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宝”习灵彦

一轮明月皎洁如盘 2025-01-02 20:46:39
“县宝”习灵彦

我写过很多人物,当然,比起别人的写,我的写更像是说。写了几十年,反倒是有点儿不敢说写了,只敢当是说说。以前的前辈说笔太沉,我年轻,不解其意;现在没有了笔,反倒感到了沉,坐在电脑前,满满的一脑子乱麻压着,空空的手也发沉。许多时候,情愿抽着烟喝着水发呆,想着要不要再说,还该怎么说?

可能我还年轻,还喜欢在脑子里找好奇,忍不住就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絮絮叨叨。絮叨着,才觉得自己是活着,不然我会找不到自己。像是骑着马找马,魂魄都不是自己的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对他熟透了,却突然就生出了好奇。我当时是在脑子里翻找,看看我的脑子里有没有什么宝,还就真发现了一个“宝”。

我认为是宝,别人认为不认为是别人的事儿,我就认为了,还认为他是我们的“县宝”。我说他是“县宝”是有硬指标的,已经八十三的人了,还在精神矍铄地上着班。在宜阳全县内,尽可放眼一望,怕是独一无二。上班的意义就是发光发热,他还在发光发热。那天,我和老婆去医院体检,顺道找习院长看个化验单。我故作幽默地对老婆说,“八十多了还舍不下那份累,能狠狠地挣工资,家中一宝啊。”可当我站在他诊室门口的时候,泪窝马上湿润了,一屋子的人候着白发稀疏的他。我虽然不是对他妄自菲薄,但也顿觉自己是那么的浅薄。我没有跟忙碌中的他打招呼,默默地等着,挨到我的时候,只是让他开了一张常规化验单。对着等在身后的人,我知道招人不待见了,耽误了别人看病。我自觉也很荒唐,让他为我的一张化验单浪费时间。出来的时候,我对老婆说:“习院长是‘县宝’。”

习院长叫习灵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就认识了,他当时是宜阳县中医院的院长。当院长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但我还是习惯称他“习院长”。

习院长那时候有名气,是因为他在县医院当医生时候挣下的;他能到县医院当医生,又是他当乡村医生时候挣下的。医者仁心,他挣下的全是仁义的好名声。

上世纪五十年代,习灵彦上过高中。那时候的高中生,远比现在的大学生稀罕,全县扳着指头数,一届也就那么百十个人,高中毕业能被县里分配当教师。习灵彦就是被分配当了教师。当教师的习灵彦抱着家学渊源放不下,斟酌一番后,他觉得救死扶伤比教书育人更迫切,索性就辞职不干了,跟着父亲在县医院学中医。说私话,他这是跟着父亲当徒弟;说官话,就是医院里不拿工资的实习生。白日跟着父亲的言传身教学中医,夜里抱着大学里的教材学西医。两年下来,自信满满的习灵彦掉头回往老家盐镇,津津有味地当起了乡村医生。

什么叫乡村医生?我的理解就是全科医生。治不了的归治不了,譬如说动手术和需要动用大型医疗检查设备,其他的要眉毛胡子一把抓。不管是头疼脑热和急慢性病,也不分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全凭着几个指头把脉,几件诸如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计、注射器、针灸包之类最基本的诊疗工具,就担起了乡间救死扶伤的重担。

习灵彦当了十四年的乡村医生,有个更形象的名称叫“赤脚医生”。北方农村没有水稻田,不需要打赤脚奔走于田间地头,但至少说明这样的乡村医生无需固定的诊疗场所,是随叫随到的角色。就是在这十四年中,他在方圆数十里的乡村里,在各色各样的病症面前,靠着一点一点的摸索和急于求知的勤学,积累起了丰富的诊疗经验,成了乡村中名副其实的“神仙一把抓”。

也许有人会说,乡村的小毛病有啥,说得再神奇也是村医。那咱就不说小毛病,说说乡村里常见的大毛病。那些年,由于农村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落后,造成了衣食温饱上的欠缺。说白了,就是老百姓常常饿肚子。忍饥挨饿的结果,就使得胃穿孔和肠梗阻这样的病症在乡村高发。这样的病症只要确诊,几乎都要进行手术治疗。习灵彦也经历过几例病人,手术不但使病人承受着失去劳动能力的痛苦,经济负担几乎会让一个家庭陷入瘫痪。

小毛病能一把抓,大毛病也得能一把抓。习灵彦开始对着这种大病动起了脑筋。首先他利用当时十分紧缺的青霉素,配合中药,摸索出一种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法。经过对患者四天的治疗,病痛明显减轻。再继续治疗下去,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善于钻研的习灵彦根据自己对病情的把握,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仅仅几年间,就在他简陋的乡村诊所里治愈了数十例这类病人。其它的危重病人,在他的中西医手段下也是不乏其例。他已经看到了中西医结合的奇妙。

赖名藏不住,好名传千里。这时候的习灵彦想默默无闻都不行,在一方水土上一下子有了泼天大的盛誉。

1979年,国家政策大变,各行各业也在跟着变。医疗卫生系统开始招录基层中医人才,以充实各级医院。习灵彦在全地区的招录考试中,成为宜阳县唯一通过乡村中医考试的村医,正式进入宜阳县人民医院工作。

身处医学院科班出身的医生们中间,土包子进城的习灵彦是有压力的。此时,正巧医院唯一的传染科医生退休,初来乍到的他自告奋勇要去传染科工作。传染科病人多、急危重症多、责任重大,医院领导哪敢信任一个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呢,何况还是一个土包子。但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经过多次研究,同意由资深的老医生带习灵彦工作几个月,以观后效。结果,一个月不到,带他的老医生去找院长交差:不用带了,习医生干这个游刃有余。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乙脑、流脑、病毒性脑炎、伤寒、出血热、中毒性痢疾……这些杂七杂八的传染病多。县医院作为全县的中心医院,又是唯一的大医院,最多时一天能收治七八个重症病人,二十一张病床天天满员,还要加床到走廊上。这时候的习灵彦真如长了三头六臂,一个人支应着整个传染科,忙得手脚不闲。上班是忙得昏天地暗,下班还是昏天地暗,上厕所都是来回小跑着。

习灵彦每月能休四天假。传染病科和内科病区同属大内科,要联合值班,所以,内科的医生们要顶替习灵彦值这四天班。他休假的时候,是内科医生们最头疼的时候,传染科的高强度工作让内科其他的医生们都感到畏惧。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还是乐此不疲,观察病情变化,收集数据,调整治疗方案……病历书写是一项沉重的负担,但他每一页都写得十分认真。这是他自创的好习惯,即使他今天的家中,还有几大箱子以前的病例和处方。这是他钻研的第一手资料,也是他总结经验的可靠依据。名医不是因为名字好记,而是处处留心的努力,事事在心的艰辛。

习灵彦是干啥都脚踏实地的人。八十年代初流行性出血热出现,很短时间内便达到峰值。这是一种以发热、肾损害、微血管损害为特征的传染病,在河南属于“新”病种,误诊率极高,死亡率也居高不下。有时候,坏事也是好事,危机人的生命高危传染病爆发本是一件坏事,但让习灵彦看到一次考验自己的机会。随着发热病人的增多,敏锐的他开始对相同或相近病情特征的病人进行有目的对比观察。每天数次观察病人的症状变化,再根据体温、血压、尿量等病理指标进行分析研判,而且将每个病人每一次的检查结果、用药和治疗方法都逐一记录在案。

在出血热肆虐的几个月内,经他手治疗的出血热病人,不但无一例死亡,还让他为治疗这种急性传染病,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临床经验。

1982年,有中国医学科学院专家参加指导,汇集全省传染病学精英的流行性出血热学术交流会,在重灾区洛阳召开。习灵彦作为一线的传染科医生应邀参加大会,并在大会上作了《150例流行性出血热临床分析》的报告。

他的脚踏实地让他的报告很具分量。他不但汇总了150例病人的详细资料,还根据这些资料条理清晰地将各项数据指标进行特征化分析,规律化总结,并将自己详细的治疗方案进行了严谨科学的阐述。这份来自一线的临床治疗报告,以其真实性、科学性和适用性在大会上引起轰动。在满是专家学者的会议上,这个只有高中学历,从乡村医生成长起来的土包子,成为了大会学术交流的焦点。

会后,上级部门将宜阳县人民医院传染病科,确定为全国唯一的流行性出血热临床科研基地。并要在宜阳县建一所国家级实验室,用于黄河流域出血热病的各项研究。这样的决定是为什么呢?不言而喻,习灵彦的《150例流行性出血热临床分析》,已经成了这次大会最主要、最切实际的学术成果。

我们现在看不到宜阳有这个国家级实验室,那是因为后来的种种原因,实验室另建别处。但出血热临床科研基地却只能是宜阳县人民医院的传染科,因为习灵彦在这儿工作。他撰写的流行性出血热的论文在《中华内科》杂志发表,作为治疗流行性出血热的参考文献向全国推广。当年,先后有省内外十数批医学界同仁,来宜阳县人民医院的传染科学习。

习灵彦的事儿验证了一个道理:脚踏实地,是一个人干啥都能出彩的必要品质。

习灵彦调往中医院的时候,中医院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医院。既是你印象中的老中医院,也是远比他调去的时候先进了不知道多少倍。住院部是几排青砖蓝瓦的房子,院子里是土路,房间里是土地面,黑洞洞的房顶吊一盏灯泡。下雨天,房里院内都是湿漉漉的泥。医生和护士都是踩着两脚泥,走路“吧嗒吧嗒”响。唯一的两层小楼是门诊部,也是狭小寒酸得不像样子。如果你想象那时候与现在的差距,就像是坐在豪华的奥迪、奔驰上,回味当年的驴拉车。如果和县医院比,那就是县城里的一所乡镇医院。

县里没有钱发展中医院,习灵彦也是空着手来的,但县里给他戴上了一顶院长的帽子。踩着满院子的泥土路,他当着治病救人的医生院长,脑子里装着的只有“发展”两个字。

习灵彦属于那种态度谦恭,默默无声,却脚踏实地到走一段路就会让人侧目而视的人。他是从县医院出来的,知道中医院没有和县医院全科竞争发展的实力,那就只能剑走偏锋发展专科。别看他戴着高度近视镜,性情温和,话语也温和,但做起事儿来胜过风风火火。很快,中医院的同事们就看到了他做领导的效果。

与洛阳正骨医院合作的特色科室,骨伤科建立起来了。经济落后、交通落后的时代,骨伤病人并不少,而骨伤病人的救治在全县是一个弱项。中医院此举无疑弥补了这一个弱项,也为自己的发展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骨伤科一开诊,通过刚刚兴起的电视广告宣传,求医无门的病人便找上门来。有洛阳正骨医院专家的加持,不但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应,经营收入也有了破天荒的突破。毫无疑问,这是习灵彦的新思路带来的奇效。

建一个特色科室,就要打造出特色和权威。1993年,经卫生局批准,宜阳县交通事故鉴定所也在中医院挂牌成立;1996年宜阳县中医院骨伤科被定为河南省重点专科。随着骨伤科声望的提高,中医院的招牌也从灰塌塌变得有了色彩。

中医院是一个综合性医院,仅靠一个专科不是习灵彦心中谋划的发展方向。“一招鲜吃遍天”,他想的是招招鲜。他采用联合、借力、引进等方式,以中医为主导,中西医结合为优势的模式,先后建起了眼科、烧伤科、肿瘤科等特色科室。当年的肿瘤专科,完全是中医治疗方法,病人痛苦少,疗效好,花费也少。不但吸引来大批被大医院判了死刑的患者,而且患者大多是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每天不到上班时间,肿瘤科外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一个专科破局,多个专科起势,中医院在习灵彦手里一年一个样,一年一个台阶。当时,人们有这样一种认为,县医院的亲生的,中医院是抱养的。但就是这个不被重视的中医院,眼看着高楼盖起来,眼看着设备买回来,眼看着队伍建起来,眼看着跟县医院跑了个脚跟脚,成了县里名副其实的大医院。

记得中医院购置回来宜阳县第一台多普勒彩超,搞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会场中就有人私下议论,说这老头把中医院拼死拼活干到今天,就是来挣名声的。

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民族英雄文天祥说得更斯文一点,“留取丹心照汗青”。世上啥最好?好名声最好。想挣名声和能挣名声,落下一世的好名声,那可是人一生了不得的事业啊!

认识习灵彦院长的时候,那时的他显老,五十多岁就像个老书生,老成持重到不善交际,不喜应酬。一边认认真真地当医生,一边默不作声地当院长,但他确是整个医院隐在深处的魂灵。现在的习院长显得年轻,已经八十多岁了,人几乎没有变样。没有高寿人的迟缓,还是那么的平和、敦厚。他是当过院长又当过宜阳县政协副主席的人,可一点儿的官气都沾不上身,谦逊、儒雅、平实,像是永远挂在他眼镜后面的表情。

我是希望从和习院长的交流中找到一点儿骄傲的,因为他真是个值得骄傲的人。在一个小县城里,他能在核心期刊和权威学术期刊上发表十几篇论文;他还因研制出效果显著的“消石散”等中药制剂,而享誉周边县市;他还是河南全省仅有的两名“全国基层名老中医”之一,国家为其设立“全国基层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他还是宜阳县卫生系统唯一的“首批专业技术优秀人才”,多次被评为省、市、县三级优秀工作者……他是应该认认真真地骄傲着的,但他的骄傲就是写在脸上温和的微笑。

我们认识已经有三十多年,我这小老头常常去看他这位老老头。实际是我这小老头隔些日子总得去让这个老老头看看,让这个老老头看看小老头的不舒服,小老头也顺带有一番一个熟人对另一个熟人的感悟。

一个人,不管你年轻少壮时怎么钻研?怎么开拓?取得了怎么样的成就?那些都反映了一个人的生活态度,精神面貌,生命价值。而所具有这些,又能超越这些的人,是像习院长这样的人,这个把生活追求和生命价值看成一件事情,而为此不竭不休的人。

我站在习院长的诊室里,审视这个八十多岁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这样的人都活着活着竟然把人身上的浊气和俗气活没有了,除了还是一身实在、暖人的人气,还多了一丝仙气和神气。你一眼看见的是仙风道骨,再仔细看,看出来的是神气,然后看出的全都是神仙气。你去拜他这尊神,他就会给你“灵验”。

一方水土,如果说山水是宝,那么人呢?我觉得一方水土上真正宝贵的是人。习灵彦这样的人,就是我们这一方水土上真真正正的宝,是我们的“县宝”!

作者简介:

司卫平,男,回族,1963年9月15日出生,中共党员,国家二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多年来,出版和发表作品700余万字。作品有长篇小说:《诗鬼李贺》《洛阳铲》《远方飘来的云》《大天使》《生趣》等十余部及中短篇小说集《淡淡忧伤》等;文化类作品:《洛阳城事白话》《千年北邙》《千年帝都》等十余部。获奖情况:获得1991年河南作协报告文学优秀奖;2010洛阳市“五个一奖”;2012年第五届“河南省社会科学普及优秀作品”一等奖;2014年第六届届“河南省社会科学普及优秀作品”特等奖;2014年洛阳市第二届文艺成果“牡丹奖”;并分别于 2012、2016、2020代表河南作协入围中国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少数民族作家“骏马奖”;《大天使》获得中作协重点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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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皎洁如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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