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年间,昭州有个叫秦杉的男子,身形瘦削,衣服套在他这副骨架上永远空空荡荡的,像是下一刻就要被一阵风吹走。
他小时候第一次随母亲上街见到捕快,就想着自己将来也要做这份差事。
他将这一想法告诉小伙伴们,结果遭到一片嘲笑。
“杉狗,你比那窝居街头的流浪狗还要瘦弱,你还想当捕快?别抓贼的时候还没碰着对方就被人推到地上哭爹喊娘求饶了吧!”
“你做什么梦不好,还捕快?捕条鱼都费半条命……”
秦杉那会儿还小,发育也晚,为人比较迟钝,说话总比旁人慢几拍,由此就被许多人嘲笑成傻子。
但同村一位老人却总说:“秦家那孩子,不说大智若愚。便是真的蠢蛋,那早晚也有他灵光的一刻出现!”
秦杉听了众人的戏言,虽不生气,但暗暗在心底记下:当捕快要长得健壮些,才好抓住坏人。
此后便常常缠着母亲说要吃肉,这样才能长得像街上的捕快大叔那般强壮威猛。
当时秦家还没起来,落魄得很,哪有钱天天买肉吃。
秦杉没见着肉就吃得少,母亲为了让他多吃饭,在家做了和菜饼,哄他说吃这个比吃肉还好,吃了能变聪明,还能快快长个儿。
秦杉信以为真,自此几乎每天都要吃和菜饼,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成年后家里渐渐宽裕起来,他能一次买下十个夹脊猪肉烧饼了,也仍是独独钟爱这款素饼。
这年他已二十出头,身量却还跟个半大的少年差不多,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媒人帮他去说了几门亲事,对方一见他长得跟瘦猴没两样,连桶水都提不起来的样子,马上就找借口推了。也因此,秦杉一直没有娶妻。
某天,他来到街上的陈家铺子买和菜饼。这家卖的小吃很多,不但有荤饼素饼,还有烧烤的酸豏、爊肉、灌肠、煎肝脏、水晶脍……铺子周围热闹得很,几乎每天都是人挤人。
秦杉今日打算像往常一般买二十张和菜饼回去,哪知轮到他时就剩两张了。
见此,他微微有些不快。
付完钱,提着两张饼便要转身离去。这时候一抹浓香飘过鼻尖,他一抬眼就看见面前走着一位美人,就跟下凡的仙女似的。
秦杉心头痒痒的,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旁边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走过来挡在了他面前。等他从大汉身后扭出来时,美人已经走出好一段路去了。
秦杉想也不想就小跑着跟了上去。
前面的美人突然慢了下来,似乎发现了身后有人跟着她,偏头妩媚一笑,随即快速朝着前方的僻静处走去。
秦杉的魂都被她勾走了,片刻也不敢停歇,巴巴地跟紧了。
追上美人后,秦杉又是行礼又是客气问好。为了找话题,又问起对方刚才买的吃食。
“这都是给我胞弟买的。他如今正病着,话都说不利索了,就想吃这些。”美人盈盈笑着。
秦杉像是好心道:“生病之人,该吃清淡些才是。那些烧烤荤腥的,还是少沾为好。”
顿了顿,笑着道,“小娘子,我认得一个好大夫。你弟弟的病交给他,保管药到病除,还能给你算便宜些!”
说的话很正经,但双方一对眼,都立刻看出了各自的心思。眼下说是找大夫,两人却都心照不宣,往少人处走去。
秦杉走了一路,也闻了一路美人身上的媚香,都快把持不住了。刚好前面有座荒废的小院,就要拉着美人一同进去。美人也是半点都不害怕,就这么跟着他走。
两人刚进到院子里,一个疯女人突然从里屋披头散发跑了出来,死死盯着这一男一女。
秦杉一拍脑袋:“哎呀坏了!我忘了这屋早被那疯婆子占去了,只得委屈你再跟我到别处去!”
美人点点头,和他一同转身离开。
疯女人这时突然激动起来,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把锋利的柴刀,直直向着那对男女冲去。
美人稍稍落后,疯女人举着刀一下就砍到了她左臂上,竟是生生削下一大块肉来。奇异的是,竟没有一丝鲜血喷溅出来。
秦杉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屁滚尿流,怕死的他不敢上前护美人,掉头就往外跑。
身后的美人见秦杉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心底十分看不起他,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随后也迅速往门外赶去。
但她既不捂伤口,也没露出一点痛苦的神情,压根儿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后头的疯女人此时来了劲儿,还想追上去,却一点儿也赶不上她的脚步。
而秦杉呢,一口气奋力跑回了街上。站在热闹的人群中时,才堪堪能喘口气,也敢回头看了。
想起美人还在后头,他终于感到些许愧疚,赶紧去找了附近巡逻的捕快帮忙。
那捕快与他相识多年,当下也是相当配合,一听见消息便随他快步来到那座小院。
奈何此时美人早已不知所踪,连疯女人都不在了。
离奇的是,秦杉站在方才美人被砍的地方,竟然连一丝血迹都没找到!
“咦,真是奇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地上就清理得如此干净了吗……”秦杉低头喃喃自语。
再一抬头就对上捕快责怨的眼神。
捕快费了一炷香的功夫跟他在这捉迷藏,看他疑神疑鬼装模作样,早已动了气不耐烦了。
“你啊你,小时候还说要随我入这行。都过了这么多年,这副小身板儿脆弱也就罢了……”
说到后面,指指自己的脑袋,“怎么这儿还是一如既往不大好使……”
秦杉赔了个笑,朝对方表了歉意,脸上却是半点也不尴尬。
这事传回乡里,他又被大伙嘲弄了一通,当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当晚临睡前,秦杉忽然听得窗外淅淅沥沥,像是雨声。但外头看着月朗星稀,没下雨啊。
他暗自觉得奇怪,走过去查看。
“公子。”
柔柔的女声飘到耳边。一瞬间,秦杉全身都麻了。
一道绿光很快闪过。
秦杉还来不及看仔细,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定在窗外,正是今日偶遇的那位美人。
秦杉想起白天的相遇,心头燥热,热情将她迎进屋里。
他不敢问对方被削下的一大块手臂肉去了哪里,但当下迎着烛光,他惊讶地发现美人臂膀那处伤口比白天缩小了许多。
他揉揉眼睛看了又看,仍不相信,又伸手去摸,结果被美人躲过去了。
“死相!就惦记这点子破事了!”美人娇嗔着埋怨他。
秦杉嘿嘿一笑,拉着她走向床榻,两人共度良宵。
清早起来,美人又没了踪影,但给秦杉留了东西——一大包和菜饼。
据她说是昨儿个下午陈家铺子新做的,秦杉当时听了还觉得奇怪:和菜饼是那家铺子里最冷清的卖品,也就他爱光顾,平日店家卖完便不再做了,还从未听说过下午又做一批卖的……
但顾念是美人的心意,他感动还来不及,也就没再怀疑。
看着桌上摊开的满满当当的和菜饼,秦杉笑得见眉不见眼:“看来真是老天怜我啊!许给了我一个如此美丽又贤惠的仙女!”
吃完最后一张菜饼,底下有张“纸”碎片。秦杉差点手快将它扔了,突然摸到感觉手感极其顺滑。拿到眼前细细打量,发现比那些书生往日的用纸要细腻太多。
先前他们乡里有个入赘到富户家里的金生。前段时日,金生的岳父为了支持女婿这年的秋闱,从都城带回来最好的用纸。
那金生四处显摆的时候,秦杉曾经近距离看过那种纸。当时还止不住赞叹,而今却感觉远远不及自己手上这张泛黄的“碎片”。
隔天,美人又来找秦杉,一见他就急切询问昨日的和菜饼吃得如何。
秦杉心里真实的想法是:美人带来的和菜饼味道很怪,但看着又和往日自己买的一样。
为了双方的情面,他只得一个劲夸赞。
得知秦杉一个不留把饼子全吃光了,美人却一点也不高兴,显露出忧愁来。
“是在找这个吗?”秦杉变戏法似的将一张碎纸片举到她面前。
美人激动地接过,随后客气了几句就匆匆离去,好似今日并没有打算同他寻欢作乐。
秦杉见她走得急,心中不舍,偷偷跟在后面,结果才走了一段路就给跟丢了。
正当他垂头丧气往回走之时,面前突然闪过一只黑色的野猫。那黑猫也不知嗅出了什么,冲着秦杉叫了又叫。秦杉不搭理,黑猫就要往他身上扑,吓得他拔腿就跑。
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个洞穴外面。此时黑猫已经被他丢下,但秦杉却依旧没打算往回赶,因他竟然从这个洞穴里闻到了美人的香味。
“得来全不费工夫嚯!”秦杉很是得意,以为自己找到了美人的住处,自顾自往里面走去。
对于对方住在洞穴里这事,他只当是家境贫困,而没有多想。
刚开始一段路还很黑暗,但接着就看到了光亮。秦杉欣喜极了,加快了脚步。
这洞穴越往里走越是宽敞,走到底后出现个房间。
房间刚在他眼前露出一半样貌时,秦杉发现这屋里不但没几件摆设,且似乎没有凡人居住的痕迹……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候房间的全貌展现在他眼前。也正在这时,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出现了。
美人此时正在脱衣裙,脱到最后只穿一件肚兜,最后连肚兜也脱了个干净。
玉体盈姿,珠圆玉润,看得秦杉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美景。
不知为何,明明不久前才和对方交欢过。但今日再见,却感觉对方好似又美丽了不少。像是有股魔力,直勾得他口干舌燥。
他屏住呼吸,两眼睁到最大。
不想,眼福到此为止,接下来的画面让他猝不及防,更是后悔今日出来这遭了。
那美人此刻光着身子,像蠕虫一样在地上扭动起来,很快就如大蛇那般蜕下来一层皮。
美人的皮囊落下,里头竟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秦杉这时已经被吓得动弹不得。
那恶鬼的样貌比他曾经在话本子里看到的还要凶残数倍!真真个让人又恶心又惧怕!
再看恶鬼蜕下来的美人皮,上面有鼻子有眼,确实是美人的相貌,但左臂处一个窟窿。
那恶鬼捡起一块碎纸片,小心补到窟窿上面去。
补好后,恶鬼像是还觉得这副美人皮囊不够美艳,又在皮囊上画了一件新的衣裙,这下就比原先更加光彩夺目了。
秦杉这会儿才看明白,什么美人都是从那张“纸”上画出来的,连衣服都能现画出来。
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他猛然记起自己今早吃的那一大包和菜饼。如今可以肯定,必定不是街上买来的,而就是这恶鬼身上蜕下的那层恶心东西画出来的!
想到这儿,秦杉再也克制不住,当即对着地上呕吐起来。
恶鬼自然听见了动静。
阴冷的视线朝秦杉射来。秦杉打了个哆嗦,眼前的场面再次让他想昏过去——那恶鬼的血盆大口里不断流出口水,正无比密集地滴落到地上。
秦杉立刻想起那天夜里听见的窗外的雨声,瞬间头皮发麻。
想必那时候的恶鬼,就如如今这般,贪婪地看着自己的盘中餐流口水……
“天老爷!”
秦杉难以想象自己那天晚上是如何与这样一个妖怪度过良宵的……
恶鬼朝他扑过来时,秦杉连忙往后退,结果听到身后也有动静。
回头一看,黑暗中一双绿宝石在发光。
紧接着,一只黑猫出现,以比恶鬼更加迅猛的速度朝他冲了过来,直直挡掉了恶鬼那一爪!
恶鬼看着突然其来的不速之客,面目越发扭曲,也越发瘆人了,扑上去就和黑猫扭打在一起。
秦杉暗中叹了口气:总不能指望一只猫来带自己越过险境吧……
果然,黑猫没多久就支撑不住,眼见着就要败在那恶鬼的利爪之下。
这时候,黑暗中又走出个帮手——是一名穿着破烂的僧人。
僧人上前将受伤的黑猫抱起,偏头对秦杉道:“多亏你帮了我的忙,这妖怪的罪行罄竹难书。若不是跟着你,还不知要找它多久。”
言下之意就是,秦杉和恶鬼那些事,僧人一清二楚。
这还是头一回,秦杉感到了难堪。
僧人拿出火折子,从自己身上扯下一角破布点燃。蓝紫色的火焰瞬时将这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
恶鬼想要逃跑,却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僧人将这丛火焰扔到自己身上。
最终只干叫了几句,便再也没了声响,只留下一大张空白的“纸”。
秦杉说了句:“这样的火焰倒是稀奇,烧死了妖怪,却烧不坏一张纸。”
僧人上前将那张泛黄的纸片收起来,并不愿与他解释,却是细细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好一会儿,道:“你可知道一个姓贺的书生?”
秦杉点头:“是那个六岁作诗的神童吧!只比我小三岁,但人家都说我再活十辈子也不及他一根毫毛……谁不知贺生就等今年的秋闱了,大家都不怀疑,他只要去了,必然就是将来的举人。”
僧人摇摇头,露出个笑:“你可比贺生要走运得多!”
秦杉看看僧人,又看着僧人手里那张纸,惊惶出声:“传言说他死状凄惨,被野兽啃掉脑袋而亡,难道……”
“正是。”僧人道,“贺生半年前命丧于这个恶鬼之口。那恶鬼专吃人的脑子,神童的聪明脑子对它来说是大补。可怜贺生的爹娘,本以为能倚靠这个儿子安享余生……”
在僧人的描述下,秦杉仿佛看到了当日无比残忍的画面……
那贺生原本好端端地待在家里,却被突然出现的恶鬼吞吃了脑子。
家里人喊他许久没应声,推门进去,那个被传为全昭州最聪明的脑袋,此刻鲜血淋漓地展现在双亲面前,像是被野兽啃噬了一般,只留一个空壳。
家里还有个年近八十的祖母,一下没拦住她也看到了,生生给吓傻了,到如今还说不出一句话来。
……
秦杉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想着僧人说的贺生的遭遇,一路上也是浑浑噩噩的。
这事没过多久,某天,秦杉突发奇想,要动笔写点什么。与其说是他突然心血来潮,倒不如说一瞬间有许多文章词句塞进了他的脑海中,且不给他缓冲的机会。
秦杉文思奔涌,提笔一挥而就,写了好几大页的文章。
乡里有几个识字的人看到了,都瞪大眼睛看着他,逼问他这是偷了谁的著作。因他们实在不相信,秦杉这蠢蛋突然会写文章,还写得如此精妙!
恰逢金生从富庶的岳家回到乡里看望父母,也看到了秦杉的大作,就跟那几个乡民一样,都认为他是偷盗得来的,总之绝不可能是自个那副脑瓜想出来的。
为了证明真假,秦杉在众人的见证下又依照不同的题目作了别的文章,结果都相当出色,笔下生花也不过如此了。
金生看着这些文章,只觉得风格很是熟悉,很像过去一位故人——贺生的。只可惜贺生早就不在了,秦杉也绝不可能是从他那儿偷来的。
最终,众人不得不承认,秦杉是真的有“真才实学”、靠自己的脑子想出来了好东西!
思及此,金生更加嫉妒。
近来,岳父花重金给他请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学。他在骄傲的同时也倍感压力,只怕到时候榜上无名,本家和岳家都脸面无光。
如今贺生虽然没了,却多了个秦杉,这不也是对手之一嘛!
因而,临走前,他不忘刺激秦杉两句:“你个榆木脑袋,便是偶然得了天赐的小聪明,也难入仕途!所以啊,秋闱什么的,不是你该碰的!”
旁人听了金生的话不免有些质疑,但自个说出来的话却也一样凉飕飕,没有半句能听。
“往日只知杉狗吃多了菜饼而面如菜色,如今倒是怀疑,莫不是菜饼吃多了,脑子被成功改良了?”
秦杉像往常一样没有与他们争辩,但一想起洞穴里看到的恶鬼和那张皮,立刻捂着嘴想要吐出点什么。
“老天会看到,我这辈子再也不吃什么菜饼了!”他在心里默默发誓。
秦杉的母亲也知道了儿子突然变得下笔如神这事,劝他准备准备之后的秋闱。
秦杉满口应下,心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
最后他虽然去了,写的文章还得到了上边大人的称赞,但不知为何最后榜上无名。家里人为他感到可惜,但秦杉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他多半猜到自己如今用的是那贺生的脑子,他今日不中举,也就意味着贺生本人即便没死,来了考场,也就是这个结果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就对这世间的起起伏伏和繁花乱影看开了许多。自此以后,他既不会因一点不足就妄自菲薄,更不会因一点运气便忘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