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中惊醒，又入另一个梦中。 刚刚那场仙妖之间的恶战是梦，此时眼前人潮汹涌的繁华也是梦。 我困在梦中，不消亡，不轮回，循环往复已有五百年。 那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眉眼含笑：「化烟，你终于入吾梦中了。」 我的眼泪霎时滚落下来。 「无相大人……」 一、 遇见妖王无相的时候，我还是个刚化了人形，懵懂无知的小妖。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戴着长长的幕离，游走在人间热闹的大街小巷。 他就这样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轻唤一声：「化烟。」 嗓音低沉，优雅动听。 我藏在轻纱下的脸一片愕然，「你怎会识得我？」 他轻轻侧头，目光盈盈，「吾乃妖王无相。妖界众妖皆是吾的子民，又怎会不识你？」 我隔着轻纱打量着他，赤金的衣袍，朦胧的眉眼，隐约可见皮肤如雪，黑发如瀑。 我摇摇头：「你不是，无相大人不长你这样。」 他笑了出来，「你怎知妖王无相何等模样？」 我指了指远处的画摊，「那儿挂着呢。」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画摊上挂着几幅仙风道骨的神仙画像，还有一幅黑身红脸凶神恶煞的妖王。 他哭笑不得：「凡人愚昧无知罢了，你是妖，怎可也信？」 又见他眼皮一抬，平地起了阵妖风，画摊乱作一团，妖王画像顿时飞得远远。 我半信半疑地开口，「可是无相大人怎会在人间？」 他接着道：「吾观天象，近日有大妖现世，因而来人间走这一遭。」 大妖现世？难道是我吗？ 我想起我诞生那日，天色骤变，雷声滚滚，我心中害怕万分，才戴上幕离低调行走人间。 无相大人跟着我走了一路，仿佛看透我心中所想。 他说：「就是你啊，化烟。」 「人间除了你，哪里还有妖。」 是啊，自混沌始，上古之神将妖魔归为一界，划虚无之地为居。 凡是世间之妖，皆不可逗留人间，否则九天震怒，降下神罚，妖死魂灭。 我声音微微颤抖地问他：「无相大人，你是来抓我的吗？」 他顿住脚步，眉眼染上柔和的笑意。 「吾是来保护你的。」 二、 无相大人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天兵天将数次下凡探查，他都施法为我敛了周身妖气。 那些刚诞生的小妖却因我遭了殃，一化形便被天将捉拿走了。 不安与愧疚涌上心头，我惶惶道：「无相大人，带我回虚无之地吧。」 像我这等小妖，即便在人间逗留，也毫无自保之力。 「回那地方做什么？」 无相大人蹲在溪边掬了一捧水，神清气爽地擦了擦脸，又折了溪边一枝花。 「那里没有这样清冽的溪水，没有这样摇曳的花枝。」 我想到那天将驾着云威武神气的样子，十分没有底气，「可是我掩不住妖气，迟早也会被抓回去的。」 像刚刚被抓走的小妖一样，被扔回虚无之地。 关于虚无之地，我没去过，只是听闻那里与人间不同，一片荒芜，了无生机。 我定是不想去那里的，但我不能永远指望他人庇佑。 无相大人神色认真地看着我，「吾不会让你回去，你要留在人间，好好修炼。」 虚无之地没有天地灵气，妖族是没有办法修炼的。 也正是为了遏止妖族壮大，神族才将我们禁锢在那里千百年。 我想起无相大人如此强大的妖力，好家伙，千百年来，他都在人间偷偷修炼吧。 正想着，幕离忽然被他摘下，日光刺眼，我下意识躲了一下。 无相大人高大的身影罩住我：「吾要你堂堂正正行走在人间。」 我抬起头，一张俊美无双的脸闯入眼帘，白皙妖异，美玉无瑕。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惶恐，只呆呆地叫他：「无相大人……」 他看着我，唇边笑意浅浅，将那支花轻柔插在我的发髻，又用食指轻轻摩挲着我眼尾的羽状红印。 「化烟，你果然与吾梦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三、 无相大人说，梦妖之所以为大妖，是因为六界之中，神妖仙凡皆有梦。 只要源源不断的吞噬梦境，我的妖力便能飞速上涨。 我问他此修炼之法可害人性命？ 无相大人恼了，一双好看的剑眉倒竖了起来。 「吾在你心中，是如此为恶之妖？」 「不是不是，无相大人是化烟心中最伟大的妖。」 我忙摆手哄他，可这话却不假。 我曾问他既如此喜爱人间，为何不长留于此？ 以无相大人的妖力，区区天将根本奈何不了他。 无相大人星眸幽深，沉默许久，他道：「那里还有吾的子民，吾不能抛下他们。」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时有些发愣。 众妖生活在艰苦的虚无之地，心怀子民的无相大人，是他们唯一的慰藉吧。 从那后我开始勤勤恳恳的修炼，每日在无数梦境中游走。 我不入人间，却在梦中见过人间百态。 男子梦中，多为钱财权势，女子梦中，多为风情浪漫。 偶尔也撞见男欢女爱的梦境，叫我羞红了脸慌忙逃走。 第一次顶着一张大红脸回来时，无相大人十分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没好意思说，只慌张地摆手，「没，没事。」 后来次数多了，无相大人隐隐也猜到了，他一双星目玩味地看着我，笑意盎然，美不胜收。 我看一眼他，不知怎的又想到梦里纠缠一体的男女，心中狂跳，脸红的快要滴血。 再后来，他都能波澜不惊地揶揄我了，「见过这么多次了，还没习惯呢。」 我小声地嘀咕：「这次不一样……这次好几个人。」 无相大人一窘，颊上忽然飞红，他抬头望着天，嘴中喃喃。 「修炼之人，当心如止水，心如止水。」 不知道说的是我，还是他自己。 四、 我又一次从他人的梦境中落荒而逃。 这次是真真正正的被吓回来了。 我入了一个梦，梦中云雾缭绕，一个高大的男子，人身龙尾，鳞片泛青，正在呵斥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孩子。 我一入梦，那男子像是能感知到我一样，灼灼的目光射过来，只一眼，我便全身战栗，妖力不稳，被强行从梦中抽离。 无相大人看着我煞白的脸，神色无比凝重，「梦中之人，应是东方青麟神君。」 九天之境有四方神君，也正是这四方神君，维持着六界平衡，以其神力禁锢着虚无之地。 青麟神君正是四方神君之首，只是凡人不曾窥见天颜，又如何能梦见此等人物？ 我惊魂未定，无相大人揽着我的背柔声安抚，「没事，只是梦而已。」 话音刚落，一位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提着剑踢开了大门，桌上烛火被凉风撞得晃动两下。 他与我们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地抱拳向我们致歉：「相公见谅，吓着你家娘子了。」 又左右看了一眼，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咦，妖气怎么不见了？」 无相大人看着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我，唇角一勾，十分大度。 「无妨，我家娘子胆小罢了。」 说罢他贴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别抖，有吾在呢，你怕什么。」 少年名为佑凤，自称是仙君下凡捉妖。 我泡了茶请他喝，他便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他在树杈上正梦见被父亲大人教训，忽然被一阵妖气相扰，搅了恶梦。 「前阵子天降异象，乃大妖现世之兆，九天之境派了好几拨天将都没能搜寻到这妖物，我才刚下凡，阖眼的功夫就叫我碰上了。」 少年坐在桌前端着茶碗傻乐，我与无相大人对视一眼，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仙君，这是小神君下凡捉妖来了。 小神君仰头灌了一杯茶，大义凛然地说道：「那妖物在此处没了踪迹，相公娘子近日的安危，本君势必负责到底！」 我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眼神直瞟向一旁的无相大人。 无相大人笑盈盈地抿了口茶，「那就有劳仙君了。」 五、 已是夜深，外头漆黑一片，不时传来两声鸦叫。 屋中烛火微微，热茶冒着暖气。 小神君喝完茶，眉眼弯弯地打量着屋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顿时明了，懂事地推开了我的房门，客气一笑：「如若仙君不嫌弃，不妨在舍下歇息一晚。」 小神君欢喜地起身，手在衣摆上拍了拍，正经道：「既如此，本仙君也不推辞了。」 我满头黑线。 原本我这山野小屋是个临时落脚之地，啥也没置办。 无相大人来了之后，我才收拾了两间房，添了些桌椅被褥。 我眼巴巴看着小神君进了我的房间，无助地看向无相大人。 他倚在一旁冲我招手，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我就这样进了无相大人的房间，还占了他的床。 「这样也好，你只有在吾身边，周身妖气才能敛住。」 无相大人在房间内打坐，闭目养神之际还不忘吓我，「别跑远漏了妖气，叫神君抓去了。」 我躺在床上紧张地抓着被角，一股好闻的香味熏得我面色绯红。 是无相大人身上的味道。 清晨天刚亮，我便起了身，准备去街市上买菜。 凡人哪有不吃饭的，如今小神君在，可千万别漏了端倪。 想了想，出门时又拉上了无相大人。 刚走没两步，小神君也兴高采烈地跟了上来，说是担心我们安危，要一路陪同。 若不是他一路上欢天喜地地摸摸这个，瞧瞧那个，我还真信了。 我偷偷给无相大人递了个眼色：这明显就是第一次下凡，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小神君逛了半条街，最后在一家精致的糕点铺前停了半晌。 他低声惊叹：「你们人间的食物，长得竟是如此多姿多彩。」 九天神族不比修炼而成的仙族，他们生来便是神君神女，以为世间万物皆是自然生长。 我忍住笑意，「这不是长得，这是做的。」 「那吴娘子你会做吗？」 不等我答话，无相大人看着小神君扑棱棱的眼睛，唇角一弯，「那是自然。」 六、 我惊得抬头看着无相大人，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我是以梦境为食的妖啊，那花花绿绿的糕点我怎么做的来。 架不住话已经放出去了，逛完整条街，我买了些菜和糕点作料，小神君却看着涌动的人群却有些失望。 「我以为凡人皆像你们这样，却原来满街都没有再好看的了，与我九天之境的神仙还是差得远了些。」 我挎着菜篮子出神，没有比无相大人好看的我知道，但是，也没有比我好看的么？ 无相大人看着我疑惑的小眼神，颇为自得。 「我家娘子确实好看得无人能及，一丝一毫都长在我的心坎上。」 我羞的脸颊一红，无相大人扮夫君倒是扮的有模有样，还会说些蜜糖话作弄我了。 待回到家中，做了午饭，小神君觉得饭菜不够精致，不肯下嘴，晚饭时便兴奋地冲到灶间，要看我如何制作糕点。 无相大人悠闲地倚在一旁看戏，小小的灶房竟热闹起来。 我笨拙地将灶火烧起来，将各色作料倒入盆中一顿操作，装出一幅信手拈来的模样。 我盖上锅盖，抹了把脸：「仙君你就瞧好吧，等着吃就行了。」 好在小神君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惯好糊弄。 他心满意足地出了灶间，我立刻哭丧着脸求助无相大人。 过程好糊弄，成品怎么办，小神君就是再傻，难吃的东西也不能吃不出来吧。 无相大人却是早有准备，气定神闲从身后变出一盘精致的糕点。 「刚刚在街市偷偷买的。」 我脸上一喜，眼中多了几分敬佩。 无相大人又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待会你可别吃，小神君吃了，保管踏踏实实睡上一整晚，你好继续修炼。」 我眼睛弯弯一眯，霎时间崇拜起来。 七、 小神君说，在凡间这几天，竟睡得出奇的好。 只是数日过去，仍不见妖物踪迹，也不好再叨扰，便向我们辞行。 我嘴上客气的让他再多留两日，心中却松了口气，大喜过望。 小神君毅然决然地推辞道，「本君此次下凡，就是为那妖物而来，不可再多逗留了。」 我开心地跑到自己的床上打了个滚。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小神君回来了，背上还多了个受伤的女子。 我的床又被占了。 好在她受伤不重，不多时便悠悠转醒。 她说她叫陈云锦，是附近大户人家的小姐，今日上山拜神，却遭匪被劫。 那劫匪将她拖到树林里欲行不轨，好在遇见了小神君救了她一命。 云锦姑娘柔弱无骨的身躯倚在床榻上，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苍白的面容凄美无辜，直叫人心生万千怜爱。 她轻唤一声「恩公」，声音绵软，有如娇莺。 小神君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结结巴巴回道：「姑娘放心。我，我定会护你安全归家。」 哦，他莫不是忘了刚刚说只为了妖物而来的人是谁？ 我倚在房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的床，心头却忽然萦绕起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心虚地看了一眼无相大人，他也正倚在门边观察房间内的二人。 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冲我神秘一笑，眼神甚是高深。 很快我就明白无相大人眼中的深意了。 因为小神君坐在桌边，已经喃喃念了数遍：「云中谁寄锦书来，云锦，真是个好名字。」 脸上还挂着傻笑。 贪嗔痴恨，这很明显是人间才有的痴症。 我看着小神君不值钱的样子摇了摇头，叹着气走进了无相大人的房间。 无相大人说：「小神君分了心，这是好事。」 我抱着被子连连点头，也傻乐起来。 八、 云锦姑娘的腿伤了好大一个口子，我照顾了她两日，伤口结了疤，小神君便准备送她回家。 出了门又回头，小神君揪着袖口殷切地叫了一声吴大哥，吴大嫂，然后支吾起来。 我掩着嘴偷笑，嚷嚷着要抓大妖的神君，和凡人打起交道来，却要找人壮胆。 无相大人对这一声大哥十分受用，于是我们一行四人便下了山。 山路崎岖，一路上小神君都在关切云锦姑娘的腿能不能走，要不要背。 云锦姑娘也不一口一个恩公了，佑凤佑凤地叫着，声音甜滋滋的。 只是提到腿时，她又忍不住要掉泪，「留了疤，好生难看。」 佑凤安慰她：「不碍事，会好的。」 无相大人酸溜溜地转过头看我，「娘子，要不要为夫背？」 小神君脸突然红了，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待回到陈宅，陈家二老抱着女儿就是一顿痛哭，只是哭到一半，门外就有人求见。 是一个有些落魄却面容清秀的书生。 云锦姑娘眼里噙着泪，惊呼一声：「宋郎？」 啊，原来是云锦姑娘的情郎。 我眼见佑凤小神君的眸光黯淡了下去，心头有些怅然。 本以为他是来关心云锦姑娘的伤势，不曾想那书生却口出惊人。 「云锦小姐被劫，数日与匪徒同处一室，人尽皆知，清白怕是已毁，小生不才，愿娶小姐为妻。」 陈家二老气得发抖，陈夫人更是直锤胸口，「造孽啊，我的锦儿，我早说他不是好东西，叫你不要与他来往，这是拿住了把柄逼你下嫁啊！」 云锦姑娘难以置信地愣在那里，连眼中的泪也呆住了。 佑凤气的跳脚：「胡说什么！云锦小姐这几日与我们在一块，清白闺名岂容你随口玷污！」 我尴尬地扯住佑凤的衣袖，生怕他跳出去将那人打上一顿。 无相大人意味深长地盯着那书生，幽幽开口。 「云锦小姐失踪三日，陈家二老并未报官，你怎知她被匪徒劫去？又怎会人尽皆知？」 九、 一时间众人都反应过来。 那书生脸色瞬间变了，佑凤撸起了袖子，衣袖下的拳头捏得发红。 好在有我拦着，不等他出手，陈家二老叫来下人提着棍棒将那书生打了出去。 陈老爷咬牙切齿，「你若再敢纠缠，出去乱嚼舌根，我们定追查到底！」 云锦扑在陈夫人怀里，哭得肩如抖筛。 我与无相大人面面相觑，好容易下趟山，竟遇见一出穷书生为娶富家小姐不惜勾结匪徒的好戏。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话本子里说的，竟一点也不错。 我们三人被当成恩公好吃好喝的留在陈宅。 佑凤没出息地品尝着陈家送来的各色美食，腮帮子动着还不忘嘟囔：「吴大嫂，这糕点比你做的还好吃些。」 说来无相大人买的那些糕点，我一个也没尝过，一时好奇，也忍不住尝了一尝。 「无相……相公，真的很好吃。」 无相大人修长的手指撑着前额，无奈又好笑。 到了夜间，我与无相大人既是夫妻，主家也断没有给两间客房的道理。 怕被发现，我不能入梦修炼，便趴在床沿好奇地发问：「为何女子与匪徒同处一室，就会被认为失了清白呢？」 即便云锦姑娘与匪徒什么也没发生。 无相大人惯例正在打坐，闻言他星眸微睁，瞥了我一眼。 「凡人古往今来的教化中，女子不可与男子同处一室。」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说来，那我也没有清白了。」 无相大人身形一晃，眼睛瞬间睁开。 「休要胡说，化烟，你是妖。」 我撇了撇嘴，无相大人说的好没道理，我以后要在凡间行走，自然是要学会凡人那一套的。 但我可不敢辩驳，只悻悻地扯着被子睡下，心中苦恼无法修炼一事。 无相大人说的修炼之法甚是显著，短短数月，我妖力倍增。 梦是无穷无尽的，天降异象的那个大妖，也许真的是我。 十、 佑凤这几日总是陪着云锦姑娘散心解闷，寻妖一事暂时抛诸脑后。 我落得轻松，不仅偷偷修炼，还潜入了那宋书生的梦里，将他困在梦中五日，日日噩梦缠身。 修炼至此，我已能操控梦境，更能将人困在梦中，长睡不醒。 我既欣喜又害怕，如此可怖的能力，势必会引来九天之境的忌惮。 毕竟，神仙也有会做梦的时候。 那书生醒来后，面容枯槁，行为疯癫。 我为云锦姑娘出了口恶气，心中甚是畅快。 无相大人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拎着我回了房间，少有的一顿凶。 「佑凤还在，你也不怕漏了马脚，胡闹，真是胡闹！」 我自知理亏，但还是倔强地回嘴：「我可以自己敛住妖力了，我不能一直靠大人庇佑，迟早要自己行走世间的。」 无相大人一愣，转过身去，似是轻叹了一声。 「如若能一直这样庇护着你，吾也愿意。」 我感动得快要溢出热泪，无相大人是妖界之主，他会庇护每一个妖界子民。 可惜他的子民，都被禁锢在荒芜的虚无之地，他迟早是要回去的。 想到这，我忽然不觉得人间有什么好，我入了那么多的梦境，噩梦多，美梦少。 凡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贪嗔痴恨，那宋书生一事，就是人心最好的写照。 「无相大人，我跟你回虚无之地吧。」 话一出口，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无相大人肯定是要说我没出息的。 但他转过身，竟意外地答了声好。 无相大人唇角轻轻弯出好看的弧度，「吾带你回妖界，见见吾的子民，你的同类。」 他的目光又遥遥地望向远处，深邃坚毅，像涌动着一整条绚烂星河。 「这人间，吾会带着妖界子民一起回来。」 十一、 我们二人辞行回到山野小屋，佑凤后脚也跟着回来了。 原来他私自下凡捉拿大妖，被同来探查的天将发现了，再不回去，青麟神君也要知晓了。 他走时背着宝剑，怀中抱着一盒糕点，神情怅然。 「人间一趟虽未寻到妖物，但认识你们，十分值得。」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向不远处的大树。 云锦姑娘躲在树后，他知道，我们也知道。 但谁都没点破。 小神君留下一句后会无期，眨眼间便消失不见，瞬移万里，不知飞上几重天境。 云锦姑娘在树后躲了好久，压不住抽泣声了才出来。 她坐在我门前的木阶上望着天，漂亮的罗裙染了泥。 她说：「吴大嫂，那日他救我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于虚空而来，一剑破开天光，是神仙。」 她撩起裙摆，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小腿，「你看，他还骗我是神医，给我去了疤。」 她又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闪，「哪有那么厉害的神医啊。」 小神君走了，云锦姑娘也走了，我终于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心里却堵的慌。 我害怕有一天，无相大人也会留下我独自在人间。 好在他没有抛下我，次日便带着我回到了传说中的妖魔界——虚无之地。 我还是太天真了。 虚无之地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可怕。 飞沙怪石嶙峋，空中魔气弥漫，放眼望去，死气沉沉，一片荒凉。 踏入虚无之地的感觉，像一滴水落入无垠的沙漠，等待我的，只有消亡。 但这里却生存着成千上万的妖族。 他们有的已修成人身，有的还是半人半兽。 无相大人的随从卫周，就长着一张豹脸。 他迎上来的时候我不禁缩了一下身子，无相大人握紧我的手，柔声道：「别怕，妖界子民，都很好的。」 十二、 照顾我起居的，是一只可爱的兔妖。 她在我的床上铺了厚厚的皮毛，挂了两层床幔，床头还摆了精致的香包。 卫周自吓到我后，再见时，他跟在无相大人身后，戴上了帷帽，黑纱遮了脸。 我心中愧疚万分，寻到机会便开口夸他。 「卫大哥，你的豹脸威武之极，我心里喜欢的很，你把这个摘了吧。」 「真的吗？」卫周撩开黑纱，一张豹脸有些雀跃。 见我诚恳地点头，他这才摘下帷帽。 一旁的无相大人忽然伸手，又将帷帽往他脑袋上一扣。 「吾觉得，戴着更显威武。」 我满头疑问地看向他，无相大人轻飘飘地转身，背着手优雅离去。 我在妖族领地逛了一圈。 虚无之地没有昼夜，却有每日准时打鸣的鸡妖，还有将裤衩子晒在鹿角上的鹿妖，以及见了面就打架的鼠妖和猫妖。 无相大人说的一点也不错，妖界子民，生动活泼，比凡人还要自然纯真。 无相大人十分自豪：「这都是吾的教化。」 可是转眼，他的眉间又染上化不开的愁绪，一双星目落寞下来。 「可是待在虚无之地，妖族迟早有一天会覆灭的。」 神仙高高在上，俾睨众生，所居九天之境，仙山无数，灵草遍地。 人畜所居凡间，亦有日月星河，四季变换，万物生长。 唯有虚无之地，什么都没有。 可他们都忘了，世间所有的妖都是天地孕育而成，我们本就属于天地间。 我知道，无相大人不仅要教化他的子民，还想将我们带回属于我们的世界。 只是虚无之地的禁锢但有异动，四方神君便会察觉。 但若想镇压住妖界的千军万马，他们四人必须一起出手，禁锢之力方能稳固。 他说：「化烟，只有你能帮吾。」 只要我能在睡梦中困住一人片刻，无相大人便能带领众妖破界而出。 无相大人当初寸步不离护我在凡间修炼时，怕早就想好了今日之计吧。 我笑着抚平他的眉间，回答得仍毫不犹豫。 「好。」 十三、 我修炼的时日尚短，梦中困住神君，哪怕只有片刻，我也是没有把握的。 我追着无相大人问，有没有更快的修行法子。 无相大人被我缠得久了，揉着额边的太阳穴回道：「想迅速增进妖力，要么吸人精元，要么吞噬同类，要么……」 他忽然顿住。 前两个法子我是定不会的，我凑近看他，目光期待，「是什么？」 无相大人看了我一眼，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 「是双修。」 「哦……」我咬着唇思考了一会，极认真地点头，「化烟愿意与无相大人双修。」 「你怎可随便与妖双修！」 无相大人声音陡然增大，白皙的脸颊突然闪过一抹薄红，也不知是不是气的。 我顿时有些委屈，我明明是为了他的宏图大业考虑。 但我还是摆着手跟他解释：「不随便不随便，换了旁人化烟也是不愿意的。」 无相大人叹了口气，声音又温柔起来：「双修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情。」 他以为我不懂，我却以为他是嫌弃我，一下子便泄了气。 「是，化烟没有这个资格。」 「吾不是这个意思。」 「那无相大人为何不与我双修？」 我神情有些羞臊，但仍扬着头，问得理直气壮。 我是成大事的妖，自当不拘小节，舍身取义。 无相大人凝眸看我，目光逐渐炙热，眼底涌动着细碎星光。 一时寂静，空气好像也变得燥热起来。 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肢，将我带进怀中，大手托住我的后脑。 「双修要这样……这样……」 柔软的唇猝不及防落在我的额头，又掠过我的脸颊，纠缠在我唇齿之间。 「你可愿意？」他停下问我，绝美的脸庞浅浅一层红晕，唇上泛着水光，胸膛起起伏伏。 我仰着头，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下微微的喘息。 「愿，愿意。」 十四、 听到我的回答，无相大人嘴角轻轻一扬，俯身贴近，一吻深长。 天旋地转之间，我已躺倒在床榻之上，潮红的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 层层床幔落下，赤金的衣袍抛在地上。 无相大人强大的妖力在我体内冲撞，我高仰着脖颈发出一声嘤咛，他从我的颈边吻上来，将我的嘤咛尽数吞入唇中。 身心交缠之间，我在识海中看见了无相大人的真身。 是一只六翼金鹏。 而我的真身，却藏在一团雾气之中，模糊不清。 次日我醒来，虽浑身酸痛，却倍觉神清气爽，一运功，妖力果然大增。 唉，早知道双修是如此快乐又高效率的法子，我何苦夜夜四处入梦。 我午间寻到无相大人时，他正在查看妖将的名册。 我欢喜地告诉他我的妖力果然增长了许多。 还不忘夸他几句：「我昨夜瞧见了无相大人的真身，好生威武！」 他放下名册，笑着把我揽在膝头，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尖，「这话，要回房说。」 我抬头望去，卫周大哥正别过头，黑纱下的笑意很是明显。 我与无相大人日日勤修苦练，妖力日益渐增，毫不客气地说，即便是佑凤神君此时来捉我，我也能将他长困梦中。 只是我数次问到无相大人可曾见到我的真身时，他总是岔开话题。 没有真身，妖从何而生。 但彼时不容得我细想，因为九天之境西王母的瑶池盛宴要到了。 如今六界太平，神仙们赴宴，也是个个喝得尽兴，酩酊大醉者不在少数。 四方神君也在之列。 神君有神君的姿态，自不会任由自己喝醉，却也会放松警惕安睡夜间。 我自由出入梦境之中，只要挑稍弱的长生神君困住即可。 那时，是打破禁锢的最好时机。 十五、 瑶池盛宴那天，为了自由，众妖一心，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待禁锢打破，誓死一战。 我穿梭数万天将的梦境，将他们牢牢困在梦魇当中。 路过瑶池时，又找了几位正在美梦中酣睡的仙君魇住，还不小心闯过了佑凤的梦中。 梦中蓝天白云，草长莺飞，云锦姑娘正在给他喂糕点，他抬手将鲜花簪在她的鬓边，两人相视一笑，好不甜蜜。 但梦终究是梦罢了。 仙凡有别，他们都心知肚明，所以那日云锦姑娘才躲在树后，连最后一个念想都不肯留下。 我不多流连，来到长生神君的梦境。 神君不愧是神君，我一入梦，他便察觉到了。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小小妖物，竟如此胆大妄为！」 呵。 我诞生之初，九天之境派了一拨又一拨的天将下凡探查，小小妖物也值得高高在上的神仙如此上心吗？ 不过因为天降大妖现世的异象，便心生忌惮罢了。 我不屑与他辩驳，因为下一秒，他就察觉到了禁锢的异动，脸色一变。 他不打败我，便醒不来。 硬打我肯定是打不过的，可在梦中，万物受我操控，即便是神君也制不住我。 缠斗一阵后，算算时间，禁锢已破，无相大人应该正带领妖界兵将，与九天之境的神兵天将对峙阵前。 我不再纠缠，从梦中抽离，退回无相大人身边。 妖族本势弱太多，但男女老少竟齐数上阵，数万天将仍困在梦魇中沉睡不醒，九天之境竟也未占上风。 事实证明他们的忌惮是对的。 我在无相大人的庇佑下，真的成为了可控万人生死的大妖。 以数万天将的性命相要挟，九天之境不得不派人前来谈判。 来人正是佑凤。 他的脸上多了些风霜，神色黯然。 「吴……我不曾想到我苦寻的，竟是一只梦妖。可你们明明不是恶妖，为何要挑起战乱？」 无相大人将我护在身后，我却向前一步，反问道：「你还记得你昨夜的梦吗？」 十六、 他目光惊愕，那神情，自是记得的。 我又问道：「与云锦姑娘在人间的日子，神君竟如此魂牵梦绕吗？」 「你到过虚无之地吗？你可知虚无之地的众妖踏遍每一寸土，都找不到一颗绿草吗，你可知他们日夜抬头仰望，都不曾见过一朵白云吗？你可知他们也是自天地间诞生的，鲜活的生命吗？你可知他们也有魂牵梦绕了千百年的故土吗？」 我一步一步走到佑凤跟前，目似利剑：「你们九天之境就是如此统治六界的吗？为何不是我们留在人间，让你心爱的云锦姑娘禁锢在虚无之地？是因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而我们妖族，让你们忌惮吗？」 「佑凤神君，你还要问吗？」 他睁圆了双眼一步步后退，不曾反驳一言。 佑凤离去之时，说会将我的话全数带到。 无相大人看我的眼神极尽温柔与赞赏，他说：「吾当初，真是赌对了。」 那场仙妖之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谁也没输。 妖族自此可居凡间修炼，九天之境依旧维持着六界统治。 人妖泾渭分明，互不干扰，若有妖作恶，依旧会有神罚降临。 那只可爱的兔妖装扮了三个精致的洞府，卫周大哥回到了他成妖时的深林。 日日打鸣的鸡妖见到了第一缕日出，鹿妖在鹿角上簪了一簇簇美丽的鲜花，猫妖慵懒地晒着太阳，再也没心思和鼠妖打架。 待所有的妖族安顿好之后，数万天将才从梦中醒来。 可无相大人却并不见十分欣喜，他的眉头依然紧拧着。 我们回到了人间的山野小屋，我欢天喜地地布置了一番，开心地在床上打滚。 无相大人忽然抱住我，像是怕我马上就要消失似的。 他说：「九天之境答应妖族可居人间时，还有另外一个要求。」 两只妖力通天，曾发动过战乱的大妖，于九天之境的统治而言，终究是大患。 他们要这世间不再有梦妖，也不再有妖王无相。 凉意透骨而生。 我愣在他怀里，像是沉入无底的寒渊。 无相大人将我揉进柔软的床榻之中，衣衫尽褪，冰肌玉骨，炙热交融。 我身体里的妖力疯狂地流向他，抵死缠绵间我听见他清晰的呢喃：「只要吾不死……」 十七、 我醒来时已成了飘荡在他人梦中的一只梦灵，妖力全无，无法幻化人形。 我在无数梦境中游离，我好想找到无相大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相大人是化烟心中最伟大的妖。 他想要的，我豁了命也会给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最伤人的方式。 利用殆尽，弃如敝履。 可我找不到他，我困在梦中，不消亡，不轮回，循环往复数百年。 这数百年间，我飘过一个又一个的梦境，见到了人妖两界和谐相处，妖不入世，人不憎妖。 我还见到了云锦姑娘，她已轮回几世，早就不记得那爱吃糕点的明媚少年，梦中只有她如今的夫君孩儿。 我还见到了那只兔妖，她生了一窝小兔子，个个都像她一样可爱，三个洞府变成了数十个，个个精致漂亮。 最后我到了卫周大哥的梦里。 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的梦中见到无相大人。 将我变成今日境地，却仍让我魂牵梦绕的无相大人。 赤金衣袍，肌肤胜雪，黑发如瀑，一双深眸灿如星辰。 他手中托着一团小小雾气，细细打量过后，神色惊异：「这团魔气应是众妖千百年的梦魇而生，只是它却毫无戾气。」 思索片刻过后，他将一缕妖力渡入这团雾气之中。 「吾今渡它一缕妖气，将它送入人间，能否修炼成形，就看个中机缘了。」 说罢又从真身之中拔出一支金羽，径直打入雾气之中，唇边满意一笑。 我摸了摸眼角的红印，若有所思。 我竟是半妖半魔么。 梦中画面忽然一转，传来卫周大哥的高声惊呼。 「无相大人！」 我抬眼看去，无相大人站在云端之上，周身暴涨的妖力正疯狂从身体里抽离。 是四方神君的神罚。 只待妖力抽离殆尽，便身死魂灭。 我的心忽然一紧，我的无相大人，他死了吗。 十八、 青麟神君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眼神里却没有慈悲。 随着两股妖力抽离，无相大人的神色越来越痛苦，脖颈额头皆青筋暴起。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艰难开口：「现在神君相信了吗？世间再无梦妖化烟，她妖力全无，对九天之境，已没有威胁了。」 青麟神君轻哼一声，神罚并未停止。 无相大人嘴中涌出一股鲜血，身后三双金色羽翼，若隐若现。 那是妖力渐失，真身显现之迹。 一旁的佑凤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无相大人忽然跪了下来。 我心中最伟大的妖王无相，膝盖一弯，对着神君低了头。 「求神君，饶吾一命。」 声音虚弱，却是殷切诚恳。 他是真的不想死。 青麟神君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求神君……饶吾一命。」 妖力还在疯狂抽离，无相大人声音已微不可闻，他将额头磕在了地上。 佑凤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在青麟神君跟前，神色动容。 「求父亲饶他一命吧。」 神罚停止了。 四方神君决定将他封印在昆仑之巅的寒冰之下，世间从此再无妖王无相。 卫周冲上去将满身血污地无相大人抱在怀中，泪如雨下。 无相大人眼睫似阖非阖，无力抬手，却对着卫周笑了一下。 「只要吾不死……吾妻化烟，便不会消散。你要找到她，得遇机缘，可再修成妖。」 他是那样强大的妖界之主，他爱穿赤金的衣袍，胸怀抱负，心有傲气，贵不可言。 可他弯下了膝盖，将额头磕在了地上。 只为了保下我最后一丝生机。 「只要吾不死，吾妻化烟，便不会消散。」 「吾妻化烟。」 「吾妻化烟。」 我笑了出来，双修果然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情。 无相大人说的话，从来都是认真的。 可是我的心，却好痛好痛啊。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我却今日才知晓。 我的无相大人，已独自在寒冰之下沉睡了五百年。 尾声、 眼角的红印忽然发烫，我从卫周的梦里惊醒，又入另一个梦中。 还是那条热闹的街。 不远处的画摊挂着黑身红脸凶神恶煞的妖王画像。 层层叠叠的人群中，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轻唤一声「化烟」。 「你终于入吾梦中了。」 我的眼泪霎时滚落下来。 「无相大人。」 一代妖王无相，此刻正静静地沉睡在昆仑山巅的寒冰之下。 无人知晓，他正与他心爱的女子在梦中相会。 他永远不会醒来。 名为化烟的梦妖，也永远不会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