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姝色》
作者:之知
简介:
她是高门贵女,生得花容月貌,娇美动人,可惜家道中落,她成了人人可欺的孤女。
顾临护她宠她,唯独不肯娶她。
后来少年远去,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梳起妇人髻,说自己已经嫁过人,一会儿说做过压寨夫人,一会儿又说嫁了个将军。
很久以后,那个不肯娶她的人找上门来,“山河安定,现在成亲行不行?”
宋云禾睨着他,“那不行,我已嫁人,要不,你给我当外室?”
精彩节选:
征平七年,注定不是个太平年。
三月春汛,七月暴雨,这才刚到十月,飞雪就连了天,凛风裹挟着雪粒子横冲直撞,不一会儿,连门环上也积了一层薄雪。
“我亦是被逼无奈,你要理解我,娶叶家小姐非我本意,我心里装的是谁自不必说,云禾,云禾?”
宋云禾回过神,从飘雪的窗口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人。
孟照言其实生得极好,打定安城过,也是旁人口中的翩翩公子哥。
他们自幼相识,早早定亲,原本明年三月就要完婚,只是一切都在七月变了轨迹。
七月暴雨,致庆泽县决堤,圣上震怒,工、户二部尚书相继下狱,牵连官员近百,刑部和大理寺大牢人满为患。
宋云禾的父亲宋陶章,便是其中之一。
宋陶章遭革职流放,宋家被抄家,就剩下宋云禾一个孤女。
孟家退婚本在意料之中,宋云禾原想好聚好散,孟照言却偷偷将她掳到了这里,他曾想强来,若不是她以死相逼,恐怕已然让他得逞。
“你爹那里,我肯定也会想办法。”孟照言一句话拉回了宋云禾的思绪。
宋云禾转头看向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孟照言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担心你爹扛不住北地流放的苦吗?我想办法把流放之地改到南边,再托人照顾他,好让你放心。”
宋云禾不傻,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昔日朝中同僚避之唯恐不及, 孟家虽是世家,但孟照言却没什么出息,他一介六品小官,又怎能左右刑部的判决。
握住她的那只手带着兴奋的黏腻,宋云禾强忍不适,看着孟照言,一脸诚恳,“看来,还是你待我最好。”
孟照言心中一喜,磨了这么些日子,总算让她软化了些,果然宋陶章才是她的弱点。
美人总是惹人怜惜,特别是宋云禾这样的美人,她面容清丽,樱唇琼鼻,尤其是那双眼,皎如秋月也不过如此。
孟照言是眼看着她一点点出落成如今的模样,他等了这么些年,虽说婚约不在,他又怎么舍得拱手让人。
与许家的婚事他要,宋云禾他也要,这年头,养几个外室也不是新鲜事,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还不是由得他搓圆捏扁。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宋云禾脸上细小的绒毛也能看见,那股馨香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勾得孟照言越发心猿意马。
“云禾……”孟照言越发靠近。
宋云禾朝后一避,趁机抽出手说:“你既如此说,我便相信你,只是……”
孟照言已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急忙道:“有什么顾虑?你说。”
宋云禾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柔声说:“我本是官家女子,虽说家道中落,却不愿受此辱。”
这里是孟照言的外宅,外面都是看押她的人,还有两名丫鬟。
孟照言立马反应过来,连声说:“怪我怪我,是我思虑不周,我这就让他们都走。”
小姑娘脸皮薄,委身于他让这么多人听着,总归是放不开,孟照言出门吩咐护院离开,只留下一名丫鬟。
宋云禾已绕到了屏风后,屏风上映着她婀娜的身姿,“你,进来。”
那声音细软,如丝线般勾扯着人。
孟照言刚走出一步,噗的一声轻响,灯灭了,他身体里的那团火却在黑暗中燃了起来。
房中很黑,只能隐约看见一抹影子,房中是孟照言已然克制不住的兴奋的呼吸。
宋云禾握紧了手中的木棍,这是她好不容易才从床上偷偷卸下来的。
她紧张得手都在发抖,看着黑影缓缓走近,低头去解腰带。
就是此时!
宋云禾忽然扬起木棍,照着孟照言的后颈就是一棍。
许是房中太黑,失了准头,孟照言闷哼一声,却没倒下,为防他叫喊,宋云禾紧接着又是一棍。
等孟照言倒在地上毫无动静,她才如脱力般跌坐下来。
留给宋云禾的时间不多,她还需要把丫鬟骗进来,打晕之后换上她的衣裳混出去。
以防孟照言中途醒来,宋云禾扯了布条堵住他的嘴,再把他绑住,费了好些功夫才把人拖到了床榻上,用被子盖住。
做完这一切,宋云禾平复了呼吸,温声让门外的丫鬟打盆热水进来。
早在熄灯之时,厨房便备好了水,不一会儿丫鬟便端着水入内。
房门一开,冷风灌了进来。
“端到床前来。”宋云禾说。
丫鬟放下水盆要去点灯,就听见宋云禾又说了句。
“别点。”
丫鬟撇了撇嘴。
嘁!这会儿知道害臊了。
一个落魄小姐,委身于人成了外室,连妾都不如,在这里耍什么威风?还真当自己往后能当上孟夫人呢?别做梦了。
丫鬟端着水盆摸索着走近,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只见床内侧被下卧了个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宋云禾就靠坐在外侧。
一回生二回熟,趁着丫鬟弯腰放盆的功夫,一棍敲晕了丫鬟,两人交换过衣裳后,宋云禾带上事先备好的金银细软准备离开。
京城是不能再待了,她如今无依无靠,权贵脚下,多是身不由己。
刚拉开门,便听见外院响起一阵喧哗,正朝着内院来。
糟糕!
宋云禾立刻掩上房门。
那几个护院没得令应该不敢进来,但是他们若是守在外面,她也没法脱身。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们两个跟我进去,其他人守门!”
说话的人声音很是陌生,不是护院,难道是孟照言和什么人结了仇?
宋云禾刚躺下装晕,紧接着房门就被人一脚踢开。
廊下灯火照入,几人张望一番,迅速绕到了屏风后,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不是说孟少爷今晚不在吗?”
“幸好,人晕了,咱们动作要快。”
很快,那群人就从里面扛出一个人来。
宋云禾倒在门的另一侧,紧张得身体止不住发颤,她尽力控制着呼吸,悄悄睁开眼看去。
被男人扛在肩上的人身型纤细,是那名被她打晕的丫鬟,这帮人根本不是冲着孟照言来的。
一帮人大张旗鼓来抢一个丫鬟,更不合理,那答案只有一个,这群人多半是冲着宋云禾来。
几人先后跨出门,扛人的男子忽然“嘶”了一声。
“怎么了?”
男人捏着丫鬟的手,狐疑道:“疤哥,不是说藏的是个千金小姐吗?我也没摸过千金小姐的手,怎么这手上还有茧子?”
为首的男人脚步突一顿,猛然回头朝着房中看去。
宋云禾赶忙闭上眼,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脚步声折返,越走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
虽然没有睁眼,宋云禾仍能感觉到对方沉甸甸的注视,手被人捏住的一刹,她心下一沉。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
男人粗糙的手指抹过她的指间,忽然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往肩上一扛,说:“这个才是。”
雪还在下,细雪落入宋云禾后颈。
她被人头朝下扛在肩上,肚子硌得差点吐出来,她咬死了一声不吭,假装昏厥。
之所以没有呼救,是知道呼救无用,事发至今,外面的护院到现在都没有进来,想必早被人解决干净。
她只能装晕,再找机会逃走。
男人扛着宋云禾出了小院,这是宋云禾被囚以来第一次踏出这道院门,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疤哥。”矮子跟在身后,问:“咱们只是来抢人的,但是一屋子人都给人敲晕了,要是孟少爷醒来,报官追查怎么办?”
疤哥冷笑一声,“孟照言不敢报官,要是还想和许家结亲,就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男人把宋云禾放进马车。
车檐风灯一晃,照在宋云禾脸上,看得矮子挪不开眼,“疤哥,这宋小姐可真漂亮,长得跟天仙下凡似的。”
“再漂亮你也别打歪主意。”疤哥随即看了一眼。
这落魄的官家小姐确实生得美,怪不得孟照言已经退了婚还把人绑来。
矮子搓着手,笑呵呵地说:“那我,我就摸摸总行吧?我还没摸过千金小姐的手呢。”
“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刀疤警告道:“物以稀为贵,美人好找,这样细皮嫩肉的千金小姐可不好找,能卖上千两银子,脏了可卖不起价钱,许小姐说了,卖多少银子都归咱们,到时候分下来,够你买个漂亮媳妇了。”
宋云禾惊骇万分。
孟照言和许家结了亲,许小姐她也曾打过照面,看上去知书达理,没曾想却是个厉害的人物,竟敢找人直接上门抢人。
许小姐是笃定孟照言不敢撕破脸,也是看她如今无依无靠,软弱可欺。
马车轧雪而过,发出轧轧都声响。
宋云禾偷偷爬起来,挑开一角帘子往外看,雪夜暗巷无人,除了押送她的歹徒,后面还有人骑马在跟,眼下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马车又行驶出一段,忽然一个急停。
宋云禾往前一冲,刚扒着窗沿稳住身形,就听见外面传来矮子的声音。
“喂,挡路的,让一让。”
见路中间的男人不动,矮子刚想开骂,被刀疤伸手一拦,
刀疤警惕地看着黑衣男人,道:“这位兄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兄弟是要借道可以先走。”
男人身量很高,披着墨色的大氅,身上的气息似乎比这雪夜还要深沉。
他缓缓让到一边,容马车经过。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不知为何,刀疤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距离越来越近,马车与男人擦身而过的一刹,忽然“唰”的一声。
雪夜中寒光一闪,那抹刀光落下,瞬息之间撕开了雪。
刀疤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刀,却只摸到了一把空空的刀鞘,只来得及横起刀鞘一挡,刀鞘瞬间被劈成了两段。
巷子里顿时乱作一片,马车后面的人一股脑冲上前。
总算让宋云禾找到了机会。
趁着前面酣战,宋云禾悄悄从马车上爬下来,猫着腰绕到了马车后面,走出一段后便开始拔腿狂奔。
夜风撞面,夹着雪让人睁不开眼。
刀光剑影被她甩在身后,巷子里除了她奔跑的脚步就是喘息声。
宋云禾没命地往前奔跑,一刻也不敢停,寒风吸入胸口,冻得胸口发疼,呼出的却是热气。
之前马车走的是直道,她不敢原路返回,中途拐了几个弯。
这条街她并不熟悉,越往巷子深处去,光线越暗,若不是雪地的光,几乎看不见前路。
脚下忽然一滑,宋云禾已经做好了摔倒的准备,雪已经有些厚了,摔下去应该不会很疼。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宋云禾只觉手腕一紧,被人捉住了手臂。
被挟持的恐惧再度蔓延开来,宋云禾奋力挣扎,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在她抵抗的一刹,对方就放开了手。
“宋满月。”
熟悉的名字,被陌生的声音喊出来,令宋云禾逃跑的动作蓦地停滞。
她回过头,看见了雪地中的那抹暗影,他身披大氅,肩上沾着落雪。
那是她的小名,她出生的那一日,月满西津夜,花明北固春,宋陶章给她起了个小名:满月。
这是最亲近的人才知晓的名字,却被一个陌生人从口中喊了出来。
“你是谁?”
“顾临。”
男人的声音很淡,带着些冷意,宋云禾在脑中搜寻了一番,并不记得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宋云禾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风雪很大,顾临在风里眯了眯眼,“你父亲将你托给了故友,我受人之托来接你。”
宋陶章被刑部带走那一日,在家门口拉着宋云禾的手,告诉她不要怕,已经将她托付给了故人。
宋云禾以为是父亲的某位京中故交,但自宋陶章下狱后,无人问津,宋云禾也早忘了这件事。
宋云禾仍旧没有放松警惕,“哪位故人?”
“他叫张懋修,临安人士。”
宋云禾想起了这个人,父亲祖籍宁安,与张懋修既是同乡,也是旧友。
顾临说:“雪大了,边走边说吧。”
他解开大氅,手一扬,大氅落在了宋云禾身上。
暖意瞬间将宋云禾包裹其中,领口一圈皮毛毛绒绒抵着她的下颌,味道很陌生,但并不难闻。
两人一前一后,雪地里除了两人的脚步声,还有顾临的声音。
“抱歉,路上耽搁了,否则能早些来。”
宋云禾忽然想起之前拦路的黑衣人,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她问:“方才拦路的人是你?”
她看见前方的顾临点了点头,他身材高大,宛如青松,劲瘦而挺拔。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太冷,连带着他的背影也染上了几许冷冽之气。
大氅很长,拖曳在雪地里,担心弄脏,宋云禾拎起下摆,问道:“张世伯远在临安,你从临安来吗?”
“嗯。”顾临的声音很低。
从临安来此,路遥千里,能来便是天大的恩情,又怎会计较早晚。
“张世伯他还好吗?”
“不太好。”
顾临只说不好,却没说怎么个不好法,宋云禾与他不熟,不好追问。
过了片刻,顾临又道:“他的身体经不起舟车劳顿,因而托我接你去临安。”
“多谢。”
顾临道:“不必言谢,顺道而已。”
宋云禾上一次见到张懋修,还是在七年前。
那一年,坚持数年的梁国终还是被大启攻下,旧朝换新朝,大启从西津迁都定安,改年号征平。
之后天下初定,反倒是好些年都没再见过,想不到,父亲会将她托付给多年未见的故友。
顾临问:“你还有没有东西需要收拾?”
宋云禾摇头,过了片刻才想起,顾临走在前面根本看不见。
“没有。”
宋家被抄之时,她是净身出户,就连一身好料子的衣裳也没有,她的丫鬟收留了她,再后来,就是她被孟照言掳走囚禁。
顾临“嗯”了一声,便没再开口。
他步子很大,宋云禾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走出一段,顾临回头看了一眼,之后步子便慢了下来。
宋云禾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拢紧了大氅仍旧觉得有些冷,而他逆风而行,高束的发梢被风吹起,又沾了雪,背脊却依旧挺拔如松。
他们在巷子里七弯八绕,然后停在了一条狭窄的后巷里。
“冒犯了。”
话音刚落,宋云禾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腰上一紧,脚下瞬间腾空,踩着飒飒的风,落进了二楼的窗户里。
顾临一落地便放开了她,掩上窗,点起了油灯。
房中亮了起来,他转头准备说什么,两人目光相对,同时愣了一下。
这是他们今夜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脸。
他比宋云禾想象中的还要年轻,火光映在他英俊的轮廓上,一双凛冽的黑眸如同浓墨一笔勾勒,只是那眉宇间有着一股不容亲近的冷意。
顾临率先移开眼,“今夜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出城。”
宋云禾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客栈的卧房,除了靠墙的一张床,便只有一张桌两把椅,十分简陋。
宋云禾想了想,走到另一把椅子边坐下来,
顾临下巴朝着床榻一指,“你去睡。”
“我不困。”宋云禾摇头。
不是不困,是从未与另一个男人同室而眠。
顾临目光落在她脸上,好似将她看穿了一般,“此去南下少则数日,多则月余,你如果决定要跟我走,就要试着习惯。”
宋云禾垂下眼,她已经每日都在提醒自己,她已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许多事要试着习惯。
“那你睡哪儿?”她问。
顾临没说话,抱着胳膊闭上眼,便已是回答。
宋云禾走过去坐到床上,想了想又折返回来,摘下大氅,还没靠近,顾临便忽然睁开眼,那是习武之人惯有的警惕。
“谢谢你的大氅。”宋云禾把大氅递过去。
顾临接过放在桌上,重新闭上眼。
绣鞋底子薄,早就被浸湿了,宋云禾这会儿脚已经被冻木。
她脱下绣鞋放到一边,上床盖上被子。
被子并不暖和,像冷硬的皮毡,睡了很久还是很冷,可她太累了,不一会儿就闭上眼。
地方虽差,但这是宋家倒台以来她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因为看到了前路,不必再漂泊,去到临安,她就有了一个安定的落脚之处。
……
早晨宋云禾醒来时,顾临已不在房中,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裳。
宋云禾推开窗一看,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天气开始放晴,后巷里行人来来往往,都是叫卖声和砍价声。
宋云换好衣裳在房中等了一会儿,顾临才回来。
在她身上扫了一眼便移开,“大了些。”
宋云禾目光诚恳,“我觉得挺好的。”
至少比之前穿的那身丫鬟的衣裳要好,虽显臃肿,但里面掺了棉花,很暖和。
顾临点了点头,又递给她一个纸包,还有一件斗篷,“吃完就走。”
宋云禾打开,纸包里是几个热乎蓬松的包子。
“我们从哪儿走?”
顾临倒了杯冷茶,“走西门,昨夜无人报官。”
宋云禾点了点头,不报官,这符合孟照言的性子。
“既是从西门走……”宋云禾顿了顿,说:“若是不麻烦,能否容我去办一件事?”
“你想报仇?”顾临问。
宋云禾诧异瞬息,随即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报仇的能力,我也不能让别人为我冒险。”
她恨孟照言,也恨许家小姐,若没有顾临,她恐怕已经被卖了,但她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宋小姐,有些时候,就连恨人也需要能力。
她曾是权贵,如今只是权贵脚下的蝼蚁。
父亲入狱前叮嘱她,最重要的是要活着,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
丫鬟巧月家刚好住城西,宋家倒台之时,曾收留过宋云禾一些日子。
顾临带着她跃过院墙落在院内。
“没有人。”
“有的。”宋云禾指了指里屋,“巧月奶奶腿脚不好,走不动路,巧月早上要去卖饼,早上家里一般只有奶奶一个人。”
宋云禾推门进屋,躺在床上的奶奶转过头来,见是宋云禾,张着嘴啊啊啊啊,却说不清楚话来。
顾临看了一眼,老人口中没有舌头。
宋云禾走过去握住巧月奶奶的手,“我没事,奶奶,只是不能留在京城了,这位是我爹的朋友,他来接我。”
老人看了看顾临,有些担忧地咕哝了几声。
“不怕。”宋云禾笑着说:“他只是不爱笑,但人很好。”
顾临不自在地垂下眼。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想起了临行前张懋修说的话。
他说满月儿是娇养大的,路上你照顾着些,天上的云雀落到了泥潭里,也不知难受成了什么样。
可她似乎习惯得很好,简陋的客栈可以睡得很香,现在坐在破陋的屋舍里,握着老人的手,闻着房中并不好闻的味道,也一点没见嫌弃。
宋云禾不好耽搁太久,说了几句便掏出一个布包来,思索片刻后转头看向顾临。
不太好意思地说:“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布包里是从孟照言那里搜刮来的金银细软,逃跑时准备给巧月留一些,剩下的留着离开京城给自己找个落脚之地。
但首饰终究没有银子好使,还容易被人追查出来。
“要多少?”顾临问。
“二,二十两,可以吗?”
她仰着头,顾临垂着眼睫,可以看见她晶亮的眸子,带着试探和不安。
她应该从来没有向别人开过这样的口。
顾临没有说话,取出钱袋抛给她,转身出了门。
钱袋里都是些碎银子,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几两。
宋云禾越发觉得不安,她已经很麻烦顾临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仅剩的盘缠。
宋云禾握紧荷包,想了想,取出一半,塞在了奶奶的枕头下,低声说:“对不起奶奶,只能给这些了,谢谢你们照顾我。”
奶奶眨了眨眼,眼角流下泪来,握着她的手一个劲摇晃,有好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宋云禾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走出门,顾临站在檐下朝她看来。
“好了?”
宋云禾点头,把钱袋还给他。
顾临接过便觉重量不对,侧眸看了她一眼,转身又进了房间,出来时,钱袋被他捏成了一团握在手里。
两人怎么进来,还是怎么出门。
宋云禾一直跟在他身后,走出一段,还是忍不住问:“你还有银子吗?”
“还有。”顾临道。
宋云禾松了口气,“等我卖了东西,就把银子还你。”
顾临想起了她掏出来的那个布包,“东西哪儿来的?”
宋云禾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逃跑的时候顺的,原本准备做为路上的盘缠,我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找我。”
她原本是准备学会成为一株野草,找一个地方扎根,哪怕在泥地里,也要尽力地开出花来。
父亲教她读书,幼时学增广贤文,大了学孔孟,偷窃这样的事曾为她所不齿,而今,为了生活她也被迫成为了这样的人。
她声音里的颓丧十分明显,顾临朝她伸手,“东西给我。”
宋云禾二话不说,掏出布包给他。
两人又走出一段,拐进了一条热闹的街市。
路上人很多,宋云禾缩着脖子,把半张脸都藏在了领口的皮毛后,只留下一双眼。
人群熙熙攘攘,顾临不时回头确认她还在,走着走着,他停下脚步,捏着她的披风轻轻拽了一下,停在了一家店门口。
“在这等着。”说完顾临便进了店。
宋云禾抬头看了一眼牌匾,是一家当铺。
店门口人来人往,昨日洁白大雪被踩成了泥,和她脚上脏污的绣鞋一样,她一直被父亲托着,托得高高的,现在才落到了地上。
顾临进去没多久便出来,她乖巧地站在那里,连脚都没挪过。
他拿出钱袋,想了想又收了回去,说:“走吧。”
这里离延平门比较近,来往行商多,没费什么功夫就出了城。
城外有一家供来往行人歇脚的茶寮,顾临给了银子,店家从后院的马厩中牵了匹马出来。
顾临转头看她一眼,取出钱袋递给她,宋云禾打开一看。
“这么多?”
“死当。”
死当比活当钱多,这些东西她不会再赎回来。
她几乎是立刻明白了顾临在当铺门口收回钱袋的用意,街上人多,揣在她身上,说不定一会儿就被扒了。
宋云禾数了数,取出三十两银子,“这是我向你借的钱。”
“不必。”顾临径自摸着马鬃,马儿便亲昵地蹭着他的手。
“要还的。”宋云禾仍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既是开口借的一定要还。”
她眼神固执,少有地皱起了眉心,有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劲。
顾临看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挑拣了两锭,“够了,会骑马吗?”
宋云禾摇头,“我可以走路。”
“靠你一双腿能走多远?”顾临下巴一扬,“上去。”
宋云禾没再推辞,顾临将她扶上马背,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裙下的绣鞋上,微微一顿后,翻身坐在了她的身前。
“抓紧。”顾临道。
宋云禾找寻一番,马上根本没有可以抓的地方,除了顾临。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抓住顾临的大氅,见他没有反对,又抓得紧了一些。
起初马走得不快,晃晃悠悠,好似行船。
“谢谢。”
突如其来的感谢让顾临侧了下头,“谢什么?”
“谢很多。”宋云禾道:“谢谢你来接我,谢你带我去临安,谢谢你把银子留给巧月奶奶。”
顾临默了片刻,道:“都是小事。”
宋云禾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说过话了,被孟昭言囚禁的日子,她几乎一言不发,也不愿和丫鬟聊天。
宋家倒台之后,她玉落成泥,满腹的愁怨无人倾诉。但现在,她确实想要找个人说说话,不管是谁。
“巧月的奶奶不能说话。”宋云禾道:“她原本是能说话的。”
过了片刻,顾临“嗯”了一声,“她被人割了舌头。”
“对。”宋云禾点头,鼻尖不小心触上了他的大氅,她往后让了些,接着说:“我也是听说的,巧月奶奶是旧朝的宫女,梁帝暴虐,不知因为什么拔了她的舌头赶出了宫。”
所谓旧朝新朝,是民间对从前的梁国和大启的称谓。
大启破梁,两国合一,征平帝宽厚,两国之众,无分贵贱,一皆平待。
大启被称为新朝,而从前的梁国则被称为旧朝。
不知为何,这次顾临很久都没有再接话,宋云禾向来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便讪讪地闭了嘴。
马蹄在雪中越踏越急,长风扑面,撞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幸好有顾临挡在身前。
宋云禾第一次骑马,颠簸的马背让两人不得不贴紧,好几次颠得她往顾临身上压,幸好都穿得厚,替她挡住了几分窘迫。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磨得腿根儿生疼。
他们带了干粮,一路只在野外歇了一次,到了傍晚,速度总算慢了下来。
眼前是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正值傍晚,家家户户屋顶都冒着炊烟。
村口大爷大娘应当与顾临认识,看见顾临时都很高兴,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迎进了屋,又备下了吃食。
大娘活了这么些年,就没见过生得这么俊的姑娘,一个劲地打量宋云禾,又不时去看看顾临,一脸的高兴。
宋云禾一看就知道大娘误会了,但大娘没问,她也不好主动解释。
洗漱的地方在屋背后的灶房,宋云禾去洗了把脸,从篱笆绕过来,
“这趟回京城了吗?”房里传来大爷的声音。
宋云禾脚步一顿,她本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却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嗯。”顾临的声音很轻。
“是该回去看看。”大爷语重心长道:“都这么些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听说——”
“家都没了,没什么好看的。”顾临打断,接着说:“进京接个人而已。”
“是你带来的那姑娘?这姑娘一看就跟你一样,打小就生在富贵人家。”
顾临“嗯”了一声。
大爷语气很是欣慰,“好好好,你总算是看开了,人都走了七八年了,别总惦记着,你还年轻,还是得往前看往前走,不然我哪天到了地底下,我该怎么交代哟。”
屋子里静了很久,宋云禾才听见顾临的声音。
“嗯,听您的。”
宋云禾有些后悔,像是触及对方不能触碰的秘密。
他心里,似乎藏着一个难以忘怀的人。
宋云禾想起来,她总觉得顾临的口音有些奇怪,偶尔带着定安的腔调,现在看来,或许是离京太久,又或是他在刻意隐瞒。
顾临家在定安,七年前大启攻破梁国,迁都定安,所以,顾临是旧朝人。
而宋云禾是大启人,生在西津,后因迁都才到的定安,她是人们口中的新朝人。
宋云禾没有见过那场战役的惨烈,但她刚到定安时,正是新旧交替,矛盾最激化的时候。
曾见过旧朝人指着新朝人骂窃国賊,甚至看见过旧朝大臣从定安的城门一跃而下。
七年过去,如今天下安定。
安定的生活让好多人忘记了七年前的痛,但有些人似乎仍旧没能走出来。
房中很久都没人再说话,宋云禾端着盆轻轻走过去,经过门口,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
顾临扶着门框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惊讶,眼神很淡,好像早就知道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宋云禾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赧然,“我不是……我……”
承认吧,你就是故意的。
她没再解释,而是看着他说了句:“对不起。”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声对不起,是因为大启踏破梁国的铁蹄?还是纯粹因为她窥视了别人的秘密?
顾临朝她点了点头,走入院中。
天还没黑,马儿也吃完了草料。
他翻身上马,宋云禾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去哪儿,马儿便载着他驰进了风里。
“顾…… ”
宋云禾追出几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这样被他抛弃在这里,一时间心里竟有些难受。
“外头冷,快进来。”大爷在门口冲宋云禾招手。
洗脸的盆还端在她手里,十指已在风里冻得通红。
大娘在火盆旁边纳鞋底,拉着宋云禾坐到旁边烤火,说:“小顾去一趟镇子上,说是去买什么东西,他脚程快,很快就回来了。”
天都黑透了,顾临才回来。
那会儿大爷大娘都已经入睡,宋云禾很困,但双腿疼得睡不着,她晚间看过,虽然穿得很厚,但她双腿之间仍旧被磨破了,已经和布料贴在一起,要是不处理的话,只怕会越来越严重。
宋云禾悄悄起身,刚一打开门,便看见了正在拴马的顾临。
一直没听见马蹄声,想必是怕吵醒大家,早早下了马,牵着马走回来。
见宋云禾开门,顾临转过头来,“要干什么?”
“我想去烧些水。”
顾临点了点头,越过她走进房间。
宋云禾进了灶房就傻住了,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点个油灯还行,烧火对她来说太难了。
在灶房折腾了半天,也没把木柴点起来。
“起来。”
宋云禾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才看见顾临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临下巴朝旁边一指,“去那边。”
宋云禾从旁让开,看着顾临如何点火,偷偷记下,总不能以后每次烧水,都让顾临帮忙点火。
柴火燃得噼里啪啦,顾临一句话不说,水烧热便出去了。
宋云禾取了盆来,兑了温水,用帕子沾着一点点浸湿,把皮肉和布料一点一点分开。
屋子里点着灯,屋外漆黑一片。
顾临回头看见了窗上的影,又背过身,听见她在屋子里嘶嘶吸着气。
宋云禾收拾妥当回来,顾临已经在房中。
农家小院,三间小屋,一间做了饭厅,就剩两间卧房,老两口多半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把两人安排在了一个屋。
昨夜两人便是共室而眠,昨夜宋云禾占了床,今天他想把床留给顾临。
“今夜你睡床吧。”宋云禾指着床榻。
顾临没说话,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径直出了房门。
宋云禾没敢问他去哪儿,她刚刚窥视了别人的秘密,顾临不待见她也正常。
她走到床边,刚准备睡,便看见了床尾摊开的包袱,里面是一双崭新的棉鞋。
而她之前出门去烧水时,床上分明还没有东西,所以顾临去镇子上,是去给她买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