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诗歌
语言死亡的时候……语言死亡的时候
死者又死了一次。
在潮湿闪耀的犁沟
翻动土壤的尖锐字眼,
装着冒着热气的咖啡的有缺口文字,
曾片刻反射出
窗户和窗外嘈杂榆树的
明亮但略为剥落的语字,
以含羞带怯的自信
在暗处摸索的
隐密芳香的语字:
这些赋予死者生命
之外的生命
让生者分享更大记忆的语字
刚刚才被扬弃于历史之外。
何其多的阴影散落!
无名姓可安身
他们被逼入最终的流亡。
焚书你翻读我的经历,
这些我早该焚毁的书页。
然而你一无所获。你不懂吗?
你想从老师傅李贽的作品中
找寻一行可引用的句子,那是
徒劳无功的。没有人明究
我的文字。写作时我轻跃如野兔
出击如猎鹰。不迎合读者,
也不容我的毛笔写出你们称之为
杰作的那类引句。
我在别人书册页边的空白处写字,
在字里行间质问,
在未书写的空白页上辩驳论证。
所以你绝不要同意我。要怀疑我的字句
并且在愈辩愈明的作品中认清你的角色--
但要快快溜出那已然洞悉
你身份的新陷阱。
猎鹰又重新展翅高飞。
我自己住在一个更大的文本,
置身诸多不值得一读的官员之中,
喃喃道出君王的天职,
而在他背后
严峻的文体被形塑出,
不含一丝个人的声音。
我为摧毁那文本而诞生。
时机在猪年成熟。
然而我的语字,一向习于攻击,
却踌躇不前。如此多的借口。
我的机敏寄托于抄写者的笔端。
我自身慢慢推进,像一群粟蚕,
绝不孤单,不会的,依两脚而立的氏族,
有三十张嘴要喂的头。
三十个奔向同一职位的灵魂--
我怎能置那饥饿于不顾?
此外,反叛只能造就出新句法,
英雄总是一个样。
在头发的最尖端
他们再次立起庙宇。
众多借口聚集在我家门前,
时机消逝。
我来不及理解真正的理由。
我希望以此一时机的意义
换取我页边注释的永恒。
我被祈祷的应验所诅咒。
我将我的行径包裹于一粒灰中
而后抵达,如穿著铁鞋的法轮。
在他人思想空档处匆匆记下的笔记
已被搜集,名之为《焚书》。
我相信那些被我举发揭露者
会向我索命。如今我知道
文字比那还要危险,
几个世纪来它们一直是火寻找的对象。
真正的讯息
已然在笔锋间焚烧。
好的思想都有烟的味道。
我真想念你,我的朋友,无时无刻
不驳斥我的作品,饱受和我所受
一模一样的不耐与愤怒之折磨。
我代你取得永恒:
虚假、肯定的讯息之一。
是的,我想如此!但空乏如我,
我想摧毁一切结论。
当我的同僚仍致力于道之追求
我劝阻他们,要他们何妨
终日享受生育之乐,
而后和他们的妻妾在月下散步,
聆赏琵琶乐音,
感受凉风拂掠颈间。
无怪乎
我被朝廷视为异端
进而啷铛入狱。落得
以剃刀为我唯一友人。
我还有个结论要下:
历史上你的时刻来临时--
不要找借口,
它们铁定在你的楼梯上列队等候。
进入那带着闷烧边缘等候的文字。
或者接收我的死亡:
我会将它拋掷过你逃逸的背
像一具狗尸。
译注:李贽(1527-1602),号卓吾,明代思想家、文学家。曾任云南姚安知府,五十四岁辞官。中年后受王阳明学派和禅学影响。晚年著书讲学,揭露当时假道学。屡遭迫害,后自杀狱中。他以异端自居,反对儒家礼教,痛斥道学家之表里不一。着有《焚书》、《续焚书》等,在明代被列为禁书。
谢尔·埃斯普马克(1930年2月19日—),瑞典著名诗人、小说家、文学史家、瑞典学院院士,1987至2004年曾担任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的文学作品关注人类共同的命运以及文字或诗歌的力量。他的诗歌饱含生命力、充满张力。谢尔·埃斯普马克迄今已出版过11本诗集。他关注中国历史文化,曾写作《焚书》、《西安兵马俑》等诗作。20世纪80年代,谢尔曾两次造访中国,与巴金、艾青、丁玲、王蒙等著名作家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