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死后第二十年,我终于彻底懂得了他
我曾以为他并非不能活,只是不愿为我而活
如今我终于同他一样命不久矣
我也并非没有遗憾和牵绊
但他们如我一样,到底没能留住想留住的人
1.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室内突兀的响起
又是一年冬季,北地干燥得很,实在不宜养病,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毕竟是我为自己选的埋骨之地,我满意得很。
熹儿很是温柔的顺着我的背,抽抽噎噎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回家去,药王谷那么多能人异士,定会有办法的...”
自入秋起,我再也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一丝笑容,整个人都快被愁苦腌入味了。
而这样的话我已听她说了无数次,她始终没能说动我,而我也始终没能劝解她,我实在是累了,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辩,是以只是笑了笑,而是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我想我该去点一盏往生灯了。”
每个人都说江声死了
可从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又轰轰烈烈的死了
说我自欺欺人也好,不信鬼神也好
二十年了,我始终没有为他点过一盏往生灯
若今年再不点,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到时去了地下,若他问起,我该如何交代呢...
2.
江声死了二十年,这江湖到底没有出一个能盖过他风采的人
江湖还流传着属于他的传奇
说书先生怕是都数不清自己讲过多少次那位少年英才
人们也不记得听了多少次,他们自己都已经倒背如流,可每每遇到人讲,还是忍不住想去听
毕竟这江湖委实让人失望得很,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是以人们才更加忘不掉那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熹儿很是担忧的望着我,似是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熹儿这丫头是我在冰天雪地里捡的
那时她才七岁,如今也二十有四了
我曾无数次想要给她找个好归宿,她却不肯,执意要跟着我
我望着她略显憔悴的脸,忽然又提起了这件事,“熹儿,谢家那位儿郎,是个顶好的人。你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也算是我半个女儿,我总要看着你有个好归宿,才能放心闭眼。”
我话还未说完,熹儿扑通一声跪下,拉着我的手臂苦苦哀求道:“小姐命长着呢,怎么净说些晦气话,小姐在哪,熹儿就在哪,熹儿无意嫁人,熹儿只想陪着小姐变老,小姐别抛下熹儿。”
我没有回她,望着窗外出神许久,才很轻很轻地说:“人总是要死的。”
3.
开元寺是荆州最大、香火最盛的寺庙
也是唯一可以点往生灯的寺庙
依山而建,建在青芽山之巅
足足有三千余阶
江湖中人善轻功者,几瞬之间便可登顶
可这寺怪得很
有一条铁律:用轻功登顶者,不予入内
是以管你是江湖豪杰,还是寻常百姓
只要想要入寺参拜礼佛
都得乖乖走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山顶
只是这练武之人终究身强体健,区区三千阶,不足为惧
我来过许多次了,但这一次却比以往加起来的都要艰难
我第一次从江湖人变成了病患
拄着个拐杖,走两步便要喘上十次
可我并不觉得丢脸,也不如何伤怀,反倒还颇有闲心地调侃一旁盈着泪的熹儿,“你这样年轻,怎么眉宇之间就有一股衰颓之气,可这不好,年轻人合该有朝气些....”
闻言,熹儿的泪水再也收不住,啪嗒啪嗒的落下,一时之间泪流满面,急急地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小姐,我们不点灯了好不好....”
我很是包容的看着她,却无一丝松动之色
她终是明白我的,知拗不过我,语无伦次道:“我们找个轿子,不,我代你去,”她说着说着,又觉不妥,急忙改口:“不,我带着你上去,无愿主持是个极好的人,定能明白的.....”
熹儿在我身边多年,到底也是学过些武功的
让她带着我用轻功上去,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仍是朝她笑,很是坚定地扶开她的手
“待你七老八十时,定能明白我。”
4.
我到底是靠着自己登上了青芽山,来到了开元寺
只是还没等我看一眼夕阳,便两眼发昏,晕倒在开元寺门前
倒下去的前一秒我忽然想起了江声
只不过那是,是我心焦地望着他,而他温柔而又残忍地看着我
如今风水轮流转
我变成了那个倔强随和的江声
熹儿成了那个担忧心焦的我
这世间再也没有比江声更耀眼的人了...
5.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
我做了个梦
梦中看完了我和江声那短暂无比的十个月
刚醒来时,我甚至有一种万物为之颠倒的感觉
滔天的悲伤将我拉回了江声刚死的时候
可这一次我忽然理解了他
因为我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熹儿哭得肿像个桃儿一样的眼
我忽然在想:
我之于她,会不会就是曾经江声之于我
“小姐,你吓死我了!”
熹儿的话一瞬间将我拉回现实,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问:“我睡了几天?”
“五天...”
她还欲再说,我却不愿再听,左右不过是劝我珍惜身体,好好养病之类的,我摇摇头,出言打断她,“去请无愿来,我有些话要同他讲。”
6.
无愿比我更先认识江声
或者说这江湖的许多人都比我更先认识江声
他出家之前曾是武林顶顶有名的大宗师
后来了悟,便剃度出了家
我从前不信鬼神之说,不礼佛,也不拜神
认识他也是因为江声的缘故
江声是武林百年一见的奇才
而天才往往意味着责任
而他也承担起了这份责任,是个英雄,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
自二十岁当上武林盟主之后
便联动武林正道一举铲除了魔门三宗,除魔门三宗的宗主逃窜外,其他人都已伏诛
一年后,三宗宗主连和前任武林盟主顾笙卷土重来,在晓月亭围杀江声
江声以一敌四,以内力枯竭,道心尽毁为代价,歼灭四人
而他,也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
是无愿救了江声,亦是他将江声带来了药王谷
那年我十七岁,阿爹管得严,说什么江湖险恶,从不让我闯荡江湖
竟是连药王谷的门都不曾出过
那时的我,只听过江声的名头,却从未见过那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他就成了个废人
所有人都在惋惜
惋惜天妒英才
惋惜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可他却很....随和
没有想象终得崩溃、恸哭,嚎叫老天不公
也没有自怨自艾
相反,他很平静,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甚至还能对着送药的侍女和颜悦色
7.
我是个极叛逆的人,生在药王谷,长在药王谷,却不通半点医术
只一心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是以练得一手好剑
众人皆道江声剑术之高超,世所罕见,是江湖之最
他的剑光如白虹贯日,绝代风华,无人能及
自他踏入药王谷的那日起,我便一直在暗处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是因废去一身内力而毫无所觉
还是察觉了却并不在意
总之他从未戳穿,而我也从未出现在他面前
直到我听到阿爹说他如风中残烛,已不足一年之期
我终于忍不住出现在他面前
揪着他的衣领破口大骂:“你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江声没有难过不堪,甚至连愠怒都没有,只是极温和地看着我,歉然道:“多谢姑娘挂念,实在抱歉,这人呢,早晚都是要死的。”
8.
那日之后,我就提着包袱搬到了江声隔壁
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挤进江声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知道我不想他死
我要看着他,我要救他
我以为阿爹、阿娘、阿姐,甚至是药王谷的所有人都会劝我,甚至是阻止我,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都没有
就连江声也很是自然的接受了我这个邻居
有时候我真觉得他不是人,是那容纳百川的海
我搬来之后,阿姐来看了一眼,长叹了口气,拉着我十分严肃道:“阿音,你已经长大了,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我救不了他,整个药王谷也没人能救他,你若想他能活,还是去外面碰碰运气吧。”
我突然就哭了
我阿姐江湖人称“素手鬼姬”
只因她医术与毒术齐飞,最善养蛊,是个不知医德是何物的神医
杀人还是救人,全凭心情
就算她爱毒胜过爱医,可我知道,她的医术足可比肩阿爹,甚至远胜过阿爹,只是世人有太多偏见,一叶障目,被她的毒术所迷惑,而忽略了她那堪称出神入化的医术
连她都说救不了,这世间还有谁人能救呢?
9.
我藏起那些消极悲哀的情绪,在绮园的荷塘里摘了几朵花苞,这才回了回春堂
江声身体严重亏损,很是嗜睡
若我不去烦他,他能睡上一整天,只模模糊糊间起来用个饭
人总是要有点朝气的,我不愿他整日昏昏沉沉的,便时时黏着他
这不,我踏进回春堂时,他还在睡
是那种很轻很浅的呼吸声
我很是自然地走了进去,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也没有故意发出声响
拿着花苞就往他鼻子处来回扫动
刚触碰的一刹那,江声就猛地坐了起来,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眨了眨眼,眼睛里满是迷茫,啊了一声,道:“陆姑娘早……”
我扁了扁嘴,挤在他旁边坐下,很不高兴道:“早什么早啊,这都快晌午了。”
江声满脸歉然地笑了笑。
我哼了一声,一股脑地将花苞往他手里塞
强装轻快道:“算你没口福啦,我来来回回瞧了好久,一个莲蓬也没见着。”
江声极温和地点点头,嗯嗯啊啊的连连应是,似是为那素未谋面的莲蓬遗憾万分。
我瞪眼瞧他,只觉这人甚是古怪,“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现在没有莲蓬,再过几日,或者再过一月总会有的,我这般肯定他吃不上,为何不问?为何不疑?
江声又啊了一声,茫然道:“陆姑娘...”
“陆陆陆,陆什么陆吖,说了叫我阿音!你是不是故意气我的?!!”我凶巴巴的瞪着他道,早在他第一次叫我陆姑娘时,我就已经纠正过他,更别提之后的无数次,可这人总是不改!
江声歉然道:“啊....那倒是没有的,阿音姑娘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全身的气都散了,只余一阵哀戚,故事里的江声,何曾有过这种时候....
他又为何收敛了一身傲骨?
10.
得了阿姐的提醒后,我日日去缠着阿爹
总在深夜扰他清梦,足足扰了一月,他终于受不了了,很是不情愿地对我说:“你且去清源山,找一个叫姜定缘的人,他或许有办法。”
我嘿嘿一笑,转头就想走,阿爹猛然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回来
见我扁着张嘴,颇为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我的额头,叹道:“也不见你平时这么着紧我,真是女大不中留。”话是这么说,还是很任劳任怨地提醒我:“他那人性子古怪得很,你...你且小心些吧!”
我原本还有些悻悻,闻言抬起头来,疑惑道:“古怪?怎么个古怪法?”
阿爹什么也没说,白了我一眼,负手而去。
我也不甚在意,马不停蹄的吩咐下人备好车马等一应细软,拉着一车的药和江声,不由分说的就将人带上了马车。
江声懵懵懂懂之间,长叹一声道:“就算你不拉着我,我也是会走的。”
我从未与他通过气,他是如何得知的呢?我有些怀疑,便问:“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带你走?”话罢没等他回,我便凑到他面前,扮了个鬼脸,故意吓唬他:“你就不怕我把你运出去,悄悄的卖了?”
江声十分善良诚恳地望着我,“那个,你出门不多带几个仆从?我仇家多得很,怕是不能善了...”
我轻哼一声,拍着胸脯笃定道:“我,药王谷三小姐是也,且不论我精湛高深的内力,单单是这个名号,就没有什么人敢动我。只有缺心眼的人才会得罪医者!”
江声颇为失望的看着我,摇头晃脑了好一阵,窝在马车的角落不动了,嘴里喃喃低语着:“我怎不知你还会医术....都是天大的仇了,谁还会在乎得不得罪医者?”
11.
事实证明江声是对的
在途径枫溪镇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群人
一群宣称来寻仇的人
带头的是个女人,穿着丧服的女人,眼角略显风霜,俨然是个半老徐娘,“江声,你的命可真衰啊,偏偏遇上了我!既如此,我今日就送你去见阎王!”
我瞪了江声一眼,没想到他还是个乌鸦嘴,说什么中什么...
江声很是歉然的看着我,唯唯诺诺道:“我早说过,我仇家多得很,只是你不信我...万万不是我乌鸦嘴...”
我又瞪他一眼,这才拿着剑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颇为悠闲地抱着臂,仔仔细细将这群人打量了个遍,时不时啧啧几声,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很是凶神恶煞道:“他奶奶的,你又在搞什么诡计!”
我越发失望起来,“我只不过在想,你们这么喜欢说大话,怎么舌头还如此矫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那壮汉当即怒喝一声,就要抡起他的长枪朝我冲击而来
正当我准备拔剑之际,为首的女子却把他拦了下来,反而笑吟吟道:“奴家柳意,只为江声而来,无意牵扯她人,还请姑娘让开,我等自然不会与姑娘为难。”
柳意?柳意?这个名字好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我正苦思冥想时,江声温吞的声音便传入我的耳朵,“她便是前任武林盟主顾笙的红颜知己。”
还没等我想明白这江声不是没有内力了吗,怎么还能传音这个问题时,那三三两两不耐烦的声音就打断了我的思绪,“考虑好了吗?”
我莞尔一笑,很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你要杀他,我要护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打一架就是!”
话音未落,我便拔剑而出,飞快朝柳意掠去,柳意躲闪不及,手臂被我划伤,其余小弟一拥而上,纷纷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誓要把我斩杀于此。
我丝毫不惧,如一尾飘逸自在的鱼,在众人之中穿梭,剑气凌人,很快将众人打得倒地哀嚎不已,再也无法站起身来,唯有柳意还执着双刃负隅顽抗。
我瞧着她浑身是血的倒霉样,摊了摊手,无辜道:“你我也没什么非死不可的仇恨,若你现在离开,并保证日后再也不提报仇之事,我就可以放你走。”
柳意冷笑连连:“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我必要杀了江声,为我亡夫报仇!”
一想到就是顾笙那个叛徒出卖江声的弱点和魔门那群人为伍,才害得江声变成这副模样,我便气不打一处来,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上了凶狠:“你不该这个时候提起他。”
顾笙和江声是同门师兄弟,武功同处一脉,本门功法修炼到第九重之时便会破绽横生
若不是顾笙将此破绽告诉魔门的三个宗主,江声又怎会重伤至此!!!
思及此我握着剑的手一转,望着柳意如同望着一个死人!
千钧一发之际,江声突然从马车中飞跃而出,一把按住了我的手,一推,一放,剑身便回到剑鞘之内。
12.
我到底还是没杀了柳意
连带着那一群人都一溜烟的跑了
只余我和江声在原地大小瞪小眼,我气哼哼地撇他一眼,“江声,你很会做好人啊。”
江声颇为心虚的摸了摸鼻子,“那个,那个,我只是不想你的双手沾上太多血而已,断断没有别的意思。”
我白了他一眼,拉起人的手腕就将人塞进马车里,双手扑在马车两壁,将人牢牢锁在角落里,开始秋后算账:“哼哼,你轻功很好啊,嗯?”
江声闻言更心虚了,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敢抬头看我,唯唯诺诺,欲言又止,打了个哈哈,“我只是伤了根基,又不是死了,这个轻功...自然还是可以用的...”
我懒得听他扯东扯西,拉住人的手腕就开始把脉
江声长叹一声,喃喃自语:“哎,你又不会医...握着做什么呢...”
习武之人,自然耳聪目明,但我实在没有余力去反驳他,因为我是真的连一点皮毛也不会,自然是什么也诊不出的,却又不愿在他面前丢了面子,把手一扔,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道:“还是那个老样子,我们还是快快到清源山。”
13.
清源山是一座大山,花草树木茂盛
马车不能入,只好停在原地
交代好车夫后, 我和江声慢悠悠的往山上走去
走了许久,竟不见一点有人生存的痕迹
我有些不耐烦,足尖轻点掠上一棵参天大树
江声寻了棵树靠着,只见浓雾渐生,其中似有幢幢人影
江声猛地打了个哆嗦,嘴里喃喃道:“奇怪,奇怪...”
与此同时“我”火急火燎地从树上跳下,“江声江声!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江声很是茫然地啊了一声,十分疑惑的看着我
“我”不由分说地拽着人就走,振振有词:“那位绝世高人的屋子就在前面,我们快去瞧瞧。”
原本乖顺得很的人,此刻却停住不动了
江声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挣脱开“我”的手,嘴里喃喃道:“······你的声音给我传音,说你不是你。”
“我”闻言愣了愣,打了个寒颤,颤颤巍巍道:“你你你,你不要吓我!”
山林里顿时又出现另一道声音:“你个鬼东西,别顶着本姑娘的脸做此等恶心的姿态!”
紧接着两个“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江声,你到底信谁!”
江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脸色惨白如血,毫无半点气色,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我不信你们。”
而后又叹息道:“你们不是她。”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风刮过林木的声音骤然停止
14.
“江声!你这乌龟王八蛋!你给我滚回来!”
我刚勘探完地形回到地面,
只见江声遥遥站在悬崖边上,还不要命的伸着手往前走
当即大喝一声,飞快朝悬崖边掠去,
却只来得及抓住那人翻飞的衣袂,连带着一起摔了下去
15.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下很柔和
连带着摸了摸,更加确定这是个肉垫
低头一看,发现身下之人正是江声,自己正和江声躺在一处草甸上
我整个人埋进江声怀里,而江声给我当了肉垫
我连忙起身,有些愣愣地坐在一旁
跌落悬崖之时,好像是江声一把将我捞进了怀里的
思及此,我轻轻拍着人的脸,将人拍醒
见人迷迷瞪瞪的坐起身,先是问候了一句“你没事吧”,而后又滔滔不绝的教训起来:“你无端端跳什么崖啊,要不是有轻功做缓冲,早摔成一滩肉泥了!!!你若是想寻死,就应该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免得还要我去救你!”
江声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见鬼了...”
“什么?你个死江声,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跟你说啊,我可是不是那么好胡弄的,你不要转移话题!”
江声瞪了我一眼,很是失望地道:“我若是要寻死,跟你出来做什么。”
我闻言一噎,扁了扁嘴,好像也是....那...
只听他继续道:“我只是见到了两个你,一醒来就在悬崖边了,你若不叫我,我也不会掉下去。”
我目瞪口呆,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
江声却没再说下去了,站起身观望四周
只听一阵风袭来,周围的怪石顿时发出一阵声音,低低的,沉沉的,直叫人心绪迷乱
江声:“这是一个阵法,看来你那位绝世高人不喜有外人打扰...”
我冷哼一声才不管那么多,这害人之术万万留不得,拔出长剑就要毁掉山石。
江声脸色一变,点住耳朵的穴位后,飞速掠到我身边,迅速捂住我的耳朵
剑光轰然落下,随即一阵轰鸣响起,石山碎裂,狂风大作
卷起漫天落叶
16.
只听天地俱寂
我仍茫茫然地看着江声那无奈又温和的眼眸
这是我第二次感觉到他的可靠...
一个病弱之人却像一座大山一样可靠
江声....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你....
这是我第一次透过江声看到了那个传闻中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那个锋利的,睿智的,运筹帷幄的....江声...
那样光芒万丈的他,我竟没有见过...
巨大的感伤快要将我淹没
江声却是长叹一声:“你若真见了他,却未必会喜欢。”
我正想反驳,我又没见过,你又怎知我不喜欢?
可话还没说出口,那位绝世高人便摸着胡须出现了
笑吟吟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这位绝世高人正是我阿爹的师兄姜定缘
他是上任药王谷谷主之子,医药天赋最佳,原本该是他继承药王谷的衣钵
可他对此却丝毫不感兴趣
反而独自一人来到这清源山隐居避世
他说那采用音攻之术的阵法相当厉害,这么些年来求医的人都死了
只有我和江声成功破解
所以这位脾气古怪的绝世高人终于肯从他的乌龟壳里爬出来,履行他那治病救人的天职了
17.
阿爹说得没错,这人脾气当真古怪得很
别人来寻医
他偏要设下杀人阵法来作敲门砖
人没救过几个
人倒是害了不少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正堂挂了个“悬壶济世”的牌匾,还恬不知耻的将这前堂取名“仁心堂”
医者的仁心,他却是万万没有的
更为奇怪的是,他行医救人不喜旁人在侧,鬼鬼祟祟地拉着江声就往里屋走去,还特意警告我,不许偷听,否则打哪来回哪去。
我还能怎么办呢,打又打不过,江声的命又寄托在他手里
再心焦,也只能在这“仁心堂”转来转去
直至日暮时分,那紧闭的房门才终于打开
江声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一丝红润之色,不再像之前那般苍白
我大喜过望,眼含希冀的看着怪老头
怪老头笑眯眯的看了我几眼,奇道:“音丫头,他是你什么人啊,让你这般着紧他?”
他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心头猛然一跳,警惕地看着他
怪老头粲然一笑,按住我握着剑柄蠢蠢欲动的手,“你腰间的宫铃是药王谷嫡系的圣物,可见就算你半点医术也不通,陆正非也是认你这个女儿的。”
我深吸几口气,强压着想要翻白眼的心,皮笑肉不笑道:“世伯,劳烦您快些告诉我,到底能不能救,若是不能,我也好早些去想别的办法。”
怪老头冷哼一声,对着我摆了摆手,万分笃定:“除了我,这世间在无人能救他。”
“他暂时死不了,却也活不长了……”
18.
“陆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无愿的话将我从漫天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详细的想起过往事了
有些我以为早已忘记的
如今却可悲的发现关于他的每个字都记得....
那一年的相遇相知实在太短
我宛然:“你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的爱劝人。”
无愿长叹一声,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可惜,您和江盟主一样倔得很,任凭老衲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是无用,竟一个也没能劝动。”
我并不答,只当没听见,转而牛头不对马嘴道:“无愿,我与你也算是二十几年的旧相识,早已比你和江声相识的年岁还长了,焉有你帮着他,故意蒙蔽我的道理?”
无愿沉默,我却并不着急,反而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很是温和的看着他
无愿又叹一声,闻言道:“陆姑娘可曾听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何不放下过往,怜取眼前人呢。”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再好,也不是心上之人
又有何可怜之处?
我扑哧一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听的笑话一般,“和尚,今日无论你松不松口,我都是要挖的。”
我等这一天,已经二十年了....
19.
开元寺的后院有一颗千年银杏树
自开元寺建寺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如今已是隆冬时节,金黄的树叶早已被皑皑白雪所取代
熹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我裹成了个粽子,才很是勉强的扶着我出了禅房
此时天朗气清,朗朗经声从前堂传来,是众和尚在做早课
而本该看着众和尚做早课的无缘主持却定定的站在银杏树下
他在等我
或者说,他要拦我...
“阿弥陀佛,陆施主何必如此执着?”
我将汤婆子递给熹儿,对着无愿行了个佛礼:“拦不住的,就不必拦了...”
无愿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长叹一声,掌风自头顶落下
一股中正绵长的内息当头灌下,瞬息之间便浸润全身
我因病态而终日冰冷的手脚都暖和起来,一改绵软无力之态
对着无愿拱手道谢,而后将身上碍事的披风、毛衣一股脑的全部扔给了熹儿
拾起一旁的铲子就挖了起来
直到铲尖受阻,发出沉闷的声响
泥土众露出一小块木头,那是棺材的顶棺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铲柄
许久,才很是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来
不用看我也知,定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纵使我早有怀疑,纵使我早就猜到
可此刻我仍不敢面对
我将铲子往旁边一扔,跪坐在土里,拂去顶棺得浮土
愣了许久,久到扣住棺木边缘的手都已发白,才终于一掌拍向棺木,
棺顶飞出,露出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来......
我浑身一震,甫一开口,却是满嘴的血:“你早就料到今天了吧....”
你早知我会寻你
早知我终有一天会猜到你的埋骨之地
所以你...早早地预料到了这场重逢....
让我亲眼验证你的死亡....
20.
我到底没有舍得再折腾江声
只静默地伴他坐了一天
第二日便下了青芽山,回到了我的小院
经年未见的阿爹、阿姐,甚至那个怪老头都来了
我这小院一时之间热闹得很
熹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音如泣:“小姐,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
我不甚在意的摇了摇头,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笑叹一声:“日薄西山,何人能挽?”
21.
最后的最后
整个人小院都盈着药香味
我很是乖巧地任由他们摆弄
针灸、喝药、药浴……
甚至毒蛊,我都一一受了
可我还是肉眼可见的消减下去
众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而我并没有被这紧张的气氛所影响
反而展颜笑看众人,我很高兴
为我终于理解江声,成为江声而高兴
我看着那些为我奔波而忙进忙出的,哪怕只有一点微弱的希望也不愿放弃的人
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为江声不顾一切的自己
江声,如今我终于理解了你
你会为我高兴,你会因此感到欣慰吗?
22.
我死在初春
那个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没有任何痛苦
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离去……
我到底比江声仁慈
没有在最后一走了之……
如今,我安排好了一切
江声,我来向你讨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