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真是女人的必由之路吗?
年近三十,没有对象,成了我的罪过。
爸和继母总催我,可我挑人家,人家就不挑我?
热水兜头淋下,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将王佳瑜围住。
手机总是在响,提醒她,又有新消息进来。
卫生间里水汽氤氲,空间逼仄,结合着不间断的消息音,共同围剿着王佳瑜。
韶华易逝、在相亲场里奋战的二十七周岁女青年。
消息都是最近的相亲对象发来的。
一个身量不高、眉眼紧凑、长得像老鼠的三十岁男人。
他是同事介绍的,硬性条件相当拿得出手,父亲在纪检委,母亲在水利局,自己开了家售卖消防器材的公司。
可王佳瑜跟他说不来话。
爸和继母劝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长得又不是不能看,你要不是挑三拣四,也不能这么大了还没嫁出去。”
在老家村里,王佳瑜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是村里大娘闲聊的谈资之一。
爸和继母的话听来刺耳,好像自己是没人要的老白菜帮子。
只能在冬季的市场上瑟缩着等待着不嫌弃、肯将就的买主。
家里只有奶奶支持她。
她给奶奶看了照片,奶奶摇头咂舌,“你弟弟长得不算俊,这个男孩比你弟弟还丑。”
想到这,王佳瑜在花洒下自嘲似的笑笑。
全家只有奶奶是懂她的。
她闭着眼,从架子上拿下沐浴露,冷杉香气在水下激开,王佳瑜得以喘息。
她洗完澡,带着卫生间的水汽推开门,瞧见沙发上横躺的人影,讶然道:“你这周不是上夜班么?怎么过来了?”
躺着的人是弟弟王佳亮。
客厅只开了壁灯,王佳亮偎在沙发里,唇边有红点微闪。
王佳瑜恼了,上前从他口中夺下烟,恨恨打他脑袋,“说了多少遍,不要在我这里抽烟,怎么不听呢!”
王佳亮给她让开地方,垂下头去,“我心里难受。工作我辞了。”
浴帽没有包好,王佳瑜有几缕长发垂了下来,尾端微微沁水。
她瞪圆了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下一秒,弟弟又给她扔下炸弹:姐,我跟软件借了钱,还不上了。
王佳瑜抬手又掴了弟弟脑袋一记,“王佳亮你是不是有病,我和爸有没有跟你说,别碰网贷?
“你在爸身边待着就行,你非要过来工作,你出来了有好样么?”
她愤愤转身去找手机,给爸打电话。
电话是继母接的,王佳瑜恨铁不成刚地将事情说完,电话那头的继母只剩下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方式,那是夜色下的湖水,在黑暗里纵使看不见它,却能清楚感觉到它湿润的水汽。
王佳瑜也住嘴了,两个女人用无声的语言拉锯着。
沙发上的王佳亮一跃而起,抢过手机来粗暴摁断。
他红着眼睛,央求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我就借了七千块钱,姐你再帮帮我,我明天就去找活,新华书店的便利店在招人。”
王佳瑜觉得无力,返身从卧室书桌里拿出纸和笔来。
她垂着眼皮,脸色在灯下显出黄气,“我不是第一次给你擦屁股了,我一个月挣多少你也不是没数,你不能吸我的血。打欠条吧,分期还。”
对待这个弟弟,王佳瑜感觉很复杂。
有时候是真恨,有时候又真疼。
他只比自己小六岁,可王佳瑜从小照顾他,既是弟弟,也是孩子。
王佳亮蹲下身子,就着茶几写完借条,逃窜回房。
王佳瑜叹气,爸的电话又打进来,王佳瑜和缓了语气,表达了早点让弟弟回家的打算。
弟弟去年过来,王佳瑜就不看好。
弟弟连大专都没上,高中学历,在这儿除了下工厂、当服务生,还有什么好做?
不如在家里,爸妈帮衬着学门手艺,以后才能自立。
可她不能将这话说出来,弟弟到底是隔着肚皮生出来的,她对弟弟真心实意,可继母会这么想么?
房子首付的事,她已从姑姑嘴里知道,爸和继母吵了一架。
如今工作的西岸中学,是王佳瑜费了很大力气才考进的。
本市最好的初中,学区房里闪着金光的招牌。
爸帮自己凑了首付,在单位附近买了套二手房,面积很小,可王佳瑜很知足。
有房子真好啊,有房子就能免去上交租金时的肉疼,能不看房东的脸色,也能大胆添置喜欢的东西,而不必担忧搬家的烦恼。
交了首付,公积金覆盖还贷额,最重要的,房本写了王佳瑜的名。
王佳瑜在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真正立住了脚。
家人之间是互相帮衬、互相依靠的,对疼了这么多年的弟弟,她没法真硬起心肠来不管他。
窗帘拉上了,可顶部的钩子松了,月光便从窗帘下坠的顶部缝隙里洒进来。
王佳瑜心情复杂,在月光里躺了很久,终于拿过手机将话说死,彻底回绝了相亲对象。
王佳瑜拿着束雪柳,从励耘楼出来,向西一拐,进了厚德楼北门,推开一楼办公室的门。
这是七年级的政史办公室,说是政史办公室,体育组也在这儿。
不大的地方,八张桌子塞得满当。
政治、历史各依倚南北,占据拼合成L形的三张桌子。
体育组闫、朱二人只好背对背,两个男人在办公室的时间不多,对于政史分配的位置一笑而过。
她进来没敲门,文修竹正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听见动静,本能摁下Windows+M,这才回转过身来。
一见王佳瑜和雪柳就笑了,忙不迭地找瓶子来插,“宝,你太好了,还提供上门服务。”
王佳瑜喜欢花花草草,文修竹昨夜刷朋友圈,见王佳瑜晒家中植物,冬日嫩绿令人眼前一亮,便激情评论,要些好养的植物。
喜欢侍弄花草的人最不吝于分享。
文修竹打个哈欠,问王佳瑜:“晚上去我那儿煮火锅吧,我买了个空气炸锅,再弄点小酥肉和烤肠。”
文修竹与王佳瑜都是历史组,年轻女孩是很容易混熟的。
阶层仿佛,喜欢的消遣活动差不多,在一块儿就有说不完的话、聚不完的餐。
佳瑜无奈摇头,跟文修竹小声说:“改天吧,今天11班家长请吃饭。”
文修竹耸肩,“绝了,为什么家长都请客啊?”
她压低声音,“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我们班有个苏主任的关系,昨天那孩子家长请吃饭,吃得可晚,还喝酒。”
王佳瑜比她在社会上的时间多,早看开了,“吃饭嘛,你不喝那帮人也得找上理由让你喝几杯。
“11班那孩子也是个关系,她班主任给我发消息,说是大科都去,我想那我也快去吧,别就我不去,再显出我来了。”
文修竹冷嘲:“真搞笑,一个学期都快上完了,现在才想起来请老师吃个饭,早干嘛去了。”
她这句话说得夹枪带棒。
可王佳慧知道,文修竹不是惦记那顿饭,嫌它来得太晚。
而是嫌家长关心孩子的学习,却总做些无用功。
一顿饭而已,谁稀罕了?
体制内的工资无法令人大富大贵,却能保证衣食无忧,向拥挤的停车位上看一看,也不是没有豪车。
到了晚上,王佳瑜搭同事的车来了饭馆。
包间墙壁上画满了彩色油画,密密麻麻布满了各式风景人物,地下铺着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砖,玻璃都是五彩的。
王佳瑜瞧着头晕,家长早已起身相迎,而主位上坐着的中年男人露出和煦笑容来。
这男人是方校。
方校是西岸中学的大校长。他是西岸建校时的元老,后来外调出去,据说是犯了错,两年前又调了回来。
王佳瑜对他印象不好。因为方校非常喜欢讲的那几个词,格局、奉献云云。
全市的教师工资都是一样的,西岸中学成绩好,教师不会多拿一分钱,校长层面就不同了。
既得利益者,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奉献。
学生家长在市政法委任职,请来作陪的是区里教育口的人,听那语气,他们与方校都是发小。
饭动了两筷,方校开始带酒。
王佳瑜杯子里是红酒,几巡下来,脸开始发热。
男人们喝的是白的,各自涨红了脸。
家长开始询问年轻女教师们的婚姻大事。
总归酒桌上的话题就那么多。
11班的班主任笑道:“我们都是老白菜帮子了,咱们班教师里,就剩王老师还没有结婚。”
家长说:“我们孩子在家说了,王老师又年轻又漂亮,追她的人不少,还有人给她往办公室送花。”
众人笑起来。
向办公室送花,王佳瑜暗哂,那还是军训时相亲对象的手笔。
可她很快笑不出来了,方校向家长与陪客说道:“单位有合适的青年才俊,可以给我们王老师介绍介绍啊!”
那陪客向椅子靠背上倒去,红光满面的样子,“行啊。这事我专业。
“老杜你还记得吧,他儿子三十出头了,还单着,老杜那叫一个急啊。
“老杜找到我这来,我说行啊,立马从南园初中联系了几个女教师,拿了照片给老杜儿子看。
“南园是新校,挨着老杜家近,这多方便。”
他腆着肚子,“前天,老杜儿子给我送了猪头。两人成了,谢媒呢!”
众人纷纷笑起来,佳瑜却很不在,像有小咬虫暗暗爬上了她的脊背。
她看着陪客,想着他适才说话的语气与神情。
立马联系了女教师,拿了照片给他看——
年轻的未婚女人们,在酒局宴会上成为说话时的谈资,这是明面上的。
暗处呢,是人情,是关系,是没有打出售卖的牌子、却被拉来展示挑选的商品了。
她和南园的女教师,有什么资格不一样?
王佳瑜开始频繁更新朋友圈。
停止相亲后,周六周天终于完整属于自己。
睡懒觉、听歌、打扫卫生、画画……这些琐碎的小事足以把白天填满。
冬季的风日日凛冽,她本以为今年不会再心动了。
平安夜,王佳瑜去熟悉的酒吧喝酒。
这是来西岸工作后养成的习惯,大量的重复性工作令人窒息,学校领导又是周扒皮,拿着鞭子要成绩。
微醺状态让人飘飘然,清醒时觉得要命的事瞬间不重要了。
本来是约了朋友的,朋友却临时爽约,王佳瑜索性自己去。
一个人更痛快,可以慢慢化妆,可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她没有车,在小区门口搭公交。
十五分钟的车程,王佳瑜凭窗望着路上车水马龙,玻璃上映出城市霓虹。
从这儿到酒吧,都很正常。
喝酒也正常,王佳瑜喝不了度数高的,来来回回就点固定的几种女士酒,从不喝多。
午夜出来时落了雨。
酒吧内温度太高,王佳瑜拿着大衣出门,冷风冷雨一激,顿时打个寒战,急忙穿好衣服。
头发有几缕压在了脊背上,被大衣压住,她侧头拨出,却忽略脚下,直直踏入小水坑里。
王佳瑜忍不住笑起来,想起奶奶小时候说她做事急躁,顾头不顾尾。
她快乐向前走着,用力呼吸着冷风。
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圣诞前夕的冷风格外清冽。
走着走着发现不对,雨越下越大,雨丝密密的向人身上刮来。
抬头,雨水砸在带了隐形的眼睛里。
身后光芒大盛。
耳朵听见汽车声,循声望去,前灯照明雨丝降落轨迹。
身量颀长的男人下车,递过来一把雨伞。
王佳瑜站在人行道的台阶上,男人站在路边,却依然能凭借身材优势低头看她。
她微怔,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捏着那把伞。
他戴着口罩,王佳瑜看不见他面容,却在他转身走开时,清楚感知到心脏在胸膛内的剧烈跳动。
圣诞前夜,冷雨,传递善意的陌生男子,共同营造出某种微妙氛围。
王佳瑜叫住了即将上车的男人。
她声音发颤,有一瞬觉得自己并不是身处雨夜,而是站在公开课的讲堂上,迎接审视眸光。
她向他要了电话号码,目送那辆林肯消失在茫茫雨夜。
第二次见面是在咖啡厅,咖啡香气醇厚,王佳瑜拿叉子低头戳着面前的芋泥小方。
在轻柔音乐里,听见他问:“王小姐做什么职业?”
王小姐,有些老派的称呼。
王佳瑜抬眼望他,没有说出自己职业,只是说:“我做文秘的。”
男人摘下口罩,露出清俊面容来,十分面善。
他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比佳瑜想象中成熟许多。
只是还个伞而已,却特意在咖啡厅相约。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王佳瑜心跳慢了下来。
雨夜里的温柔魅力瞬间褪去。
不,不是因为男人的美丑,而是因为他的年纪。
他的年纪,不可能没有妻子孩子。
王佳瑜忽然激灵,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离谱的事情,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这里。
心里这么想,面上就带了几分惊慌。
她将伞放在桌子上,过于刻意地看眼手机,“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得先走。谢谢你。”
很无礼的行为,电话号码是她要的,人也是她约的,现在说走的人也是她。
男人颔首,随之站起身来,礼貌问道:“王小姐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程。”
他睫毛真长啊,王佳瑜心想。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说,万一呢?雨夜里他能向陌生人伸出援手,万一他就是上天送来的礼物呢?
盛宴不常,欢会短暂,很多事错过就是错过了。
王佳瑜望着他,眼眸里闪过希冀光彩,轻声答应了。
于是男人微不可查地挑眉。
两人一起走向咖啡厅前的停车场,在一辆黑色迈腾附近停下。
王佳瑜停住脚步。
她问男人,“这是你的车么?”目光死死盯住车牌号。
男人笑了笑,算是回答。
王佳瑜拔腿就跑。
她跑的匆忙,以至于被一块台阶绊倒。
那没什么,爬起来继续跑,她不敢回头去看那已被远远身后落在身后的男人是否还在原地。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因为她认识那辆车,也认识那个车牌号。
尾号为21M的黑色迈腾,教务主任苏玫的座驾。
苏玫甚至跟她同个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