是微微上挑的凤眼。
我们走回村子的十里山路,她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只说前年探亲时表姐夫给女儿取名叫"念军"。
经过村口的老槐树,我突然看见树身上新刻的"正"字,表姐说这是念军学会写的第一个字——表姐夫最后一次回家,总把女儿的小手包在掌心教她划横竖。
那天夜里我蹲在灶房磨了整宿的菜刀。月光从漏风的窗棂挤进来,刀刃在磨石上刮出沙沙的响。
我想起新兵连第一次摸枪时表姐夫的话:"当兵的要学会把愧疚化成子弹。"
可现在我胸膛里堵着的分明是颗哑弹,卡在肋骨间不上不下地发烫。
天亮时我把攒了十年的津贴用红布包好塞在念军枕头下,布角上还沾着汽车连检修车间永远洗不掉的汽油味。
后来我给表姐介绍了连里最踏实的汽车兵李大同。
相亲那天下着毛毛雨,李大同一个劲用袖子擦吉普车后视镜,擦得能照见人影。
他们结婚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把军功章别在小念军衣襟上,小姑娘被金属硌得直躲。
谁曾想两年后的雨季,李大同的运输车在麻栗坡触雷,连人带车滚下山崖。我去收殓时,他口袋里还揣着念军用作业本纸折的千纸鹤,被血浸透的翅膀上铅笔字迹洇成了蓝黑色。
今年清明我带着念军去烈士陵园。
三十岁的姑娘已经出落得和表姐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眉眼间总笼着层雾似的。
她蹲下身擦拭墓碑时,我忽然发现墓碑旁有两个木牌——一个是李大同,还有一个是刚刚病逝的表姐姓名。
山风掠过松林,带来远处训练场的炮声回声。念军忽然转头冲我笑:"舅,当年你塞在我枕头下的红布包,娘一直收在陪嫁的木匣里。"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那些年开着军车穿越过的盘山公路。
陵园门口卖白菊的老汉还在,三十年过去,他装花的竹筐从草绿漆褪成了灰白。我买下最后三支菊花,花瓣上凝着的水珠滚落指尖,凉得像1973年秋天公社小学屋檐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