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多美呀!它把千奇百怪的数十里群山峻岭,装扮得格外壮丽、雄浑。唯独红梅笑开了!雪花压不弯它,寒风只能吹红它的面颊。它千枝万枝开在山头,焕发蓬勃的朝气,奔放炽热的激情。
傲风雪的红梅,传报美妙的春讯啦!皑皑的珍珠山上,石峰公社的人们正掀起冬季兴修水利的高潮。工地上,你追我赶,笑声震天;一员老将甩脱棉袄,撂动大锤,瞄着钢钎有节奏地打着,和青年们闹着竞赛。
他,就是石峰公社人们熟识的地委书记老雷。南下以来,老雷在这里剿过匪、搞过土改。从合作化以来,就在这里蹲点。群众给他的评价是:“心红眼明脚步快,天晴一身汗,落雨一身泥,下雪一身白。”
近几年来,石峰公社的人们,以大寨人为榜样,搬开石山,大兴水利,开造出几千亩水田。从七十年代第一秋起,十之八、九的大队有了储备粮,并出售大量爱国粮。在这风风雨雨的斗争中,老雷同群众一起洒下了多少血汗!
今天下午,随老雷一起蹲点的县委的小申在珍珠山找到老雷。他告诉老雷:地委来了长途电话,通知他明日上午八时参加地委常委会。
老雷想起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安排,就和小申一起到附近几个村子跑了一趟,然后回到自己住屋。小申琢磨着:如要赶上会议,就得乘今夜经过蓬桥的三点零九分的火车。这儿离车站三十华里,必须催他早动身。
没等小申开口,老雷却先说话了:“小申,我们不是安排过明日去长流水大队了解备耕情况吗?”小申回答说:“是的。你走后,明晨我一个人去好了。”
老雷牵挂地说:“刚听人讲,今下午有谁同老支书闹架,我们必须提前看看去。”小申听了,从心底里佩服他消息灵通。看来没法劝老雷先休息一会了,长流水大队有人闹矛盾,他不去一趟是放不下心的。
出门前,小申没忘记提醒老雷吃几片药再走。他听人讲,老雷在解放战争中负过伤,至今腰部尚有未取净的碎弹片。可老雷自己从没讲过这件事。
他俩迎着风雪走了一阵,小申感到风太厉害,缩起脖颈。他耽心上了年纪的地委书记吃不消,真挚地说道:“长流水大队让我一个人去算啦,县委徐书记再三嘱咐我注意你的身体。你··”
老雷坦然回答:“身体当然要注意。但得首先考虑工作。就像每年插秧一样,要适时,不能失时。失时,就被动;适时,才主动。”见小申那怕冷的样子,老雷会心地笑起来。小申红了脸,赶忙挺起了胸膛。
老雷继续说:“干革命哪能躲开风雪雨雹,必须跟它们交朋友、结亲家。谁要害怕风雨,成年累月不出办公室的门,凭主观臆断瞎指挥,那才害人不浅呀!”
他俩的话题转向长流水大队。这个队虽名长流水,却是个旱区。一九七○年冬起,他们队树雄心立壮志,千军万马下“九龙崖”,在阴河堵水筑坝干了两年,眼见长流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又冒出什么事来?
他俩议论着,猜测着,逐渐加快了脚步。不一会,进入了长流水大队的幸福村生产队地界。他们通过一条巷子时,突然,老雷的脚步停住了。
原来,老雷在一户人家门前看到一副对联。老雷叫小申念念,小申低声念道:“喜洋洋长流水从此水长流,大翻身幸福村今后更幸福。”老雷问他写得怎么样,小申说:“写得不错,字还有骨劲。”
老雷说: “不要从字迹去看,要注意思想内容。它是贴在生产队长家门口的对联,‘幸福村今后更幸福’说对了,但整个对联缺乏放眼全球、胸怀世界的崇高境界。”小申一听,觉得有理,便提议进门去看看。
他们礼貌地敲着门。门开了,幸福村生产队长石祥福迎了出来,吆喝着他的孩子让开,请老雷和小申进屋,一边连声喊道:“小猫他娘,把火烧大一点,老雷、小申同志来了!”
话音未落,他爱人抱着个吃奶的孩子冲出来了:“只听见你这张老鸦嘴呱呱呱的叫,左一个‘小猫他娘’,右一个‘小猫他娘’,我没名还是没姓?”这是幸福村有名的女闯将,名叫文细凤。
文细凤笑着数落了丈夫几句,朝火堆里投了几把干柴枝,顿时火焰冲起,围在火边的孩子拍手欢唱起来。石祥福拿出“老子”的威风来,作出要打人的样子,吓得孩子一阵风溜了。
老雷乘这欢乐的气氛,便开门见山地问: “老石,春节还没到,你家就贴对联了? ”文细凤抢先代为答道: “他今年喜饱了,带头贴副对子,让村里村外的人来看看革命大成功。”
革命大成功?”小申惊讶地问。石祥福喜滋滋地说:“今年是不错嘛!爱国粮卖得多,储备粮也不少,阴河的水又快流上地面,喜事重重,不是大成功,也是小成功了!累了这么多年,可算累出个眉目了。”
文细凤马上批评说:“尾巴不要翘得那么高,光报喜不报忧!”经爱人一触动,石祥福脸沉了下来,向着小申问道:“搬开石山多开田,是错了还是对了?”小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多开些田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嘛!”
石祥福听小申应和了他的话,激动地磕着烟灰,说:“可是我们的支部书记却不同意我们队里多开田!”老雷觉得事出有因,就说:“噢,有这样的事,那得好好分析。”
文细凤指责祥福不该往老支书脸上抹黑,说老支书不同意现在开田是有很多道理的。石祥福粗着嗓门说:“人家尽是道理,我当队长的就没半点道理?你想过多开三亩田每年能收多少谷?你讲话也得有个立场呗!”
文细凤毫不示弱,霍地站了起来:“我同你都是党员,你我就得一个立场。嗬!你丢了大局不顾,只考虑本生产队的利益,这是什么立场?···”老雷忙说:“这场是非,非弄清楚不可,都坐下来讲。”
这当儿,大门吱呀一声,支部书记贺劲柏提着盏大马灯进门来了。老雷迎上去,给老贺抖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说:“老贺,你到得正是时候。”
老贺把马灯灯芯捻小,挂在壁上,说:“老雷,你这双脚真勤快!”文细凤给老贺送过一碗热茶,瞟了祥福一眼,幽默地说:“贺大伯,你老人家还敢上门来?祥福在老雷面前告你的状啦!”
贺劲柏哈哈大笑道:“好嘛,树干上只要有虫子,就难得啄木鸟来啄个痛快呗!”老雷请老贺在火堆边坐下,请他们谈谈各自的意见。小房顿时沉寂下来,只有文细凤怀里的“小猫”发出细细的鼾声。
贺劲柏开了头炮,石祥福提高嗓门争起来,文细凤也积极地参加了争辩。原来,今下午长流水大队围绕水利问题,掀起了一场大风波。
“九龙崖”截堵阴河的工程就要竣工了,没有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不喜笑颜开的。可是,今下午老贺在“九龙崖”山腰上发现了个穿孔,一股很大的水,从山里直喷出来。他用石块去堵,那石块被水冲出了几丈远。
老贺赶忙在现场召集“诸葛亮会”。大家七嘴八舌可嚷开了。有位年轻的水利干部讲:“要堵住这个洞,至少得花费一千多个工。···如不堵它,本大队的水是足够用了,但输送水支援别处就难办了。”
贺劲柏当场提议:“不管花费多少工,我们都得堵好它。”石祥福急忙说:“贺大伯,为这水利,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了,累得人疲马乏,费了一年多工,也该喘口气了。”
在场的几个干部都说: “做事总不能闹个虎头蛇尾呀!这么多水漏掉你能不心疼?”石祥福一听冒火了,说: “谁不心疼?你们有本时间账没有?快搞春耕了!反正本大队明年水利问题已经解决。”
贺劲柏追问一句:“你就不考虑我们原订的支援邻队用水计划?”石祥福不服气地说:“支援邻队,自己有能力才能去考虑它。黄猫咬不死铁水牯,不可能做到的事,又何必去考虑它?”
石祥福认为,他们在水利上已出力不少,现在要抓紧在春节前搬山造三亩田,这样每年可多收二、三千斤谷;老贺却说不能光顾本队利益,集中力量堵漏是大事。石祥福没等会开完,就气冲冲地跑了,碰头会不欢而散。
老雷听到这里才弄清了个大致的眉目。他站起身,叫老贺带路,一起到现场去。石祥福忙说:“我看过了。”老雷伸出大手使劲拉住他的手,满怀深情地说:“再看看去。要对付漏洞,首先就得正确认识漏洞。”
老雷手心的热流,很快传到了石祥福的心上。记得二十一年前土改时,老雷也这样使劲拉过他的手,对他说:“福伢子,这支梭标发给你,来,今晚参加斗争大会。”从那以后,他拿起刀枪闹革命。
一九六四年老雷也这样使劲拉过他的手,说:“祥福!毛主席发出了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你来看看这份大寨的经验。”从那以后,他带动社员学习老愚公移山的精神,凭着一颗红心两只手来变革石山。
今晚老雷又这样使劲拉住他的手,他马上找了盏不太亮的马灯来。老雷帮他擦了擦灯罩,马灯顿时明亮多了。
石祥福把一根柘檀树枝递给老雷。老雷说:“用不着,我不会跌滑的。”说着便领先出门去了。文细凤热情地送大家出了门:“祥福,等会带大家来烤把散寒的草火啊!”
四人箭步奔往“九龙崖”而去。山上的积雪,在他们脚下踏得嗤嗤作响。大风猛烈得几乎叫人开不了口。
他们找到了山腰穿孔的地点。只见孔穴里喷出的一股水,像小瀑布似的在半空呼啸。老雷心一沉,端庄的脸颊绷得铁紧。
这时,那年轻的水利干部也赶来了。老雷很高兴,几个人议论了一阵。只听老雷说:“同志们!光看外表不够,必须里外看清楚。若不然,没法下正确的结论。应该立即下‘九龙崖’洞子里去看个实在。”
贺劲柏附和着:“对!应该去看。不过,老雷你不要下去了,洞子很深啊!”老雷问:“这是谁订的规矩?调查研究就没有我的份?”老雷边说着,边在崖洞口细沙堆上抓了一把,用纸包起来塞进衣袋。
石祥福还想劝阻,但深知老雷脾性的贺劲柏暗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低声说:“拦不住的,什么事他都得动口又动手。让他去吧。”
小申说:“贺大伯,今晚老雷同志还得搭车哩!”老雷急忙表态:“放心,时间还早,我决不会误车的。”大家见老雷那样坚定,不便多说了。
几个人亮着手电,提着马灯,跟随老雷,走下洞去。走着走着,气温慢慢暖和起来。
为了看清漏洞的底细,必须游过几丈宽的蓄水池,登上拦水坝打开闸门。老雷第一个脱下棉衣跳下了水,他对身旁的小申说:“这地心的水,并不太冷啊!”小申富有诗意地说:“同温泉有点儿相似。”
贺劲柏凑趣说:“今晚多亏老雷带路,让我们先到了春天。”老雷说:“早来的春天,都是你们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创造出来的。”
一阵工夫,他们游到了大坝那一边陡岸。贺劲柏把两道闸门一开,蓄水池的水就咆哮着向阴河的下游奔去。
池水逐渐下降。老雷又领着大家绕过石乳山,拐进水晶宫殿似的弯套里。悬空挂起的石乳柱,如银色的利箭,像飞舞的瀑布,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
再往下走,春意更浓了。过了好一阵,池子里的水差不多放完了,暴露出被水挤穿的那个大口子,啊!比起山外的那个漏水口子大一倍以上。
年轻的水利干部感慨地对小申说:“原以为问题并不那么严重,如不及时堵住这个漏洞,过了一两年,整个工程可能报废。”石祥福听了吃惊不小,心七上八下的跳。
贺劲柏问道:“祥福你听见了吗?”石祥福没有吱声,低下了眼睑。小申直爽地说:“老石,看来你光顾本队开田是不对的,老支书不同意你马上去开田,是正确的。”
老雷语重心长地说: “开田是好的,日后有了水,还要多开些田。但在‘九龙崖’出现漏洞的情况下,光顾本队不再愁水,这种思想对不对?如果没有兄弟社队的支援,当初能把阴河堵截起来吗?…………我们得顾全大局啊!”
说话间,他掏出纸包的细沙,递给石祥福,“你最明白这是从哪里来的了!对不对?”石祥福看着那沙子,心里明白过来:是呀!在我们工程的关键时刻,缺沙子,是解放军和外公社的社员,从百里之外给我们送来的啊!
我为什么在成绩面前,把这阶级的情谊,共产主义的理想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想着想着,他心胸宽阔了许多。他当场向老雷表决心:“老雷同志,我们要下定决心,把漏洞堵好。”
老雷指出:“先得堵好思想上的漏洞,继续进行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贺劲柏浑身是劲,提议今晚召集全大队党团员和干部来开会。老雷很赞成,并对小申和水利干部说:“我们都参加这个会。”
走出“九龙崖”时,正九点了。小申催促老雷启程,但老雷坦然地说:“还早得很,我会注意到时间的。”为使大家弄清楚穿孔的底细,老雷的意见是:会可放在洞子里开,那里头暖和,比外边烧十堆大火还来劲。
不多久,老雷和贺劲柏各举着辉煌的火炬,带领几十名闯将,迎着风雪,英武雄壮地进入“九龙崖”会场。大家谈谈笑笑,像过节日一般快活。
小申留下来慢走一步。他凝视着老雷高大的背影,思潮起伏:在老雷身上哪里看得出他是个上年纪的人啊!他风风雨雨几十年如一日,读马列、毛主席著作,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他始终牢记做毛主席的忠诚战士啊!
想到这里,小申赶忙给县革委会通电话。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挂通了。这才轻松地追赶上来,进入那春意浓郁的“会场”里去。
小申走进特别“会场”时,浑身冒汗。地心河哗哗地响,河边坐着的人们,正在倾听文细凤的发言。小申在人群中找到了老雷,见他正在笔记本上用心地记录女闯将的每一句话。
文细凤挥动一只有力的大手在说:“两眼只看到自己家里的盐坛油缸,还像什么革命者呀!我们要做田里活,想天下事,才对嘛!漏洞一定要堵好,不但让它灌溉本大队的田,也要为邻队的农业跨‘纲要’立功劳···”
石祥福沉痛地站起来,紧接着说:“幸福村生产队险些走歪了一步,全怪我没当好队长。同志们说得对,我要把脚跟移过来,跟大家在一条红线上走,先同心协力堵好漏洞,鼓干劲,今后为革命多开田。”
“知错改错,好嘛,热烈欢迎!”老雷带头鼓掌。洞子里飞起一片欢乐的笑声。文细凤对石祥福说:“我家那副对联,也该改一改罗!”石祥福要大家帮忙给改一下,文细凤笑道:“帮忙?谁写的就得谁去改!”
石祥福搔搔头皮,思忖了好一阵,“想好了!想好了!”然后望了望大家,大声念道:“学大寨长流水从此水长流,为革命作贡献今后争上游。”老雷听了笑起来,和蔼地问:“今后才争上游?这行吗?”
文细凤听了利索地站起来说: “依我看,再改两字,改成“坚决争上游,不就成啦? ”全场叫起好来,不少人还起劲地鼓掌。贺劲柏喜笑颜开: “凤妹子粗中有细,把大家的心里话全说出来啦!”
很快大伙统一了认识:下定决心,奋战半月,全力以赴地堵好漏洞。有没有水泥是堵好漏洞的一个关键,小申主动提出连夜陪同老支书到县里去联系。石祥福提出保证:挑选精兵猛将,加快堵洞速度。
老雷豪情奔放,带头领唱了《国际歌》。歌声如春雷,传夜空,震山崖,驱寒意,化冰雪。凌晨一点前,老雷才动身下山。
一部摩托车等在大队部门前道上。“谁叫来的车?”老雷盯住小申问。小申估计会挨批评,不觉紧张地笑道:“是我,怕你误了上火车的时间,挂电话跟县里联系要来的。”他不安地注意着老雷的反映。
出乎意料之外,老雷竟连声称赞道: “这辆车来得真及时!真及时! ”他拉紧小申的手说: “你陪贺大伯一起坐车。这里等着水泥用,就像打仗等着子弹!要尽快联系好足够的水泥…………”
小申想到老雷回地委开会更为重要,便不容分说地与贺劲柏一起将他往座上推。贺劲柏说: “老雷同志,你要赶上时间搭火车,这车我们不能坐,但我们会立即跑到县里的。”
可是老雷仍坚持不坐,小申便同老雷算起时间账来:“离上火车只有两小时零十分,还有三十里路程,你能按时走到吗?”老雷爽朗地回答:“我可以急行军,再找个窍门翻山抄小路,不又可节省六里多路程吗?”
老雷又说: “这里到县城有六十多里,这车应该由你们坐。”他豪迈地伸出手来,向同志们告别: “放心吧!我会比火车先到站的。”他从容地脱下棉衣裤,用大衣皮带拴起来,挂在肩上,跨开矫健的大步出发了。
7狂风呼啸,雪花飘舞。雪地上,老雷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贺劲柏对身边的年轻同志说:“他这雷厉风行的作风不会改变的。二十多年了,他的脾性我摸透了。放心吧!小申同志,老雷说到做到,他定会跑在火车前头的!”
这时,小申敏捷地拉老贺一起登上了摩托车舱。车子突突突地开动了,车灯强烈的光柱,照亮了皑皑的群山,山头的梅花比火焰还要红。车上的小申象刚出课堂的小学生,深情地回头目送着衷心敬爱的老师。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傲风斗雪的红梅正飘送醉人的花香。风雪中,老雷带着春的信息向擎天山攀登,山再高,拦不住他的路,风再大,阻不住他的急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