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这是25岁的柳永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科考失败后的狂放之语,也是牢骚之语。
因为这首《鹤冲天·黄金榜上》后面,还有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谁曾想,就是这句牢骚,惹怒了宋仁宗,从此奉旨填词,坐实了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此后柳永把烟花巷柳寻遍,写下大量的慢词艳曲,赢得风流名,“凡有井水处皆唱柳词”。
时光流转,当柳永一抔黄土掩尽风流之后,南宋有一位词人横空出世,走向了与之相似的命运。
他们都是出身官宦家庭,多次科考未中,一生流连风月,到了晚年贫苦潦倒,死后更是靠友人怜悯,才有了葬身之所。
其中不同的是,柳永知命之年进士及第,而另一位则是终身白衣,一生未仕。
他就是继苏轼之后的文坛全才,诗词、书法、音乐,无所不通。
他叫姜夔,号白石道人。
白衣清客
14岁时,进士出身还只是知县的父亲撒手人寰,姜夔跟随出嫁的姐姐,相依为命。
成年以后,姜夔先后四次投身科考,却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就这样十年光阴,匆匆而逝。
此后姜夔漂泊江湖,游荡江南一带,结交好友,醉眠烟柳。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有佳人。
因为才情风流,姜夔成为文坛名流和政坛权贵的座上客。就像年轻时的杜甫,好友多是忘年交: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萧德藻说他的词有黍离之悲,杨万里赞他为文无所不工,范成大称他有魏晋之风,朱熹待他青眼相加,辛弃疾更是多次与他诗词相和,赞不绝口。
人到中年以后,姜夔又结识了杭州世家豪族出身的张鉴,祖上乃南宋名将张俊。
就是这样一个将门之后,成为姜夔后半生的知己与靠山,移居杭州,“十年相处,情甚骨肉。”
可待到张鉴命丧黄泉之后,姜夔的生活再次陷入颠沛流离,为了生存游走金陵、扬州等地。
嘉定十四年,姜夔就这样在凄风苦雨中走完一生,享年67岁,被好友葬于钱塘门外。
风流才子
姜夔这一生之所以能被名流权贵赏识,甘之如饴地提供衣食住宿,就在于满腹才学。
如此吟诗弄月,能吸引文人墨客,必然也能赢得美人芳心。
二十多岁漂泊合肥,姜夔邂逅了一对琵琶姐妹花,可谓是情投意合。
可为了生计,姜夔不得不辗转各地,泪别红颜。就这样,合肥姐妹花,成为他此生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他这一生诗词流传于世八十多首,写给这对姐妹的就有二十多首。
它是“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的此生难忘;
也是“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的欲罢不能。
后来拜访范成大府上,姜夔作《暗香》、《疏影》曲词,让范成大为激赏,并赠送红粉佳人一位。待到舟过吴江,“小红低唱我吹箫”,成为后世美谈。
但这些风流韵事加在一起,都不及22岁时一曲成名天下知来的潇洒恣意。
因为一首词,姜夔不仅再续故人情,而且抱得美人归。
这首词就是被千岩老人萧德藻盛赞有黍离之悲的《扬州慢·淮左名都》。
萧德藻与姜夔的父亲姜噩是同年进士,姜夔曾以故人之子身份相访。萧德藻对姜夔的《扬州慢》,大为欣赏。
他与姜夔相见恨晚,“学诗数十年,始得一友”,从此结为忘年之交。同时,他还让姜夔抱得美人归,与自己的侄女喜结连理。
除了做月下老人,萧德藻还把姜夔推荐给了杨万里,杨万里又推荐给了范成大等人,就这样姜夔以一首《扬州慢》,一举成名,千古流传。
桥边红药,知为谁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宋·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
公元1161年,金兵南下,入侵江淮,南宋溃不成军。15年后,22岁的姜夔初访扬州,看到被战火洗劫后的扬州城,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想当年,扬州可是烟花一城,繁华十里。盛唐的李白曾经在黄鹤楼送别孟浩然时,说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
晚唐的杜牧,更是把一生最风流潇洒的时光都留给了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所以后世只要提到扬州,念念不忘的都是杜牧笔下的繁华与风流。
姜夔也不例外,他初到扬州都会,在禅智寺的竹西亭解马稍作歇息,想到了杜牧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满城的繁华都能吹到清幽的古寺,这是何等喧哗热闹。
可是此刻走在杜牧曾经深情赞美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姜夔目光所及,只有荠麦青青、池台残断,和古木凋零。而这一切,都是拜金兵南侵所赐。
这些断墙残垣,无处不诉说着曾经百姓活在恐惧与战乱之中,到处生灵涂炭,至今厌战。尤其黄昏日落,凄凉的号角再次响彻扬州城的云霄,更添悲凉。
这样的萧条景象,就算当初为扬州留下无数深情的杜牧,旧地重游,想必再也写不出昔日的风流,满是凄凉与心惊。
杜牧曾经赞美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如今桥依旧,月无声,一波荡漾,满怀萧索。
如此的昔盛今衰,姜夔只想问问独自绚烂的桥边红药,为谁盛放为谁妍,岁岁又年年。
就这样,姜夔在今昔对比中,写尽扬州繁华归于衰败的黍离之悲。这里面有对盛世的流恋,有对战争的控诉,数不尽的哀愁,道不完的悲凉。
此去经年,姜夔虽然二十二岁就因这首词声名鹊起,却因为科考不顺,终生被拒之仕途门外。
张鉴也曾好心为之买官,姜夔坚决不受。人到中年,他也曾奋力一搏,向朝廷献《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可还是不被重用。
后来朝廷特许姜夔到礼部应试,依然铩羽而归。就这样,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只是晚年曾经倚靠的名士权贵纷纷离世,姜夔在江湖漂泊中了此残生的时候,不知是否为自己慨叹: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