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本“小人书”坐在马路牙子上读,身后不一会儿就会围过来一群小伙伴跟着一起看。这是很多六零后、七零后关于童年的最美好回忆。在大量连环画作品中,于一九五六年首次刊登在《辽宁画报》上的《十五贯》无疑是个中翘楚。这部由王弘力绘图、匡荣改编的作品,曾获得第二届全国连环画创作评奖绘画一等奖、脚本二等奖,并开启了连环画创作的新阶段。记者采访了王弘力的儿子,听他讲述这部名作诞生背后的故事。
火车站借剧本研读一夜便开画,出版后成为业内研习“样板”
《十五贯》讲述的是一段曲折的故事:明朝时,无锡县有个赌棍叫娄阿鼠,他偷商人尤葫芦十五贯钱时被发现,便杀死了尤葫芦。无锡县令根据一些表面现象,断定尤葫芦是被其养女苏戌娟和她的“奸夫”熊友兰谋杀,将二人判成死罪。苏州巡抚衙门的监斩官况钟在监斩时听到二人喊冤,发现这件案子有很大蹊跷,便停止行刑,亲自查访,最终勘清此案,将娄阿鼠捉拿归案。
1956年,相关部门邀请各地著名画家到北京作画。当时任职于辽宁画报社(1959年更名辽宁美术出版社)的王弘力也在受邀之内。“据父亲回忆,当时出现一个插曲,苏昆剧团表演的昆曲《十五贯》很成功,周恩来总理号召公检法战线的同志们都去看这出戏,并通过学习改进工作作风、加强调查研究,减少工作中的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为此,各个战线和单位都以不同艺术形式进行宣传,其中就包括绘画。”王孟褆介绍,辽宁画报社也安排了绘画任务,可演出时王弘力没在现场,他完全不知道故事的内容,这下可难坏了他。
碰巧,辽宁京剧团派人去北京学习该剧,辽宁画报社立即派人在车站蹲候,准备借剧本。就这样,京剧团的工作人员刚下车便被人拦住,借走剧本,并约定第二天早上归还。
于是,王弘力只有一夜的时间研究剧本。他发现,《十五贯》脱胎于他熟知的明代传奇《双熊记》。了解到剧情后,他当晚就动手开画了。
一般情况下,连环画创作是根据脚本绘画,而《十五贯》恰恰相反。为了争取时间,王弘力在没有脚本的情况下,完全凭借着想象创作,用毛笔白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之后,他找到编辑匡荣编写了文字。就这样,被上海著名画家戴敦邦评价为“一座可望而不可跨越的艺术巅峰”连环画《十五贯》诞生了。1956年,《辽宁画报》(9月号)上刊登了35幅画稿;同年11月,辽宁画报社推出了48开单行本,即“小人书”;1957年7月,再次推出20开线装本。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多家出版社再版50余版次,而且每次出版都会被抢购一空。
《十五贯》画面构图、服饰道具、人物表情等细节,成为业内研究和学习的对象。据称,1956年《十五贯》出版以后,上海美术出版社曾组织7位连环画名家成立研究小组,专门研究王弘力这部作品。辽宁美术出版社总编室主任、著名美术评论家于非在1956年12月发行的《美术》期刊上发文:几次阅读《十五贯》都被那优美的画面、生动的人物形象所感染。从全部画幅来看,作者对于每一幅画的构思和构图以及人物形象的刻画,都是经过认真探求和揣摩的。中国美协连环画艺委会主任沈尧伊曾说:“我把《十五贯》最爱者贴于本中,日习之。全因他笔下人物皆是活的,且随故事情节展开而幅幅牵动人心。”
人物形象取自身边人、重视历史细节等画法开启连环画新阶段
《十五贯》在创作时融入了很多巧思。
首先,王弘力并不是按照故事发展顺序绘画的,而是先画了几幅最主要、最精彩的情节。对于这样的设计,王弘力在《关于连环画〈十五贯〉》一文中解释:“为了争取速度,边画边设计人物形象,先画主要情节和主要人物,如况钟给娄阿鼠测字、尤葫芦酒醉回家苏戌娟接钱等。这样既设计人物,同时也完成其中一部分内容。”
粗犷的“酒蒙子”尤葫芦、单纯苦命的继女苏戌娟、鬼祟心虚的凶手娄阿鼠、耍官威判冤案的巡抚周忱、正直智慧的监斩官况钟……一个又一个生动的形象,让这部连环画格外引人入胜。那么,这些形象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呢?
王弘力在《〈十五贯〉人物创作杂记》一文中提到:“过去的生活积累好像一座无形的仓库,打开它的大门,那些活生生的人物成群地出现在眼前……”
记者对其中的部分人物形象进行了梳理,尤葫芦的形象,是王弘力在锦州义县采风所遇的商贩。这个小贩身矮体壮,面色红润,络腮胡子好像刺猬,可能因为生意不佳,他正用酒浇愁,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和饭铺掌柜发感慨。于是在画尤葫芦时,王弘力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他。反面角色娄阿鼠的形象出自王弘力童年时期遇到的一个小偷。这个人不但偷东西还赌钱,曾溜进王弘力家中拿走祖母买给他的蛋糕,还冲他又笑又瞪眼。根据这种厌恶的心情,王弘力画出了瘦瘦小小、贼眉鼠眼、猫着腰走路,让人望之生厌的娄阿鼠形象。而正义的况钟形象来自王弘力一位从事公安工作的老同学,王弘力曾偶遇他乔装成小贩蹲在街角执行公务,看到他不管风吹日晒,都认真工作,为人民服务,便从心里敬佩。因此这个实事求是、平反冤案的况钟的脸型,基本按照这名公安同学来画。
当然,王弘力对连环画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有不满意的地方。王弘力曾说:“《十五贯》画完以后,我终于看到了演出。戏中设计娄阿鼠造型,是五六十岁蓄着八撇胡。连环画中他是三四十岁,而且我没有给他画胡子,之后也没再做修改。”对于娄阿鼠这个形象,王弘力谦虚地表示“没有画好,外形夸张得过分了”。
除了人物形象来源于生活,尊重并还原历史,也是《十五贯》能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
辽宁美术出版社书画院副院长张成思很喜欢这部作品。他告诉记者,在《十五贯》发表以前,读者只把连环画当成故事来看,无论什么历史背景,建筑、服装、布景等,画面都采用宋朝或明朝时期。《十五贯》发表后,带给业界很大震动,大家第一次考虑到原来连环画可以这么画,以至于后来的连环画家在创作时很注重历史事实。“王弘力的《十五贯》开启了连环画创作的全新阶段。”张成思说。
值得一提的是,王弘力在创作时,也考虑到了中国人的情感期盼。最后一幅画中,表现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小男孩到苏州况公祠前拜祭。这两人正是当年被冤枉的苏戌娟和熊友兰。这个结局在原剧本中没有,王弘力这么设计,既弘扬了中国人知恩图报的传统美德,也让整个故事更有人情味,更符合中国人喜欢圆满结局的情结。
80年代初再版时已无原稿,重绘稿增至54幅
上世纪80年代初,辽宁美术出版社计划再版连环画《十五贯》。可是王弘力的原稿几近失散,唯留其夫人唐秋云保全的十余幅原稿。以当时的印刷技术,若想再版,只能重绘。当时王孟褆待业在家,王弘力就指导他参与到《十五贯》的重绘工作中。
“此前,父亲曾多次带我参与绘画创作实践,我积累了一点经验。但创作《十五贯》这样的精品名作,我十分忐忑。”王孟褆说,当时王弘力告诉他,《十五贯》的人物造型要突破以往的格式化设计,尤其要突出神态和肢体语言,每个人物形象塑造都具有显著特征。这样读者在欣赏时才能区分每个人物形象与性格;场景设计必须有变化,与故事内容相契合尤为重要;道具要根据时代背景来呈现,表现古典题材连环画要有时代特征,又不可千篇一律。“这些都是父亲传授的秘籍,我在画古典题材连环画时会格外注意。”
王孟褆特别提到,1956年,因为绘制时间紧,《十五贯》中的很多地方选择用重墨覆盖,而上世纪80年代初的版本,服装、道具更加准确细致。
1980年8月,辽宁美术出版社再版的《十五贯》连环画推出,将原来的35幅画增加至54幅。如苏戌娟误以为继父将她卖掉后,原稿中她当即收拾东西准备出走,再版中新增了她意欲悬梁自尽,表现了她的绝望;娄阿鼠潜进尤葫芦家时,新增了他先扒窗的场景,将娄阿鼠偷盗者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苏戌娟连夜逃跑时,新增了她在风雨交加的茫茫黑夜中,躲在树下瑟瑟发抖的画面,柔弱无助的苏戌娟让人愈加同情;新增的两幅苏戌娟与熊友兰二人相伴赶路的场景,使结尾中二人结为夫妇的结局顺理成章……这些设计不但让故事内容更加完整、连贯,也使每个形象更生动立体,读者能够透过画面与故事中的人物对话、共情。
1981年,在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中,有两部《十五贯》同时获奖。其中,王弘力绘制的《十五贯》获得一等奖,另外一部同题材作品获二等奖。对于这样的荣誉,业界共同认为实至名归。
《十五贯》从1956年首次面世至今,已经过去近70年。这期间,这本连环画被多家出版社再版。几年前,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找到王孟褆,希望他为《十五贯》上色。“我曾看过上色的版本,很受感触,深知连环画上色有讲究。像《十五贯》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古代,上色也要有复古的味道,深思熟虑后,就答应下来。”王孟褆在上色时,尊重历史,如古代不同官职衣服颜色不同,因此他查阅资料,确定官服颜色;充分考虑画面发生的背景,而不是一味追求好看,如苏戌娟被冤枉受刑,整体画面就用了比较血腥的红色。
时至今日,许多藏友痴迷于收藏连环画,甘愿为情怀“买单”,比较抢手的热门连环画中就有《十五贯》。王弘力的连环画作品题材广泛,风格多样,影响深远,是中国连环画发展史上一笔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