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1919年）四月初四，奉天省东边道柳河县，三道沟屯。

一更二点，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弯弦月挂在天边，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吃过晚饭后纷纷前往屯西头的场院儿，惊动树毛子上的老鸹扑棱着翅膀盘旋而起，“哇哇”叫着，却不飞走。

场院中间已点燃三堆篝火，有百八十个背着大枪的汉子站在当场，一张张黑锅底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有些扭曲。

一扇门板横放在两个长条板凳上，上盖白色麻布，看轮廓依稀是人形，头的那一面压着黄纸，脚那一面露出一双绣鞋。

早有人抬来一张掉漆的供桌，上面摆起达摩老祖铜像，装满小米的木斗子里插满达子香。有一个身披黑色大氅、腰插匣子枪的矮个男子站在供桌前，口中念叨：“达摩老祖座上尊，今晚开堂有原因。五清六律记不真，合该绺刑上在身！”

该男子乃是绺子大掌柜，报号“西来顺”，念完之后对“水香”点头示意。

“水香”抱拳过左肩：“执法拜见传口令，请开威风要发刑。”

大掌柜道：“发刑，要坐热炕头、开黄泉道、损龙过江！”

于是有崽子拿过来铁锨、枪通条放在火堆上炙烧，另外还有一个装满豆油的大马勺。

水香又道：“发刑领刑都来看，专治邪路不容情——把人带过来！”

话音刚落，就有五花大绑的两人被架过来，按着跪在供桌前。当他俩看到火堆上的东西时，不由体如筛糠，尿了一地。

其中一人哀嚎：“大当家的，求求你了，看在这些年前打后别的给绺子卖命的份上，饶了这一次吧！”

“不是我饶不得你，是绺规饶不得你。入伙挂柱当着达摩老祖发过誓，最忌横推立压，这还闹出人命——今日要领三道刑，如你二人能挺过去，自可苟活！”

两人绝望的瘫成烂泥：就是神仙来了，也扛不过这三道绺刑啊……

01

在旧时大关东，“耍清钱”绺子讲究的是令行禁止，有明确的五清六律，涉及到“七不抢、八不夺”， 严禁“横推立压”，尤其是不能违背女性意志——这其实与道德品质没有太大干系，而是要维系绺子内部稳定，更避免成为过街老鼠。

当然也有“耍浑钱”绺子，被绿林界称为“斜岔子”，不讲绺规，抢男霸女、为所欲为。但这种绺子肯定无法长久，不但官府、民团大加围剿，就是绿林同道也不相容，典鞭讨伐。

对于“耍清钱”绺子而言，如果内部成员有触犯绺规的，会面临严酷惩罚，是为“领刑”。

在领刑之前需开香堂，请出达摩老祖神像，焚香以告，由大掌柜主持，具体事务则交给里四梁之一的“水香”或是外四梁之一的“秧子房掌柜”负责。

大部分时候都是请棍刑：“绺棍原来有根本，梁山留下库中存。开库领刑有威法，专打绺局违规人！”

领刑的可以给自己求情：“诸位合字的，我跟绺局一回，前打后别没功劳也有苦劳，还望举棍的顾念情分，高抬轻放，以后再也不敢违反绺规了……”

这时负责行刑的要看绺子大掌柜的脸色，若大掌柜不说话，那么就是轻打放过；若大掌柜狂笑一声，是为“发威”，代表要严肃处理，杀鸡儆猴、绝不留情。

甚至会搬出其他刑具，比如执法水香高喊：“领刑者——上驴！”

听到这个能当场吓尿裤子，但却还有远比“上驴”更严酷的，比如本文开头……

02

民国八年四月，关东大地正是柳绿花红的好时节，活跃在奉天省东边道的海龙、柳河、通化一带的大绺子“南平军”，在洗劫了“南满洲株式会社”的车队之后，一路往东滑，在初三这天压在了柳河县城西北三十里的三道沟屯。

三道沟屯是一个有两三百户人家的大屯子，修建有土围墙，还带着四角炮台，一般小绺子不敢来打秋风。

但在大掌柜“西来顺”带领下的“南平军”素来讲规矩，屯子里的两家大户已经买了“南平军”绺子的蛐蛐，是朋友、有交情，所以这属于“活窑”，路过时可以在此压下，吃喝住宿，有不方便处理的东西走之前直接扔下，算是双赢。

“南平军”绺子不大不小，有一百三十多号人，晚饭分散在“张家大院”、“黄家大院”这两个大户家里吃，杀猪宰鸡，支锅焖起来粳米饭，再烙白面饼，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甚是快哉。

屯子里也有好耍钱的，晚上就与胡匪一起支牌局推天九、看小牌，不分彼此，本是其乐融融，结果却出大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上，大掌柜“西来顺”正坐在热炕头上，用一颗子弹把匣子枪分解开，摸出绒布蘸着新抢来的枪油作保养。“西来顺”原本是东山（长白山）的猎手，个子不高，但性格强悍，枪头子也硬，在绺子当中素有威望。

这时瞭水的（放哨站岗）慌忙进来禀报：“大当家的，有人顶香拜山，插的是十八炷香！”

“西来顺”正要安装顶针，闻听不由两手一顿，大惊，光着脚下地到门口一看，发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爷子正头顶香炉碗站在那里。

香炉碗插着十八炷线香——所谓“顶香拜山”，即百姓如有冤屈不平之事，可耍清钱的绺子，头顶一炷香，代表请大掌柜主持公道；但如果是头顶十八炷香，则代表请十八罗汉扫清门户，即绺子有毛病。

这次就是屯子里的陈老爷子头顶十八炷香来拜山了！

仔细过问才知道：老陈家的儿媳妇起夜，被两人捂着嘴拖到柴禾垛后面给祸祸了，完事还把人掐死。

老陈家在后半夜发现人不见了，打起灯笼很快就发现了尸首。这屯子里都是知根知底的，除了绺子还能是谁干的？

“西来顺”暴跳如雷，马上让水香追查。水香不是吃素的，在被害人指甲盖里发现残留皮肉，显然是把凶手抓花了。

于是挨个检查身体，很快找到人了——而且还是两个，一个是手脖子有抓痕，一个是肩膀有牙印。

不打自招。

没别的说的，领刑！

而且因为是压花窑，所以是执行最严酷的“坐热炕头、“黄泉开道”、“损龙过江”。

03

“我西来顺没管住手底下的人，实在是对不住屯子里的老少爷们，今天就按照绺规当众领刑，给大家伙一个说法！”

大掌柜说完之后一摆手，水香高呼：“坐热炕头——领刑！”

木头柈子的火力正旺，两张大铁锨已经被烧成暗红色，木把化成灰烬，有崽子用木头棍子扒拉到空地上。很快，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声，围观屯民不由相顾骇然。

水香再次高呼：“黄泉开道——领刑！”

两根步枪通条烧得红亮亮，用钳子夹起来。此时两个领刑的已顾不得剧痛，看着通条惊恐得不可名状……。

水香第三次高呼：“损龙过江——领刑！”

大马勺里面的豆油翻滚冒烟，两个领刑人口吐白沫，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如果第一道刑罚就是这个，那么惊恐度必然还要提升一百倍。

所以，这大约也算是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