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 光 的 老 兵
原创 张春燕
舍不得这样算日子，一周七天，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是百日、周年、年复一年。这些突然没有了温度和情感的日子，与儿女渐行渐远。6月16日，一个平常而又充满温情的纪念日——父亲节，您没有如往常一样用开怀爽朗的笑语，迎接儿女的祝福。更不像您往日的行事风格，做事要有庄重的仪式感，您说这是对人对事对物的尊重。但是这个告别——这个生死别离的告别，您却如此草率的没有声息。15日夜晚您轻声哼唱，因领授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而自创的歌曲《小小纪念章》，轻轻地睡去，轻轻地没有了呼吸。即将远行的脚步寂寥无声，此刻的窗外却是雷电交加，暴雨滂沱-----爸爸，我拉着您的手，眼睁睁无力温暖您的呼吸。
远行无归期，距今已百日。人生百天，对于初生的婴儿，欢天喜地谓之“百天”。对于远去的爸爸，泪干肠断谓之“百日”。那么执著热爱生活的您，就这样轻轻静静地远离人世间，愈行愈远于您生活的轨迹和所依所恋。是挥挥手再也不见这个世界，是留给儿女无尽的云悲海思。至今不敢相信您真的已远行，喜欢逗乐的您不会是又和我们捉迷藏，玩累了又会大笑着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得意地说，又被爸爸骗了吧？好笨啊找不到我-----哈哈哈，爸爸请你们吃大餐。这辈子您无处不在的乐观精神，感染着所有与您相遇的人。
志愿军老兵是您对自己最喜爱的称呼，无论在哪无论对谁无论做什么，您都透着荣光声音洪亮地说，我是志愿军老兵！这是您对自己军旅生涯的敬慕与热爱。16岁当兵离开家乡，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戎马一生，您把自己奉献给了大西北军营。历经世事，您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国家大事记挂心头，孩子们的大情小事，更是吃不下睡不着放在心间。休息后的您生活精彩而丰富，微信家群也是阵地，激昂文字铿锵的表达，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不过两三分钟，短则六八句，长则几十句，一切都在您掌控之中。被您自称为的枪杆诗，满满正能量鼓舞和鞭策儿孙——勤恳谦逊，努力奋斗。诗句后面您插入应景的照片，用幽默的文字简短注解，落款经年不变：志愿军老兵。这些年您长长短短几万首的枪杆诗，诗意的为儿女传递着思想的火花和人生感悟。我们惊叹，老爸的身体里不仅有个小宇宙，还有随时喷薄的思想火山。
爸爸常常出其不意在家群里，出各种题目考问儿孙，不允许手机搜寻答案，要看平时的知识积累，回答正确发给红包。他问，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是谁写的？孙女回答，刘少奇。老爸高兴地补充，是刘少奇1939年在延安马列学院作的专题报告，共产党人都要好好学习这篇文章。他还会出题，影响你情绪的器官有大脑，心脏和肠胃，选择哪个？我们的答案五花八门。老爸给出正确答案，大脑和肠胃。为了让老人家高兴，我们一片欢呼毫不吝啬赞扬的词语。老爸清醒地说，不要吹捧容易飘走，我们不是科学家，但不懂就问就看书，只有学习才能让人青春永驻。老爸时常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不以为然地说，这个年龄还谈理想吗？老爸幽默地批评说：是啊，你比我大嘛，我比你年轻所以有理想-----女儿啊，都是文学老兵啦，可不能退休退志自我颓废。理想永远青春，它属于任何年龄。又鼓动我说，我的女儿是有追求有理想的人，说说看？我很无奈地说，理想是----是----当航天员。老爸却认真地说，好，先去好好锻炼身体吧。登高望远不是为了被整个世界看到，而是为了看到整个世界。
风雨由天，快乐由己。自带光芒的爸爸，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以勇毅自信的精神力量充满展望并付诸行动，不骄不躁无畏前行。从京城来的孙儿去与爷爷家仅千米之距的“读者博物馆”参观时，惊喜的发现一个展柜里，有爷爷创作的抗美援朝长篇小说《云岭之战》，文字介绍道：《云岭之战》是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遗憾的是爸爸生前没有去博物馆，没看到短短的文字，记录了自己创作的一部小说和一个出版社的历史。
爸爸曾在朋友给他的肖像画上题字：人生是一场梦，好梦在书香中。生命最后的四年，爸爸不知道自己在与癌症抗争，突如其来的病魔打乱了身体原本健硕硬朗，腰杆笔直走路带风的父亲，至少五年的生活规划，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让爸爸有了紧迫感，与时间赛跑与自己较劲，只要身体没有大不适，白天和黑夜对于爸爸没有区别，先是笔写后来手机直至用电脑，洋洋洒洒70余万字的抗美援朝长篇小说《战神》脱稿和数次修改，直至送审出版社。期间，爸爸应邀给家乡编辑整理了近60万字的自选文集。近四年的一千个日日夜夜，正是爸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经受病魔无情的折磨，历经北京兰州寻医治疗，几报病危在ICU抢救的四年。但是，与老兵而言这些只是生命长河中，一段又一段小插曲。执拗于生命热爱的爸爸，留下了文字，却留不住自己的脚步。
癌症，我们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为了爸爸快乐的生活里没有阴影，我们想尽办法隐瞒病情，这要感谢美好善良的医护人员，让爸爸面对所有的不适，单纯地以为是一部机器的自然老化。一辈子喜食甜腻，喝水放糖每餐有肉的爸爸，最后被糖尿病的诊断搞懵了。积极配合治疗的同时，又为满足口福内心充满矛盾，最终都会铿锵有力地对自己说，老兵无所畏惧！但是，对于各种用药爸爸产生了怀疑，究竟是什么样的病情，并以自己的机智在探求破解，无论输液和口服药品，他先拍照后百度。无奈的我只好把有些药名照猫画虎成英文，心想爸爸肯定会罢手。谁料老兵手下无难事，见招拆招举重若轻，90岁的他用手机翻译，电话咨询，去药店了解药名和药性。时光向前迈步，爸爸愈加不喜欢去医院，甚至在生命最后半年拒绝吃药，即使高烧40度，也在用意志力控制自我，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担心吃药太多伤胃。近一年的胃口每况愈下，精气神也愈来愈差，这让一直以来以精神昂扬示人的爸爸很是烦恼。他想吃好精神好可以继续读书写作，笑对人生看美景吃美食写美文。最后这次住院，爸爸虽然身体很虚弱，但坚持干净穿衣梳整头发，戴上眼镜掩饰倦容，不住拐杖不让搀扶，离开大院下电梯走楼梯时，挺直腰杆保持微笑，说无论何时志愿军老兵的本色不能丢。
5月18日，与爸爸同样坚韧拼搏不服输，曾获得多项“先进个人”荣誉称号的四叔，在山东泰安远行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悲痛的消息，告诉日夜输液已不能下床的爸爸，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牵挂，是血脉相连在远方的妹妹和两个弟弟，他一直都把自己所有美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分享给他们。爸爸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似乎有感应地问，你四叔有消息吗？我不知怎么开口，爸爸闭上眼睛问，哪天？我说今天。爸爸眼睛一直闭着，我擦了擦他眼角的泪，刚想说些安慰的话，他摆摆手说，别说话，我明白。整个中午爸爸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下午护士来打针，爸爸忽然掩面抽泣，小姑娘吓了一跳问道，爷爷，我打针疼吗？爸爸摆摆手，抽泣着说，我的小弟走了，他是全国的优秀党务工作者和抗癌明星-----唉，坚强拼搏了一辈子啊。希望孩子们能把我们兄妹的好品质传承下去，团结友爱，任何时候不离不弃。我知道爸爸这些话是说给我们这一辈人的。
爸爸生命的最后一周，出现了抽搐症状，我们见状慌乱地喊着：爸爸----爸爸。在我们惊慌的呼喊中，爸爸艰难地说了两个字，他一生的睿智坚韧都包含
在这两个字里：“明白”。爸爸，都说人生难得糊涂，可您自始至终都明白，我想这是做人的一种可贵品质。浮生不过梦一场，能够治愈自己的，是内心的明白和释怀。
爸爸非常不喜欢用“老头”的称谓，他的心中始终有把激情燃烧的火炬——不服老不认老。80岁去东北雪乡，在厚厚的冰雪路上，时不时以大雁展翅的姿态，优美滑雪。82岁跨洋过海到美国参加孙子大学毕业典礼，行前突击学习英语，最后只记住“yes、good、no”游历近一月。83岁在云南国家森林公园，几十米高的树林悬空绳索间，飞人般穿梭探险。爸爸的晚年生活潇洒从容精彩幸福，精彩源于他与时俱进的智慧生活，幸福源于他知足常乐感恩生活中所遇之人之事。爸爸一生帮助过很多人，给钱给物解囊相助，想方设法解决困难，有基层官兵也有困难百姓。爸爸在困难的时候也被人帮助，一辈子吃水不忘挖井人。热爱生活的人，一定被生活热爱。
故乡东平，是爸爸魂牵梦绕的地方。医院里，已经话语不清的爸爸拉着7岁孙儿的手，又一遍遍地说，孙儿记住了吧，你的家乡是东平-----东平。东平县委原宣传部长郭云策得知爸爸远行的消息后，悲戚地说，我和他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是伟大的、高贵的，感情是深厚的！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很多优秀的品质，受益良多。他很小参加革命，有老一辈共产党人历经战火洗礼而忧国忧民、精忠报国的宽广情怀，他骨子里是对国家的忠诚，对人民的敬重，他正气浩然，铁骨铮铮！正是以这样的精神素质为基础，他在军队赋予的文学事业上，才会始终以冲锋的姿态，尽一名老战士的责任。他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是东平人的光荣，是东平优秀文化的杰出代表，东平为有他这样的作家感到骄傲！东平所有热爱家乡的人们，将永远怀念他！
不被万物牵绊，再展万丈豪情，胸中存有书香，笔端不沾尘埃。
成年人的世界，除了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近，其他都在渐行渐远。生命中再也没有人待我是个孩子，面对生活中粗枝大叶的我，往昔都是爸爸给我分门别类，收藏我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工作生活资料，安抚我内心的脆弱与感伤，让我在时间里寻找解药。生活不能复制，生命是条单行道。人世间，我们都是匆匆又匆匆的过客。然而，还是满怀希望时光隧道里没有世间规律，我们不舍彼此，没有告别，永远相伴。
百日，爸爸您远行在哪一片天地？秋凉加衣了吗？红烧肉和饺子顿顿都吃吗？还在白昼不分的读书写作吗？您和我已远行28年的妈妈，快乐相逢幸福相伴，从此，再也不会有离别和伤病的苦痛。
爸爸，人世间的爱情唯有亲情是绝对爱情。您听，这首歌儿唱出我的日夜思念-----
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这世间太多的难免亏欠，你是我穿过思念的箭---
——爸爸百日祭文
2024年9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