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程乃珊在《上海Lady》中,记载了她家保姆的故事。今天读来,令人羡慕的同时,也在感慨,如今这世道,找个称心的保姆,简直好比登天。这个社会到底咋啦?好保姆,难道只在书里?请看下文。
程乃珊
程乃珊写到:从来认为,保姆不是个问题,我们也没有为这操心过。扳一下手指,这大半辈子,我们程家以及我和先生家里,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保姆,就这么五六个。小时候帮我洗过澡的荣贞阿婆,婆媳俩都在我们程家做,媳妇管烧饭,荣贞阿婆里外一把抓。1949年祖父母与我们一家三代去香港,也将她带了一起去,直到后来她七老八十,仍住在祖父母在上海的房子里,帮他们看房子,每月照领工资,20世纪70年代,在八十七岁时去世。荣贞阿婆一世节俭,又因一应吃住都由我们程家包,故私蓄颇丰,在浙江老家早早就盖好新房子。
秀珍阿姨的丈夫1952年因历史问题接受劳改,她扔下三个月大的儿子,来我家做住家保姆,做到60年代末,被安排在里弄加工组。现在一个月也有千把元退休金,单位里也分给她一间亭子间。后来丈夫出来,无业、无上海户口,全靠她养。苦难夫妻苦尽甘来,十分恩爱。丈夫爱搓小麻将消遣,每次出门,她总会塞几百元在他口袋里,讲男人家口袋里不多放几个铜钿跑出去就底气不足。
至今她过年过节仍来我家,称我老妈为阿姐。她走了后就是绍兴阿姨来,一直做到1976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再在我妈妈家做,直到五六年后因高血压被儿子接回上虞。2004年我正好去上虞开会,顺便将老妈也带去。我妈是上虞人,绍兴阿姨的儿子特地从百官到上虞将我老妈接去住了两天,于是老妈与绍兴阿姨开开心心聚了两天。一年后绍兴阿姨去世。从绍兴阿姨回乡下直到今天,我们每年逢春节、端午、中秋和她生日,总汇点钱,数目不大,一次二三百元而已,但表示一份情意。现在仍这样,是希望这份情不要中断。她儿子则每逢杨梅上市,特地从乡下挑来送给我们,还不时带点土鸡、自制梅干菜和绍兴茶叶给我们,这份情谊至今还在。绍兴阿姨的儿子与我同年,在乡下造了两层新房,当我与先生半真不假谈起将来养老之事,他每次都会力邀我们去他那里养老。
自这几位保姆相继告老后,或者因为我们已习惯了与保姆在同一屋顶下无拘无束、互相坦诚的生活,一直找不到好的住家保姆,索性找个钟点工,也一直没有合适的,不是菜烧得不好就是不懂规矩,直到我们找到小玲。小玲在我家只做了一年多,但我们相熟相识却有二十来年。
20多年前,在海外的表姐将不满周岁的儿子放在上海由我大姑妈照顾,就这样请来了刚从安徽来上海的小玲。她也因此认识了我们庞大家族之树的每一个人及与大姑妈有关系的人,这一点我最佩服。几年后,大姑妈移民表姐处,送飞机那日,小玲抱着自己领大的孩子哭得泪人样。
大姑妈走了,小玲并未因此下岗,被我们的叔叔家“接收”了。20世纪80年代移民潮之下,我家亲戚陆续出国了,她就陆续在各亲戚家轮流服务,抢手得很。
小玲的好处不但是做活勤快,个性也阳光,不像外面常见的保姆,总是拉着一张苦瓜脸,来上工就像上断头台样,一副怨怨艾艾、不情不愿的腔调。
小玲讲情谊,讲好的事,人家工钿开得再高,她也不动心。
她在我们一亲戚家做钟点工至今已有19年了,就是因为当时这家儿子媳妇移民前,她向他们承诺,只要二老健在一天,她一天不另找人家。一晃快20年了,她20年如一日,坚持每天中午为他们服务2小时。这2个小时,她是雷打不动金不换。一度下午她去波特曼连翼的公寓楼为一家香港人做活,同楼的一家新加坡人苦苦要求她中午去做2个小时,面对高出好多的工钱,而且当时还可付外汇兑换券,她也回绝了。
此时的小玲,已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衣着也完全上海化了。对我们这些老东家的老亲戚仍十分亲热,马路上老远见到我们就快步上来叫应,问长问短的。
十几年前小玲结婚了,生了个大胖儿子。老公是位的哥。就此她一心带孩子,宣布儿子5岁上幼儿园前不出来做。老东家们可都是扳着手指数日子,5年还差几个月就纷纷打电话来呼她“复出”。不过这五年期间,那对老夫妇中午的两小时,她仍是雷打不动的。
讲起小玲的老公,小玲对他是一只电熨斗——一烫就平(借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原创之语)。不是因为上海男人天生怕老婆,而是小玲这个外来妹有办法烫平老公。
小玲公婆是普通退休工人,就住在静安区石库门老弄堂,离小玲的东家们都很近。为贴补家用,便将街面房间让出半间开了爿烟纸店,吃喝拉睡都在后半间,上面再搭间阁楼,就是小玲夫妇卧室。
结婚时小玲老公已下岗,帮父母看看烟纸店混日子。小玲拿出自己私蓄,鼓励他学开的士,好过闲在屋里守着那烟纸店。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担心的——整天在车水马龙中,就怕出事。为了替老公压邪,小玲拿出结婚时公婆给她的价值万元的金器,去金行替老公换了根沉甸甸的金链条。与其说是压邪,不如说是让自己那深深的祝福时刻伴着老公。她也因此习惯了晚睡,要等到丈夫平平安安回来,她才能安心入睡。她规定老公一定不做过半夜。难怪她是我家活的《每周广播电视报》,什么节目在什么时段、什么频道一点都不会错,因为她总要边看电视边等老公回来。老公一回来,第一时间就把赚到的钞票上交。现在小玲夫妇俩每月收入也在6000元上下。
讲起这个老公,也有一段故事。
小玲长得浓眉大眼,特别一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当年看中她的老板也有,她是死活不走这条路,道理很朴实:“将来他不要我了,我再回过头去找这些老东家,人家会怎样看我?”她有个小姐妹嫁了个月收入四千元跑销售的,马上就回掉东家做起全职太太。不久老公丢了工作,她又没有收入,就此成了老公的出气包。当初有人向小玲介绍这个老公时,讲明家里没有什么钱,而且还是下了岗的。小玲见面时第一句话就问他:“我是不怕吃苦的,你怕吗?如果不怕,我就跟你。上海滩只要有两只手,饿不死人的。”
你讲,这样一个老婆,老公还不给烫平?
有家后,她一天只做三份人家,早上在写字楼做清洁工,中午去老夫妇家,下午再去一日籍人士家只收拾房屋,晚上是只属于儿子和家人的。我家在老保姆告老之后一直用不到合心的,只好死皮赖脸并搬出我家老佛爷——88岁的老母恳求,才争取到那每天下午5时至7时的黄金时段。现在,她一天包了四份工,很辛苦。她说辛苦点不要紧,受尊重才是最开心的,再讲趁年轻多赚点钱,年老日子可以过得好点。
应该说她开的工钱比同地段的高。“我就是这个价钿!”那样的理直气壮,令我自叹不如——每逢提到稿费标准、版税要求,我总是又要面子又要夹里,支支吾吾的。不过,她还真是“人超所值”呢!
小玲做生活(活计)麻利,还烧得一手好菜,红糟酱瓜鸡丁、白切肉、栗子鸡是她的拿手活儿。这几天天热,她就做冷馄饨、冷面给我们吃。肉馅是自己买了肉剁的。她常会买半只烧鸭,鸭壳子与榨菜烧汤,鸭丝拌绿豆芽、豆腐干丝做拌面浇头,好吃又爽口。她烧的红烧鸡翅,浓油赤酱……这一手好菜,就是她服务了19年的那对老夫妇教的。老太太是广东人,广东人烹饪都另有一功。小玲跟了老太19年,一般的大路西餐,如炸猪排、葡国鸡、虾仁杯,都能有一手。有朋友约她一起开餐馆,说凭她一手好厨艺,生意保证好。她却不动心,宁愿守着几个老东家。她很朴素地说,开店就要讲利润、讲赚头,心态就不平衡了。
她做生活从不像马表那样候分克数(掐得精准),超时点也无所谓。有时我们外出开会,要过一晚几晚,她二话不说,搬来铺盖陪老佛爷过夜,而且定时与我们保持热线联络,通报情况,绝对地负责。
我们与她远不是雇佣关系,真有点如长辈小辈之情。我们真的疼她,这几天高温,她人未到,我们已将冰西瓜、冰绿豆汤替她先拿出来,让冷气散一点,让她先凉快一下。气温实在高,我们就放她一次假。说真的,她万一生病,我们也麻烦。她对我们十分亲热,一进门不及关门,就一口一声叫人叫过来。逢年过节,她从没要求我们发红包,是我们自愿给,给得也开心。保姆与东家,大家人心都是肉长的,关系是相互的。我最看不得一些东家把钟点工当作机器,工作量排足,否则似不太合算。小玲总是一面做事,一面哼小调,成日笑哈哈,还一面陪我家老佛爷聊天,弄得老佛爷日日数着钟点等她来。
去年中秋,她与老公、儿子回了次老家,带了一大堆礼物回去,还向父母长辈发了红包,很有点衣锦还乡之感。此外,再过四年,她就可以报入上海户口,做名正言顺的新上海人,从此可以享受医保,将来还有养老金可领。她早几年就为自己和老公买好健康保险和人寿保险,还托退休的公婆做点小股票,也赚了一点……小日子虽然不富裕,却过得有条有理、滋滋润润,难怪她日日笑嘻嘻的。
最开心的是她家地块要动迁了,她家可住上新房子了。我们可上心事了:一搬到老远,我们怎么办?她马上给我们吃了定心丸:拿到房子租出去,自己家再租房仍在附近住。“我的老东家都在这里,儿子的学校也舍不得放弃!”
我们暗暗算了算,到我们80多岁时她才60多岁,应当还能照顾我们。“一句闲话!”她又派了颗定心丸,这颗定心丸效力最足!
资料:
程乃珊 《上海Lady》
附 背景资料:
程乃珊的祖父是程慕灏,程慕灏的父亲程震权,曾在竹竿巷“张公馆”做账房先生。
张公馆因张家千金嫁给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为妻而闻名杭城,庭园面积达百亩之广,楼台亭阁、假山池沼均晓园林之胜。
程震权为人忠厚耿直,理财处事快捷,深得主人信任。
张家三少爷让其子程慕灏、程慕颐两兄弟从桐乡来杭州读书,并解囊资助。
程氏兄弟勤俭好学,慕灏善理财管理,慕颐重医学研究,中学毕业后,程震权因自尊仅让次子慕颐继续受张家资助,后考取公费留学日本,学成归国,在上海首创“程慕颐化验所”,用中文填写化验报告,颇受市民欢迎,名声鹊起。后任浙江医学高等专科学校生物学教授,享有“中国细菌学之父”的美誉。
程慕灏秉性刚烈,坚认自强自立且刻苦好学、勤奋进取,中学毕业即自谋职业进大清银行做练习生,用最短的时间熟悉银行各种业务,并显示出卓越的才能,得到上司的器重。他曾担任日本神户中国银行副主任,上海中国银行国库主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中国保险公司监察人等职。在银行界供职七十年,直至八十六岁才正式退出中国银行,可谓是近代中国著名的银行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