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日坤安宫迎来了好久没有的热闹。
这座历代皇后居住的行宫,终于有了新主人。
两日前,我在御花园撞见了同样闲游的皇帝。
他看着“不小心”摔在脚边的我,利落地移开了脚,嗤笑着:
“后宫缩减开支,养不起体弱的宫妃,便去玉清寺养病吧。”
我怔了一下,玉清寺——最为偏僻苦寒的皇家宗祠。心可真狠,若真去了,我还有命回来吗?
本是作作样子,给我把脉的姜太医却迟迟起不了身。
耐心耗尽,皇帝移驾之时,一贯清高寡言的姜太医突然跪下,嚎哭一声:“陛下万福,娘娘有喜了!”
我忍着身体的不适抬起头来,面露惊喜。
半晌,皇帝才在公公的耳语下回神,他嘶哑着声音:“美人之德唯配贵妃之位。”
“还需一地安心养胎。”
第二日,我就从不受宠的才人升到贵妃之位,甚至迁入前皇后的寝宫——坤安宫。
我的父亲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但我的晋升却足以令人信服。
储君之位空缺太久了。
并非我的孩子需要封储,而是举国上下需要明君的降临。
“娘娘,御膳房这桃酥最是香甜,配药服用最好了。”
小桃,我的贴身侍女,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但我的心口却因遥想当年光景而苦涩。
不论多忙,阿姐都不忘带几盒宫廷桃酥回家。
我吃着笑着:“若阿姐能日日进宫,我便日日有桃酥尝。”
她便顺着回:“那我改当御厨,不做御医可好?”
如今,我倒能正经尝这滋味了。
徒留年少的几句痴话和再也回不来的人在苦涩的回忆中。
2
消息一经放出,朝廷大臣争着为我请修寺庙,民间百姓也多替我祈福求签。
举国欢庆之间,我温柔地笑着,心却是冷的。
我确实怀孕了,只是孩子的父亲不是皇帝。
我也不是大家闺秀,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女。
阿姐给我起了个诨名,单字离。
许是名字没起好,我注定求不得圆满。
五年前,阿姐没能救活皇后,被一道圣旨赐死,我彻底无依无靠了。
这样孤煞的命格,怎能一举怀得龙胎,如此好命呢?
被我冒名顶替的这位小姐,名唤白璃。
她自小貌美才高,被京城的一位贵女所嫉恶。
可怜的白璃被毒打玷污,凶手毁尸时被蘅王爷的探子劫下。
白大人一夜白头,那贵女的势力太大。
蘅王爷恰在此时向他们伸出援手,两袖清风的忠官一夜变谋逆之贼!
第二日,白府处决了一个犯错的“家奴”,锁门整顿。
半信半疑间,贵女迟迟做不了试探。
此一迟,便失了先机。
我顶替白家独女入宫参选了。
那贵女应是极为慌乱的,不然也不会和我前后脚进宫参选。
但她不必进宫的,家族之势大,早不需送女求荣。何况她的嫡姐,是最受宠的淑妃娘娘。
选秀当日,两姐妹在皇帝面前合舞了好一曲惊鸿。
皇帝当场下封昭仪之位,在两姐妹的鼓动下,赶走了一批秀女。
若非我用阿姐配制的熏香引来小群蝴蝶,博取皇帝一乐,只怕也失了入宫的资格。
当晚,我就收到了淑昭仪的威胁信件:“白才人信否?陛下该乐意听我讲些贵府小姐和男奴的趣事。”
我摸着这张和白小姐七八分像的脸蛋,轻声叹着。
那你要快些,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3
她还是迟了。
我刚封贵妃,就给淑昭仪送了封信。
“昭仪信否?陛下更乐意听我讲些怀胎的趣事。”
那夜,淑昭仪打死了她的贴身侍女。
第二日向太后请安,我总提不起神,摇摇欲坠险些摔到。
我低头垂眼:“母后恕罪,我夜里听到女子的嘶喊声,近来总心神不定。”
话罢,我似是为难般地朝右侧看去,淑昭仪的浅笑已僵在嘴边。
太后喜佛,最忌后宫沾血,堂下这点动静怎能瞒过她?
当场就罚淑昭仪禁足半月,转眼便慈眉笑目地赐我姜汤养神。
正是这一罚一赐,多日不见的皇帝终于落脚坤安宫。
他的眸光温柔似水,含笑同我闲聊。
我谈起闺阁时的家族趣事,不经意眼神黯淡。
皇帝当即便向白司正夫妇递了入宫诏书。
我娇笑一声:“陛下对我这么好,可会永远对我这么好?”
皇帝敛了神色:“坤安宫住的,皆为朕的挚爱。”
挚爱?你当初便是如此面目骗过先皇后吗?
她贤良淑德,只因不能产子,就死得不明不白。
纵使我阿姐医术无双,怎能救回彼时毒发入骨的她呢?
阿姐在大牢关了数日,没迎来正义,等到了冤死。
新制的桃酥,他连赞着可口,我低笑着哄他多吃。
当然可口,这是阿姐配制的药。
少量无毒,亦可增味。
但连服一月,舌头就短了。
4
次日,白侍郎应邀前来。
“近来天寒,娘娘送来的姜茶也喝的极快,给娘娘添了些衣物防寒。”
白侍郎的话里加重了“极快”二字。
“姜茶不易保存,剩下的丢了吧。”
我轻轻摩挲送来的名贵布料。白夫人眼角泪意盈盈,我瞬间收回手指,觉得索然无味。
虽然我与白璃有七八分像,但穿了她的衣服,也绝不是她。
丧女之痛最是扎心,既决心复仇,便不可执着于过去,我笑着送客。
然而,这一趟相见总是有收获的。
我可从来没送过他们姜茶。白大人无非是在告诉我,白府的东西被偷了。
刚才的布料藏着几幅画,富有灵气的勾勒不禁令人惋惜其主人的芳华陨落。
贼为何偷走白璃的画?
“淑妃娘娘最喜朱钗,生辰礼不若……”
小翠讨赏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随口应下,看似没注意到她嘴角的讥笑。
入夜,小桃换了屋内的熏香,表面上推说淑妃的熏香味重,无非在暗示我,小心淑妃的试探。
我却一巴掌扇去:“你既不喜姐姐的心意,那便罚你用此熏香熏制生辰服!”
宫人们见我发怒,立马齐刷刷跪了一地。
可我没有生气,他们若抬起头,就会发现我的震怒下,有藏不住的笑意。
我已经猜到他们偷白璃那画的妙处了。
淑妃定然喜欢小翠送的礼,倒不一定喜欢我送的礼。
但,既然是生辰礼,多送一份才更显心意啊。
5
十日后,淑妃的生辰宴开得极热闹,我却姗姗来迟。
淑妃笑得勉强。
短短几天,后宫地位瞬变。享尽盛宠的淑妃不光被区区昭仪抢占风头,她用尽心思扶植的嫡妹至今仍被关着禁闭,连自己的生辰宴都劝不动太后松口。
皇嗣之重着实压过天啊。
纵是有这样的底气,我无视了堂下众人的讨好与打量,径直落座皇帝旁边。
无礼的举动打碎了旁人对我贤良淑德的幻想,堂下对我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此时,沉默许久的皇帝轻飘飘开口:“淑仪,既知璃儿今日赴宴,怎么不摆置些翠瓜?璃儿最爱这些。”
淑妃的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她的贴身宫女跪下争辩:“陛下恕罪,淑妃娘娘脾胃寒,翠瓜性凉,宫里从来没备过此类瓜果。”
“贱婢,不可多嘴!着实是臣妾的错,若知璃妹妹喜,臣妾纵再不喜也该备些。”
淑妃笑意盈盈,看向我的眼神却如冰窖般寒冷。
很快,她的笑意在礼官展示我的贺礼时加大。
幕布揭开,一个血腥的鹿头露出,双眼插入的一对朱钗分外打眼,好似宣示着送礼人的嚣张之态!
满堂欢声笑语一瞬中止,甚至能清楚听到几声倒吸气。
淑妃哭得尤其梨花带雨:“我不如妹妹有福气,但妹妹何必这样羞辱我。”
我却不急不缓地寻着鹿头旁边的山水画,落笔正是“白璃”二字。
这真是一场恶毒的局。
6
十年前,皇宫曾养着一只全身雪白的小鹿,有祥瑞之意,满朝当以宝。
直到此鹿在当今皇帝的登基典上横死,一时朝局动荡,皇帝速以投毒之名处决一干人等。
几年来朝局稳定,民间安定,鹿死之事眼看要被搁置了。
然而,后宫却暴露惊天隐患——佳丽三千,竟无人诞下皇家血脉。
仅有的两位公主都生在皇帝做太子时。
皇帝本不重色,却因子嗣问题连开选秀,延请名医随身。
如此苦心,也未能再换来一儿半女。
一文臣上谏,当年鹿死的咒言再次浮现。
如今无皇家血脉,焉知此后的国运民生又当如何?
念及于此,皇帝此时的脸色煞白。
“贵妃娘娘或许不知吧?”气氛凝重,竟是惜字如金的蘅王爷打破僵局。
“本宫自然知,”我在所有人的关注下缓缓回话,“但此非我准备的贺礼。”
我正要唤来负责贺礼的小翠,但她已先我一步跪下。这样一副大义凛然的忠仆模样,倒把我的恶人姿态彻底坐实了。
淑妃趁机给我打圆场,三两句话间,我就成了一个盲目争宠的愚蠢宫妃。
“谁告诉你这是本宫的亲笔?”我的尾音都染上了委屈。
一边是怀有龙胎的贵妃,一边是霸宠圣爱的淑妃。皇帝的新欢和旧爱聚在一起,虽然很有看头,却让当事人难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