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其实我当年差点没去当兵。”我放下手里的茶杯,笑着对孙子说。
“真的吗?为什么啊?”他瞪大眼睛,一脸好奇。
我没急着回答,眼前的茶水微微晃动着,像是涌起了五十年前的记忆。我靠在椅子上,慢慢开始回忆那个寒冷又热血的冬天。
1972年12月,那年的冬天冷得厉害,屋檐下的冰凌子老长老长的,风一吹,连门缝都透着寒气。村里那天突然来了接兵的干部,说今年有几个名额,我们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都兴奋得不行。可我心里却打起了鼓,家里穷,母亲一人拉扯着我们姐弟几个,过日子都要精打细算。村里人都说:“老李家就一根独苗,去当兵?母亲舍得吗?”
母亲一开始确实是舍不得的。家里地少,我又是家里主要劳力,走了,家里这摊子活儿她一个人怎么撑?可后来,她还是松了口。那天晚上,她坐在煤油灯下给我缝棉衣,手上的针线一下一下地穿过布料,眼神却游离着:“家里苦是苦,可当兵好啊!吃皇粮,咱家再穷也不能耽误你出息。”
我听着这话,心里五味杂陈。说实话,我也想去部队,可我怕母亲身体吃不消。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是母亲拉开被子,用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妈撑得住。”
体检那天,天还没亮,我就和几个村里的伙伴一起坐着牛车去了镇上。医生一个个地检查,轮到我时,他皱了皱眉,轻声问:“心跳怎么这么快?”我紧张得直冒汗,连解释都说不清。接兵的干部看着我,笑了笑:“小伙子,别怕,当兵就是要有股劲儿,越是困难,越要顶住。”
那句话像是一股暖流,一下子灌进了我的心窝子。我咬着牙站直身子,心想着:一定得争这口气。
过了几天,村里来了通知,我被选上了。临走那天,村里的小路上挤满了人,大家都来送我。母亲站在人群里,捂着嘴偷偷抹眼泪,可等我背上行李时,她却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我的背:“别挂念家里,好好干。”
我强忍着眼泪,跟着接兵车走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离了根的风筝,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到了部队,生活比我想的还苦。北方的冬天冷得刺骨,雪地里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饭是硬邦邦的高粱米,菜是咸得发苦的咸菜,铺的是草席大通铺,夜里冷得脚直抽筋。可班长说:“当兵嘛,不吃点苦,怎么能成钢?”我咬着牙挺了过来,生怕自己掉队。
新兵连的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开始分专业下连队。我被选去当报务员,可当时根本不知道“报务”是干啥的,傻乎乎地问班长是不是发报纸的,惹得全班人哄堂大笑。后来才知道,报务是“耳朵听、手指敲”,要学会用摩斯密码发报,责任重大。
报务训练特别枯燥,每天对着电台练“滴滴答答”的点线组合,脑子里全是杂乱的声音,常常一练就是半天,饭都顾不上吃。时间久了,耳朵里总是嗡嗡响,晚上做梦都听见电波声。几次累得想放弃,可一想到母亲说的“咱家再苦也不能耽误你出息”,我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1975年,我第一次回家探亲。家里早就盼着我,母亲拉着我的手看了半天,眼睛红红的,嘴里却说:“瘦了。”那次探亲,村里人都来看我,问我部队的事,问得我嘴都快说干了。探亲假快结束时,我和兰子订了婚。兰子是我中学的同学,性子柔顺。母亲喜欢她,我也觉得她能过日子,就这么定了。
回到部队没几天,大演习开始了。那时候我是报务一号手,每天从早到晚对着电台,手指敲得酸痛。演习任务重,时间紧,可我心里想着:这是对我的考验,绝不能掉链子。后来,演习圆满结束,我因为表现突出被团首长点名表扬。那时站在台上,听着首长念我的名字,心里像是喝了蜜一样甜。
可生活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1976年5月,我接到通知去团里体检,指导员笑着说:“小李,这回可能有机会提干了!”我心里又紧张又兴奋,想着如果能提干,那以后就能扎根部队了。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提干的事一点消息都没有。每次训练完回到宿舍,看着战友们打趣我“你不是要当干部了吗”,我只能苦笑着说:“慢慢来吧。”
一直到8月底,团通信会议上,首长突然宣布我被任命为二连台长。我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会议结束,战友们围着我喊“台长”,我才回过神来——原来,苦等了几个月的提干,是真的。
提干后,我又回家了一次。这次和兰子正式结了婚。婚后没多久,我接到通知,要去上海参加学习。兰子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收拾行李,把家里的事都扛了起来。那天送我走时,她站在村口,目送我坐上车,眼神里有不舍,却更多的是支持。
上海的学习生活紧张而充实,可我心里一直挂念着家里。兰子一个人在家,又要种地,又要照顾老人,实在不容易。那时候通信不方便,几个月才能收到一封信。她在信里从不说苦,只是叮嘱我安心学习。可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过得一定很辛苦。
学习结束后,我回到原部队,开始担任团政治处干部股的副干事。这个岗位让我接触到了更多的事务性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可让我没想到的是,1978年冬天,母亲突然病倒了。
消息是兰子托人捎来的,她没敢在信里写,只是让人告诉我:“妈身体不太好,你能不能想办法请个假回来?”我急得不行,可部队正值任务繁重时期,请假根本不可能。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家里。
母亲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可我心里的愧疚一直挥之不去。后来,我每次回家探亲,总会多陪母亲说说话,帮她做些农活。母亲却笑着说:“我没事,你在部队好好干,比啥都强。”
1986年,我从干部股长的职位上转业。离开部队那天,我站在营地门口,回头看了看那片熟悉的操场,心里五味杂陈。十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孙子听完我的故事,认真地问:“爷爷,你后悔过吗?”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后悔?当兵的日子,虽然苦,但让我懂得了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还有什么叫珍惜。”
窗外的夕阳慢慢沉了下去,茶水的热气在灯光下袅袅升腾。我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有些亏欠,永远补不回来了。”
孙子一时没听明白,抬头看着我。我没再说话,屋里静了下来,只有老挂钟的指针在滴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