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建国记:为什么拓跋珪称大魏皇帝,而不是大代皇帝?

抗抗说历史 2024-09-05 22:02:43

衣赐履按:这一回,我们讲大魏政权的建立。

什么?拓跋珪不是早就建立大魏政权了吗?

不错,拓跋珪是建了一个政权,也称了魏王,但谁告诉你那是大魏政权了?

刘邦称汉王,是不是就建立了大汉政权?

刘秀称萧王,是不是就建立了大萧政权?

称王归称王,建立国号归建立国号,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拓跋珪称魏王和建立大魏政权,整整隔了十二年。

公元386年,正月,拓跋珪称代王。

四月,改称魏王。

公元396年,四月,后燕皇帝慕容垂去世。

六月,拓跋珪老娘贺氏去世。

七月,右司马许谦上书,劝拓跋珪进尊号(称帝),于是,拓跋珪开始使用天子旌旗,出入按照天子的规格组织安保工作(警跸),改元皇始。

衣赐履说:在称帝这个问题上,拓跋珪似乎一直态度暧昧,说他称了吧,没有玺授,没有仪式;说他没称吧,他又使用天子旌旗,出入警跸,而且,年号改成了“皇始”——开始做皇帝。

这种暧昧态度,很可能就与国号不能确定有关。

公元398年,正月,拓跋珪拿下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至此,后燕在冀州地区的三个重镇(另外两个是信都【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和中山【河北省定州市】),全部被拓跋珪收入囊中。

正月七日,拓跋珪从中山南下巡视,来到高邑(河北省柏乡县北),寻访到了前秦左丞相王永的儿子王宪,拓跋珪非常激动,说:

你就是王景略的孙子!

于是,任命王宪为本州中正,兼选曹事,主持门下事务。

衣赐履说:王景略就是王猛,显然,拓跋珪对王猛心有神往。

此处,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

一个是,王宪应该不是王永的儿子,而是侄子。《魏书·王宪传》载,王宪,字显则,北海剧县(山东省寿光市南)人;祖父王猛,是苻坚的丞相;父亲王休,做到河东太守;王宪很小,父亲就去世了,跟随伯父王永定居邺城。

【哪个帝王不想得到他啊!】

再一个是,王宪为本州中正,大约是相当靠后的事儿,大概率不是拓跋珪任命的。王宪死于天安初年,也就是公元466年之后,享年八十九岁,那么,他出生于公元378年之后,拓跋珪于公元398年见到他时,他很可能才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做个茄子的中正啊!另外,《十六国春秋》,整本儿书不见有“中正”二字,《魏书》提到中正,也多在拓跋珪之后,《王宪传》原文为:

太祖见之,曰:“此王猛孙也”。厚礼待之,以为本州中正,领选曹事,兼掌门下。

这段儿,把胡三省都整懵了。老胡说,王猛是剧县人,而剧县先后属于青州和徐州,拓跋珪任命王宪为本州中正,但当时还没拿下青州和徐州,可能是指让王宪考核来自东边儿的士人吧(盖使之铨叙东夏人士耳)。

显然,老胡没有考究王宪的年龄,跟那儿揪着胡子、皱着眉头瞎猜呢,呵呵。应该是在北魏拿下青州或徐州之后,王宪才当的本州中正。

拓跋珪到达邺城,登临亭台楼榭,遍览宫城,有了在此定都之意。于是,设置行台,任命龙骧将军、日南公和跋为尚书,与左丞贾彝一道,统率郎官儿、士兵五千人,镇守邺城。

拓跋珪从邺城返回中山,一路上安抚慰问百姓,下诏行军所过州郡,一律免除租赋一年,山东(应指太行山以东)百姓,免除一半租赋。车驾将要北还,调拨士卒一万人,修建直道,从望都(河北省望都县西北)起开凿恒岭(恒山,河北省曲阳县北),一直到代郡(河北省蔚县),全长五百多里。

衣赐履说:直道,一般译为直达大道。当年,秦始皇派蒙恬建直道,北起九原(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北),南至云阳(今陕西淳化西北),连结关中平原与河套地区,“直道”专指此道。我倾向于认为,拓跋珪有远追始皇之意,他的直道,也是特指。

拓跋珪担心自己回京城之后,山东一带又会发生叛乱,因此,又在中山设置了行台,命卫王拓跋仪镇守,又任命抚军大将军、略阳公拓跋遵为尚书左仆射,镇守勃海(河北省南皮县)的合口(河北省沧州市西)。

正月二十八日,拓跋珪从中山出发,至于望都尧山。迁徙山东六州民吏及杂夷三十六万,百工伎巧十万余口,充实京师。

衣赐履说:迁徙事,见于《魏书·太祖纪》,《通鉴》上是“徙山东六州吏民杂夷十余万口以实代(河北省蔚县)”。我不能确定“京师”和“代”,是否同一个地方。

另,四十多万和十余万,差别有点大。

拓跋珪抵达繁畤(山西省浑源县西南)行宫,给新迁徙来的百姓分发田地和耕牛。

拓跋珪征召卫王拓跋仪回朝,命略阳公拓跋遵代替拓跋仪镇守中山。

四月一日,拓跋珪任命征虏将军穆崇为太尉,安南将军长孙嵩为司徒。

广平(河北省鸡泽县东南)太守、辽西公拓跋意烈谋反,拓跋珪下令其于郡中自杀,老婆娃娃免死。

衣赐履说:拓跋意烈,是拓跋珪的堂兄弟。当时,和跋主持邺城行台,拓跋意烈不服,史称其“自以帝属,耻居跋下,遂阴结徒党,将袭邺,发觉赐死”。

此一时期,反叛的和归附的,都很多,沥沥拉拉,十分细碎,咱就不一一交待了。

这个时候,晋安帝司马德宗的使者来朝,拓跋珪以什么身份给人家回信,这就牵扯到国号问题了。实际上,十多年来,拓跋珪给后燕、后秦,没少写过国书,国号问题,都不是问题,但是,他复国以来,第一次跟晋朝发生外交关系,国号问题,事关重大。

六月十六日,拓跋珪命令大臣们讨论,我们究竟用什么国号。

大家都说:

周朝、秦朝之前,凡有国有家者,甚至拥有天下的,都是根据自己的居处来定国号的。自汉朝以来,废封建,行郡县,继承制度就乱了,应时而起的帝王,很多都是白手起家,根本就没有土地。但我国万世相承,根源于代地(河北省蔚县),臣等认为,如果要谋长远,应以代为国号,称大代朝。

衣赐履说:公元310年,西晋政府封拓跋猗卢为代公;公元315年,晋升为代王。因此,拓跋部有此一说。

黄门侍郎崔宏说:

三皇五帝立国号,或者依据他们所生之地,或者依据受封国名。因此,虞(有虞氏之世。虞,传说中的中国朝代名,舜所建)夏商周,都始自诸侯,等到圣德既隆,万国宗戴,称号随本,没有再改变。只有商朝人,数次迁徙,改号为殷,但也没有把商这个称呼废弃,而是商、殷并行的。因此,《诗经》中有“殷商之旅”“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这样的句子。当年,汉高祖以汉王定三秦,灭掉项羽,所以,以汉为国号。我们国家统治北方广漠之地,到了陛下这一代,应运龙飞,虽然建国已久,但上天给了我们新的使命(虽为旧邦,受命惟新)。因此,在登国初年(元年为公元386年),改代为魏。并且,慕容永亦奉魏土(此句不解其意)。魏,是美好伟大之名,神州的上国,正是革故鼎新的征兆、上天显示的祥瑞啊。臣以为,国号应定为魏。

拓跋珪同意,下诏说:

朕的远祖,处于北方之地,掌控遥远之国,虽然也坐上王位,但从未主宰过九州。现在,到了我这一代,天下分裂,中原无主。各民族的风俗虽然不同,但只要有德,就可以安抚他们。因此,我亲率六军,扫平中土,凶逆荡除,远近皆服。应该沿用前号,称为大魏(宜仍先号,以为魏焉)。现布告天下,传达朕的意思。

衣赐履说:拓跋珪的“宜仍先号,以为魏焉”,应该指的是魏王之号。定国号为魏,绝不是这几段话这么简单,我们后面再分析。

七月,拓跋珪迁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市),营建宫殿,建宗庙,立社稷(土神、谷神的祭坛)。皇家宗庙每年祭祀五次,时间为春分、夏至、秋分、冬至、腊日。

八月,拓跋珪命有关部门,划定京畿范围,确定道路名称和里程,统一度量衡(诏有司正封畿,制郊甸,端径术,标道里,平五权,较五量,定五度)。派人到各郡国视察,弹劾违法乱纪的地方官吏,拓跋珪亲自定罪处理。

十一月二十三日,拓跋珪命尚书吏部郎邓渊,制订官制和皇家音乐;仪曹郎董谧,制订国家礼仪制度;三公郎王德,制订法律规章;太史令晁崇,考察天象;吏部尚书崔宏,统管裁定,作为永久的制度。

闰十一月,左丞相、骠骑大将军、卫王拓跋仪,以及其他王公大臣,上书表示:

北极星居中,则众星各归其位;帝王顺天应命,则大臣各司其职。陛下您的大德足以配得上天地,功业可与三皇五帝媲美,不仅仅是老百姓,就连那些微小的虫子,路边的草木,都蒙受陛下的恩泽啊!但陛下您太谦逊了,到现在还没有使用帝王的仪仗,没有穿上天子的服装(宸仪未彰,衮服未御),对上没有顺从皇天之意,对下则辜负万民的期待。如今宜光崇圣烈,示轨宪于万世。臣等谨冒死上奏。

拓跋珪推让了三次,最终批准。

十二月二日,拓跋珪来到天文殿,太尉、司徒献上玉玺、绶带,百官都呼万岁,大赦,改年号为天兴。

衣赐履说:《通鉴》上是“魏王珪即皇帝位”,我总觉得有些不妥。群臣上书,确实有劝进的意思,但都是“宸仪未彰,衮服未御”“宜光崇圣烈,示轨宪于万世”这样的模糊用语。我个人感觉,似乎他们也认为,拓跋珪早就即皇帝位了,只不过仪式没办完,需要把手续补完而已。

拓跋珪下令,朝廷官员和百姓,都必须把头发束起来,再戴上帽子。

衣赐履说:《通鉴》原文为“命朝野皆束发加帽”。我查了很多资料,没找到出处,不知道司马大爷从哪抄过来的,有知道的读者,还请赐教。

毕竟,拓跋鲜卑本被称为“索虏”,意为他们习惯于将头发编成辫子,现改为束发,不知其确切含意;再一个是,彼时称“冠”,此处为“加帽”,也不晓得是一个什么形式。

拓跋珪追尊远祖拓跋毛以下二十七位先辈为皇帝;六世祖拓跋力微谥号为神元皇帝,庙号始祖;祖父拓跋什翼犍为昭成皇帝,庙号高祖;老爹拓跋寔为献明皇帝。

按照北魏旧俗,每年夏初祭祀天神和宗庙,夏末率部众前往阴山,组织却霜仪式(一种祈暖却寒的习俗),初秋到西郊祭天。至此,开始依照汉族古制,制订祭庙、朝会使用的礼仪音乐。但只有每年初夏的祭祀天神的活动,拓跋珪才亲自参加献祭,其他几次,则由有关部门负责。

拓跋珪又采用崔宏的建议,自称是黄帝的后代,大魏属土德。将六个州二十二个郡的官员、豪强二千多家,迁徙到首都平城(原文为“代都”)。东至代郡(河北省蔚县),西至善无(山西省右玉县),南至阴馆(山西省朔州市东南),北至参合陂(山西省阳高县东北)的地区,作为北魏的京畿,京畿之外的四方(东、南、西、北)和四维(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则设置八部帅,分别管辖。

衣赐履说:拓跋珪将拓跋定为黄帝的后裔,又追尊了二十七位祖先为皇帝,我们在本单元的前两回专门作过讲述(《》《》)。

好,我们讨论一下,拓跋珪为什么定国号为魏,而不是代。

其实,在这个事儿上,拓跋珪真可谓处心积虑,放着现成的“大代”不用,非要改成“大魏”,透出他的政治野心。

我们假设,拓跋珪没有改国号,依然称代,那么,他在与东晋交往时,处于什么地位?

代王,是西晋封给拓跋部的,也即是说,如果国号继续称代,在气势上就矮了一大截,拓跋珪就成了司马德宗的小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因此,仅就这一点,拓跋珪就不能称代。但是,拓跋称代,已经将近百年,根深蒂固,深入人心,想要改,也很难,甚至,经过十多年的斗争,表面上已经改代为魏,实际上还是魏、代并行的,类似于殷、商并行,可见传统、习俗的力量,有多强大。

我们举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来,拓跋珪更改国号的意愿有多强烈。

《魏书·崔逞传》载:

天兴初,后秦皇帝姚兴派军攻打东晋的襄阳,东晋守将郗恢派人向常山王拓跋遵求救,拓跋遵向拓跋珪报告了情况。拓跋珪下诏,让崔逞和张衮替拓跋遵给郗恢回信。拓跋遵是拓跋珪的堂弟,因此,郗恢给拓跋遵写信时提到拓跋珪,有“贤兄虎步中原”的话,拓跋珪看了非常恼火,东晋的一个臣子,竟然把他拓跋珪称为“贤兄”,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就让崔逞、张衮,在回信中也贬低晋安帝司马德宗的称呼。崔逞、张衮在回信时,用“贵主”指代司马德宗,拓跋珪看了大怒,吼道:

让你们贬低晋主称号,竟然称他为“贵主”,朕便是贤兄,他便是贵主吗!

然后,拓跋珪就逼主笔崔逞自杀了,张衮也降了职。

通过这个事儿,我们即可推断,“代”这个有“历史污点”的国号,拓跋珪是坚决不能用的。

那用什么?

魏啊!

为什么?

崔宏不是说了吗?魏,名字就很美,又是神州之上国,云云。

何德章先生在《北魏国号和正统问题》一文中论述说:

《魏书·序纪》记天兴初,拓跋珪在正式称帝之后,追尊先世二十八帝(二十七帝),并以拓跋力微为始祖,拓跋郁律为太祖,尊其祖什翼犍为高祖。然于第十五帝始祖神元皇帝力微之下始有纪年,称元年,岁在庚子。既无国号,亦无年号,所记又非尽为当年之事。力微据称享年104岁,其时只不过是没鹿回部大人窦宾的一个扈从,因从战有功,窦宾以之为婿,并许其自领一部,庚子年后二十九年,方使“诸部大人,悉皆款附”。庚子年并无发生拓跋部历史中值得大书特书之事,为何必以为纪年之始?据《序纪》,力微四十二年为曹魏景元二年,即公元261年,上推四十二年之庚子,为公元220年,魏文帝曹丕正是在该年代汉禅,改元黄初……拓跋魏建立之初追谥先帝,以曹魏建国之年为纪年开始,无疑为了表明自己是曹魏法统的继承者。

有意思了吧!

魏和晋,谁是中华的正统?

当然是魏啊!

我拓跋氏建立的就是魏国啊!我才是中华的正统诶!呵呵。

日本学者津田资久在《谶言“代汉者,当涂高”再考》一文中,引用了松下宪一的观点:

《魏书》在《序纪》中设置了拓跋国家的成立时代是在东汉曹魏交替的公元220年。

所以,津田资久认为,拓跋珪以“魏”为国号,是为了标榜“代汉”而比拟“当涂高”。

不得不说,这个公元220年很有意思。毋宁说是北魏继承曹魏,不如说它是替曹魏行代汉。

【曹老板:小子,你可够狂的,连老子都想跨过去!】

这种观点就更有意思了,拓跋珪直接把曹魏都跨过去了,是我拓跋魏接过大汉的天命诶!

我不是正统,谁是正统?!

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了那么多少数民族国家,而且,像慕容氏、苻氏,汉化程度都非常高,他们有时候比汉人还要汉人,但是,他们都没有以中华正统自居过,至少没有大张旗鼓地拎着高音大喇叭到处广播过。而汉化程度并不高的拓跋鲜卑,这个文化相当落后的少数民族,在拓跋珪的率领下,居然理直气壮地跟根正苗红的东晋,争起中华正统地位了!

称魏国,还是称代国,表面上只是一个名称之争,实际上,既然拓跋珪有了以中华正统自居的想法,那就意味着,民族融合必将成为北魏的发展方向,只要拓跋珪的这一政治主张,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得到比较有力的贯彻,那么,拓跋鲜卑的全盘汉化,就指日可待了。

读到这里,大家是不是想起了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汉化改革?

有没有感觉到,有些历史重大事件,乍一看以为是一起孤立事件,深入了解之后,才知道它是有传承脉络的,并非心血来潮一蹴而就的。

码字至此,我对拓跋珪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不得不再次由衷地感佩啊!

关于代、魏之争,还有不少有意思的细节,以及考古学上的证据材料,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何德章先生的《北魏国号和正统问题》一文,以及田余庆先生《拓跋史探》中《代歌、代记和北魏国史》一节。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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