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拉个×，天底下穷人家多了真不是好事！”

小林每天清早6点起床，得赶在7点前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上豆腐，有时队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时间也到了，他只得悻悻地离开豆腐队，气急败坏地唾骂上一句！

刘震云是讲故事的高手，开篇寥寥勾勒，便把一个小职员庸琐且困窘的生存状态交代个底儿掉，也带出了小说的篇名：《一地鸡毛》。

小说的内容朴实无华，无非小林和妻子鸡毛蒜皮的争吵，问题么老生常谈：房子、孩子、工作、保姆、老家来人……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有句经典之言：

“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钱！

手头上不宽裕所以才斤斤计较，为吃剩饭、打碎暖水壶、买蜂窝煤、囤大白菜……夫妻俩翻旧账、揭疮疤、你来我往，盘盘碟碟牵扯个没完，日子整天过得闹哄哄，乌烟瘴气。

刘震云的文学语言诙谐幽默，不过么，估计不少读者都笑不出来，看小林俩口子的日子，简直像在照镜子！

走出书来，这不就是你、是我、是大家……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

起因是小林买豆腐多耽误15分钟，着急忙慌地赶公共汽车上班，忘记把豆腐放到冰箱里，大热天在塑料兜里沤馊了。

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

老婆先到家，预示着事态铁定要扩大！她先是责备十来岁的小保姆没眼色，小保姆本就嫌弃小林家工资低、伙食差，压根不打算受气，连珠炮地怼了回去。

老婆吃了瘪，就把怒气对准了下班刚进家门的小林，叭叭一通责骂。

小林因为早上迟到和单位管考勤的大学生闹得很不愉快，心里憋一天火气，尽管心疼豆腐很丧气，但实在不想忍让，本来一天上班都很累，接着还要做饭弄孩子，豆腐馊就馊了，何必小题大做、喋喋不休？

话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

“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个没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上次你失手打碎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

老婆一听暖水壶，马上又来了火，她戗到了小林跟前，眼里噙着泪，胸部一挺一挺的：

“咱们别说暖水壶，说花瓶吧！上个月花瓶是怎么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柜上边放着，你抹灰尘给抹碎了，你倒有资格说我了！”

小林看她气急败坏的，就猜出老婆今天在单位不顺心，可他就容易吗？

不过一斤豆腐，便挑起一场家庭的硝烟，要不是查水表的老头来了，大有闹到你死我活的趋势！

小林两口子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几次折腾搬家，从贫民窟到周转房再到现在的一居室，省着攒着，才有了这容身之所，冰箱彩电家具音响，哪件不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为什么天天买豆腐吃？还不是营养还便宜。生活费攥紧了从指缝漏出点，就将将填补上请保姆的开支，指着人家照顾女儿呢。

豆腐馊了，就像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长久积攒的压力和疲惫有了个泄洪的缺口。

夫妻间互相指责推诿，其实都是在倾倒各自的委屈。

李碧华曾说过“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

当真是字字珠玑，把婚姻的里子翻开，抖落一地的破棉败絮！

越困难的家庭，越喜欢在小事上内耗。

代入当下生活，不乏有小孩打碎个碗气急败坏的、买贵了衣服懊悔不已的、弄丢了东西大吼大叫的、多用了几度电面红耳赤的……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焦虑。

我们常常强调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就是松弛感，但是这种情绪稳定的松弛感，是需要物质基础兜底的。

只要你注意观察生活里那些结了婚有了孩儿的中年夫妻们，男的女的大多都神色黯淡、灰头败脸。

谁不是从年轻时候的天真热烈过来的人？

教育、医疗 、住房，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三座大山，一松懈就会被压垮。

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没结婚之前，是一个文静的、眉目清秀的姑娘。她有些腼腆，和她在一起，让人感到轻松、安静，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诗意。

就这么个恬淡美好的姑娘，你能想到，她会变成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呢？

小林从前是个文艺青年，睡前喜爱看书看报，动不动还爬起来记笔记，关心体育赛事，朝气蓬勃。

现在呢？头沾上枕头就睡着，最便宜的啤酒也舍不得喝上一罐，精打细算、抠抠搜搜。

夫妻俩都是大学生，刚入社会时也是摩拳擦掌、积极进取。一起挑灯夜读过、一起憧憬未来过，他们正直而理想，单位的处长局长，社会上的大大小小机关，都不在眼里！

哪想到几年后，成了家庭、有了孩子，生活陷入无尽的忙乱，他们也泯然于众人，低头于现实。

每天不过是买豆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洗衣服、对付保姆弄孩子……

小林的大学同学，被誉为“小李白”，诗情画意一人儿，结婚后公司倒闭，在菜市场卖安徽板鸭，反正能挣到钱，要什么“脸面”？

闺女发烧咳嗽，小林夫妻慌了神，这意味着起码得一个人请假在家照顾。

给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还不算拿药、化验啊什么的。

抱上孩子挤车来到医院，说是感冒，一看药单子四十五块五毛八！

到底没舍得花这钱，小林老婆盘算着之前她感冒从单位拿的药还没吃完，少些剂量给孩子吃也一样。

夫妻俩省下来四十来块，都觉得心情愉悦，高兴地给孩子买了一块“哈密瓜”。路过小吃街，小林想到老婆过去最爱吃炒肝，一块五一碗，他阔气地买来一碗。

老婆着实受宠若惊，吃一口回味一下，闺女吃了块肠子嚼不动吐了出来，她都爱惜地捡来吃了！小林推辞不过，尝了老婆喂过来的一口汤，发现她的声音也轻柔了，眼神也多情了。

平凡夫妻间的生活就这般鸡零狗碎撕扯不清，偶尔泛起些细碎的温情，足够再支撑一段琐碎的日子。

晚间两人延续着这种微妙情绪，事情办的像新婚时一样好！

他们相拥细数着保姆的种种不是，规划等到9月份，一定送孩子入托，辞掉保姆省下不少一笔钱……

一块五的炒肝，也成了婚姻生活里难得的物质犒赏。在家庭责任面前，多少中年夫妻让渡了自己的人生质量呢？

生活的平淡和庸俗会磨灭一切梦想和斗志，消解掉诗意，麻木了情感。

世界杯的时候，小林最喜欢马拉多纳，四年才一次啊，难免有些心痒。白天特别卖力地猛干家务，觍着脸跟老婆提了一嘴，想半夜起来看一次转播。

媳妇不耐烦地打断，摔了围裙：

“家里蜂窝煤都没有了，你还要半夜起来看足球，还是累得轻！你要能让马拉多纳给咱家拉蜂窝煤，我就让你半夜起来看他！”

小林浇了盆冷水似的没了兴致，失眠了半宿，第二天起大早请假拉蜂窝煤去了。

下午单位里的大学生兴致勃勃凑过来，想聊聊昨晚的足球，小林恶狠狠地说：

“一个JB足球，有什么看的！从来不看足球！”

曾经充满激情的年轻人被生活的琐事牢牢裹住，这种憋屈的愤怒感，只有经历过的才能理解。

保姆趁他们上班，偷偷往面碗里放香干、卧鸡蛋叫小林生气；便宜了想买、买来又吃不完，年年囤到发干萎缩的 大白菜叫他窝火；老婆的数落、手头的拮据、单位的龃龉……

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儿把小林的生活围的密不透风！

多少人日复一日在这些无聊庸俗中内耗着，日子如入泥淖，沉闷而压抑。似乎不知不觉中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是逃不脱的程序设定，都是被命运的代码推着行动罢了。

小林夫妇总是过得小心翼翼：

不敢得罪查电表的大爷、不敢得罪保姆、不敢得罪领导、不敢得罪老家来的人。

小林老家农村的，老婆是城市人。大学生，北京有房、有单位，怎么看都出人头地了。

老家的穷亲戚络绎不绝，坐在他们的床上，将烟灰和痰弹吐了一地。

小林苦不堪言，招待一次就得几十块钱，光伙食上支出，小家庭就受不了。老婆自然没有好脸色，在厨房摔锅打碗。

他们要求给搞物资、弄化肥、买汽车、打官司，走时还得给买火车票。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会的最底层，也整天清早排队买豆腐！

一个招待不好便惹他们不高兴，回到老家四处说，搞得父母在家抬不起头。

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提醒小林仍是个农村人。

原生家庭带给小林的除了摆脱不掉的人情烦恼，便是人脉关系的荒芜。

遇上事儿，四处碰壁寸步难行。

老婆的单位离家远，路上来回得三四个小时，清早六点起，晚上七八点回来，早一肚子怨言，叫小林托关系给她换个离家近的单位。

夫妻俩个找人送礼，礼太小了送不出去，礼太大了又心疼钱，斟酌半天花四十多块钱买一箱“可口可乐”，摸着人家门找过去，管人事的头头一笑：“我这里还缺几筒饮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夫妻俩个僵在楼道口，尴尬的臊眉搭眼。

女儿要入托了，对面邻居家有门路，进了外单位办的最好的幼儿园。

小林老婆发了话，撺掇小林去争取：“她家的孩子上那个，咱孩子就得上那个”！

小林绞尽脑汁，把京城里的同学想遍，甚至还去找了修自行车的大爷，听说他闺女在幼儿园做饭……

实在没法子，他抱着诚恳的态度找到园长，天真地想让人家同情他的困难，那老太太倒是开门见山：如能帮园里搞到一个基建指标，就可以收下小林的孩子。

事儿办不成，老婆炸了锅，小林腹背受气，又憋屈又自责，大半夜偷摸煽了自己一嘴巴！

焦头烂额的时候，问题倒是自己解决了：老婆的单位开了一条班车、对门邻居的丈夫给了个幼儿园入托名额。

虽然是单位头头的小姨子最近搬家到了小林家附近，才往这里加一线班车；对门邻居的小孩入学哭闹，才想着让小林的女儿陪着。

小林夫妻本来觉着膈应，不过总是沾了光受了益，志气啊自尊啊，又不能解决问题，丢了也就丢了。

生活一个齿轮咬着另一个齿轮，差池一点就影响日常转动，所以他们谨小慎微。

查水表的老头总是废话连篇，听着吧，老头子手里就提着管水闸门的扳手，惹不高兴了，整个门洞都得停水！

小保姆偷吃、脾气大，受着吧，万一趁他们上班对着孩子撒气呢？她跑了，谁给带孩子！

领导么，更吃罪不起，该送礼送礼、该责骂责骂、该应付应付，全指着工作养家糊口呢！

芸芸众生放弃理想与个性、尊严与面子，褪去一身的长衫，学会圆滑与世俗、务实与利益。

对于大多平凡人来说，生活不是理想的长诗，而是现实的墓志铭。

小林夫妻在这套社会规则里受气，也同样受益。

这不，查水表老头老家的书记找上了他，他又来找小林，请小林帮忙通过压在单位的一件批文。

批文么是在同事女小彭那里压着，不为什么压下来，无非这些天忙着去日坛公园学气功了，全看心情。

各行各业的小人物，都不遗余力的利用自己手握的那点小权利，最大限度的去为难别人。

明明一句话的事儿，小林表现得特别为难，查水表老头也很上路，送来个价值七八百的微波炉！

第二天小林找到女小彭，两人谈笑之间，就把那个批件给处理了。

晚间小林一家3口，每人捧一块微波炉烤的白薯“稀溜稀溜”吃，小林咂吧着嘴悟出个道理——

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

“微波炉事件”叫夫妻俩又过了一把年轻时候的热烈。

小林过去总是强调“我们都无权无势”，老婆就骂他没本事。

中年夫妻的感情，不能用恩爱来的形容，钱是润滑剂，能抹平生活里很多褶皱和不堪。

小林的小学老师，曾经在冰窟窿里救了他的命。来北京看病时带了两桶油在小林家吃了顿饭，受了小林老婆不少白眼。几个月后老师去世，临终前还写了封信感谢小林的招待。

小林伤心了一天，等下了班，500斤大白菜等着他翻晾，他也没心思再深想——

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小林夫妇的日子总归在一地鸡毛里此起彼伏，情绪不会消失，只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浑浊才是人生常态。

总归会有一个愉悦，一个盼头，叫他们继续搭伙过下去。

古话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长久的婚姻，不过都靠这份稀里糊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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