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的核心是物,比如《倚天屠龙记》,倚天剑,屠龙刀。
有些故事的核心是情绪。比如《神雕侠侣》,贯穿全书的是杨过的自卑。
《神雕》之初,杨过刚登场,手上中毒。郭芙看他手掌发黑,以为他手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
杨过立刻不高兴了,“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当时郭靖好言劝他,“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
杨过当时有生命危险,但他最恼别人小看了他,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昂首直行,对郭靖的叫喊只如不闻。被郭靖拦住了要治,杨过先发飙:“我又不识得你,关你甚么事?”等被郭靖抓住,便打郭靖;被郭靖问姓名,就说自己叫倪牢子,来占郭靖的便宜。
这段开头,杨过并不怎么可爱,却是他一生缩影:
只要自卑情绪一发,杨过就会走极端,不分青红皂白,连命都不要了。
后来他被郭靖送去重阳宫,又反出重阳宫;在古墓派长大后,与耶律齐们一起围攻李莫愁时,多年后重见郭芙,立刻少年时心结发作,原著明说他“自卑自伤”,一大堆内心独白:
“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侮辱。你再来侮辱,我也不在乎。”
讨厌郭芙也就罢了,但他发现完颜萍、陆无双、程英、耶律燕几个姑娘看着他,脸有诧异之色,于是又发疯了。原著明说,杨过此时戴着人皮面具,别人看不见他“妒恨不平”的表情;但他心神异常,只觉得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为难,于是搞扩大化,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
“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怎敢轻视我姑姑?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
别人也没怎么想,他自己内心戏多,暗暗伤心,觉得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无意味。只有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于是撒腿就跑。
杨过就是这样,一旦激发他的自卑情绪,他就开始“心神异常”。
他后来谋刺郭靖时,很知道郭靖一死,势必导致生灵涂炭。但他给自己洗脑: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
世人:不是,我们都不认识你啊,你为啥要坑我们?……
这种“我吃过苦,所以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我做啥都是合理的”,想必生活中也见得到吧?
这种自卑感,甚至能产生幻觉,自我打压。杨过平时姑娘缘挺好,但断臂之后,立刻想起那些多情少女。幻觉又来了:
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小说后来情节证明:他手臂断折后,小龙女也还罢了,程英与陆无双依然关爱他,公孙绿萼更为他而死,郭襄也对他倾心。
没人看不起他,是他在幻想别人看不起他。
大概杨过少年受苦,于是自卑;尤其是少年时遇到郭芙这个魔星,更是记忆创伤。
其实郭芙有啥厉害的?无非因为郭芙是郭靖的女儿。
杨过佩服过郭靖,但郭靖的存在,其实加强了他扭曲的自卑。小说原文说得明白:杨过自小想像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不肯承认自己的父亲是个坏人;可在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怕,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念,立即强自压抑。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里,龙啸云和他儿子龙小云一直在坑李寻欢。最后龙小云说出心结:他恨李寻欢为什么不是自己的父亲?
杨过其实也是如此:为啥郭伯伯不是我的父亲?!
郭靖送他上终南山重阳宫,是全心全意对他好;但对杨过而言,却是第二次遭遇遗弃。
他对郭芙的“自卑自伤,妒恨不平”,其实更像是“为什么是你给郭伯伯当女儿,我却不能给郭伯伯当儿子?”
所以最后,杨过的心结如何解开?
他当了十六年神雕大侠,暗中行侠仗义,却就是不肯见郭靖。
直到大结局时,立下不世大功,与郭靖携手并肩进了襄阳,才说出这句心里藏了二十几年的话:“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抚养教诲,焉能得有今日?”
——像不像儿子用自己的工资给爸爸买了礼物,“爸爸我长大了”的感觉?
也就是此刻,杨过才忽然想起:
“二十余年之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哪有今天和他携手入城的一日?”汗流浃背,暗自心惊。
——可见道理杨过都懂,他知道郭靖多爱自己,知道自己做过许多错事。
但他就是非得自己也成长到能与郭靖并肩,这份漫长的自卑才终于解开,才能回头想明白。
《神雕侠侣》,其实就是杨过这个自卑少年,解开心结的故事。自卑感促使他少年时产生许多偏激的幻觉,也让他在中年时自强不息。
终于等他成长到没那么自卑了,心结解开,这个故事也就结束了。
类似读书心得,收在《侠客的日常》这本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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