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年轻的城|江花

长江日报 2024-03-07 10:00:51

■ 马克燕

九月份,最美的季节,我去了新疆,这是我第一次踏上心心念念的西北边陲,果然,新疆不负每一个慕名而来的游客,天高地阔,让生命在此有了伸展舒张、自由奔放的神奇体验。北疆让人叹为观止、令人迷醉的天赐美景,南疆充满异域风情、人文历史的别样风貌,让你有一种想拜倒在雪山脚下、醉卧在高山湖岸的莫名冲动,新疆清澈之美美得无法描述,新疆苍凉之美美得动人心魄。然而,几个月来,让我挥之不去的记忆除了美不胜收的景区,竟然还有一个并不是新疆热门旅游景点的地方——石河子。

对于绝大多数游客来说,石河子是几乎不会专程抵达的地方。确实,从旅游的视角来看,石河子在新疆着实排不上名次,存在感不高,然而,石河子实在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城市。它的与众不同很难在走马观花式的简单打量、蜻蜓点水式的走街串巷中体会得到,因为它既没有值得炫耀的现代化大都市的时尚炫酷,也没有大自然恩宠馈赠的好山好水好风光,更没有千古悠悠的文化历史可以追溯,它就像众多俊男靓女中一个貌不出众的平实青年,很难引起你的关注。

然而,当你真正走进这座城市,了解这座城市,你会被它深深震撼和温暖,因为它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

第一次听到石河子的名字是在四十三年前,当时刚刚踏进大学的校门,班里有个女生就是来自这里。四年大学生活,因为我一直被安排与外系的女生同住,因而,和同班女生交往反倒不多,和石河子来的这位女生自然也是关系疏离。但是,石河子这个名字却让我一下子记住了,因为这实在是不需要特意去记就能记住的名字,想必是一个缺少自然生机和人间繁华的地方吧。

不过,四十多年后当我即将踏上这块土地时,我自然知道这里不会真的如名字一样缺乏温度和色彩,毕竟,现在走进任何一座城市,你都会捕捉到惊喜,感受到意外,时代进步的印记已经渐次刻进了每一座城市,现代化建设几乎是每座城市的标配。

石河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果然在意料之中,不乏高楼大厦,不乏整齐街道,不乏花园景观,甚至不乏醉人绿色。当地人告诉我,这里的绿化面积覆盖率高达40%,曾获得过首届“中国人居环境”奖和“国家园林城市”“国家森林城市”“全国绿化模范城市”等多个奖项,眉宇间透露的满是骄傲和自豪。

从市中心酒店十二层的窗户可以俯瞰石河子的南半城。并不遥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城市的边界——裸露荒芜、缺乏生机的山脉,这么轻易就能看到城市的边缘——干枯荒凉的边缘,很容易让人产生落寞沉重之感,不知道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是否会有这种感受?毕竟,那个边缘呈现的是缺少生命气息的画风,那里似乎在用毫不掩饰的荒凉告诉你这座城市的前生。

我还是乐见人间的烟火,我将目光收回到弥漫生活气息的城区。

市区的近处可见大片郁郁葱葱的街边公园,对于曾经的戈壁荒滩,满目绿色不能不说是这座城市的骄傲与奇迹。高矮一致的居民楼整整齐齐排列有序;绿树护卫的街道,东南西北横平竖直。整个城市规规矩矩整齐划一,如同军营,没错,确实像军营!我惊喜于自己的这一发现,作为一座兵团城市,这里的规划自然自带军旅气质、军队作风,这就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城市样貌呈现出的军旅底色。

走出酒店向北穿过体育场馆就是军垦广场,走进这个广场,就如同走进了一条用精神符号串接起来的时间隧道,走进了一段虽已逝去却并不遥远的过往。在石河子十多天的日子里我曾多次来到这个广场,体会这座城市的骄傲与荣光。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地标,高达35.9米的屯垦戍边纪念碑无疑是石河子的精神地标,它以令人震撼的视觉效果直接打开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艰难却光荣的红色记忆。359代表的是人们熟悉的一支劲旅——王震将军率领的359旅,代表着从屯垦南泥湾到戍守西北新疆的转战征程。纪念碑的高处,一把利剑直刺苍穹,在蓝天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威武庄严,势不可挡,记录了军垦战士铸剑为犁的历史时刻,给整座城市注入了军人不屈的品格和灵魂。利剑下面两侧的花岗岩石雕清晰诠释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石河子这座城市的使命和精神。东侧新疆版图的花岗岩上刻着“屯垦戍边,千秋伟业”,八个字的背后是开国领袖的高瞻远瞩和雄才大略,是一个国家安邦治国、兴边富民的长久布局和战略部署,更是几代屯垦人不舍昼夜、不畏艰苦的坚定驻守;西侧花岗岩呈现的是石河子的城市轮廓,上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奠基人之一张仲瀚的诗作:“雄师十万到天山,且守边疆且屯田,塞上江南一样好,何须争入玉门关。”何其浪漫,何其豪情!

在石河子张仲瀚是一个熠熠闪光的名字,这位跟随王震将军从南泥湾一路征战走进新疆的儒将以他的智慧和眼光为这座城市亲手勾画出第一张城市规划草图,以他的才识和卓见一手创办了兵团农学院,也就是今天的石河子大学,为兵团也为这座城市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一天走在石河子的街道上,我就惊奇地发现这里的道路像棋盘一样整齐方正。以横向天山路和纵向子午路为分界,城区内形成了以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为标注的一路二路三路……的顺序排列,简单明了,方向清晰,这是在其他城市很少见到的场景。不仅如此,这里的道路都很宽,当地人说这都要感谢张仲瀚,20世纪50年代由他主持负责、上海规划专家参与的城市规划在今天看来依然是很超前的。除了规划本身的前瞻性,规划的执行落实更是屡屡被专家所称道。因为今天的石河子就是不折不扣严格按照当初的规划建设发展起来的,如此,才保留了合理的布局,形成了分割清晰的工业区、生活区、休闲区,形成了主干道两侧宽阔纵深的绿化带、防护林。在规划专家的眼里,高度的执行力在城市规划落实过程中并不容易做到,这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独特的体制造就了这个独特的经典案例,也是张仲瀚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担任领导的十七年间为石河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兵出南泥湾,威猛不可挡。身经千百战,高歌进新疆。兵团多健儿,未离手中枪。边关烽烟起,重新上战场。”无论是欣赏张仲瀚的诗篇还是端看他生前的工作照片,才气与豪情都会扑面而来。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身材高大、学识渊博、才貌双全的儒将在“文革”期间却身陷囹圄,直至1980年因病去世,张仲瀚都未能在平反之后重返新疆,重返他亲手画出规划草图的石河子。未能一睹今日的塞上江南,会不会是他临终的一大遗憾呢?张仲瀚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可谓豪情满怀而来,两袖清风而去,他的平生让人感动,也让人泪目。1993年,王震将军的骨灰撒向了天山,张仲瀚将军的骨灰也陪同着撒向了石河子上空,这位无衔将军终于回到了工作生活十七年的西北边陲,不知道看到今天的石河子,他会写下怎样的诗篇?

位于广场西侧的“军垦第一犁”是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驻足端详的雕塑作品,它以粗犷夸张的表达手法、黑色锻铜的材料运用,紧紧抓住了人们的视线:三个身体裸露的军垦战士奋力拉犁拓荒,隆起的肌肉、深垂的头颅、后蹬的双足、前行的姿态、黑色花岗岩基座呈现的戈壁粗粝的质感,无不迸发着人与自然撞击抗争的力量,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直击心灵,将一个时代的创业故事和不屈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军垦第一犁”是西北边陲这块土地上负重前行者的坚毅身姿,是一个虽已远去却永远激励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前行的伟岸身影,更是代代相传接续奋斗的精神图谱。

“军垦第一犁”浓缩了茫茫戈壁、漫天风沙中太多感人的故事,正是那段住着地窝子、扛着坎土曼、节衣缩食、满身泥土、远离家乡的艰苦岁月,铸造了“金戈铁马开世界,铸剑为犁定乾坤”的兵团精神和气质。如今,无论是坎土曼还是拓荒犁都早已远离人们的视线,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代农业已经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张亮丽名片,石河子垦区更是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现代农业的领头羊、带头兵。如今,石河子不仅仅是一座宜居的城市,更是一个硕果累累的农业绿洲。

在石河子垦区,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棉田,我平生第一次走进了棉田,第一次有了采棉的体验。当Q弹的棉朵被摘下的一瞬间,一种新奇的快感涌遍全身。其实,这里的棉田已经全部实施机采,但是,地头一二十米宽的棉花还需要人工采摘,为的是给采棉机留出掉头的空间,正因如此,我才有了人生第一次应该也是唯一一次的采棉体验。然而,和我同龄的石河子人对采棉却是另一种记忆和体会。在他们的学生时代,每到九月前后,都要停下课程和父母们一起到田间采棉,一干就是一两个月,从早到晚,风吹日晒。而这个时间段也是陕西、甘肃、青海、四川等中西部劳动力向新疆的一次人口大迁徙,仅2008年便有约60万名劳动力来到新疆采棉,堪比“小春运”。如今,壮观的采棉大军已经成了一道历史的背影,扑面而来的是现代农业的科技神力。而这一切,既源于整个国家的科技腾飞,也源于农垦人自身的不懈奋斗。在石河子,我看到了大量当地人自己研发生产的农机,也看到了节水灌溉等重大科技项目在田间地头的应用。在这片仅有五六十万人口的兵团城市,竟然诞生了三位中国工程院院士——刘守仁、陈学庚、尹飞虎,而每一位院士都是在军垦战士垦荒的土地上攻坚克难最终取得重大科技成果,解决了当地自然条件形成的一个又一个难题。从荒漠到良田,从手拉背扛开垦荒滩到机械化、无人化的田间操作,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景象,串起的却是同一条精神纽带,汇聚的是几代人的共同情怀。

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还有一个绝对不能忽略的角色,就是第一代女性,因为她们的到来和奉献为这块荒凉的戈壁带来了生命的甘露,也让屯垦戍边的千秋伟业自此开始一直书写下去。就在军垦广场东侧,名为“边塞新乐章”的雕塑就是献给兵团的女性、献给戈壁母亲的,这座雕塑与“军垦第一犁”遥相呼应,构成了兵团人繁衍生息、接续奋斗的完整图景。

20世纪50年代,当十多万军垦战士为了边疆的长治久安必须在这里长期扎根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官兵未婚,这是摆在军队面前,也是摆在共和国开国领袖面前的一个极为现实而又必须解决的问题,于是,便有了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故事。不能不说边陲的现实和湘女们报名入疆的梦想存在着很大的反差,然而,当现实无可改变时,她们选择了积极面对,因为在茫茫戈壁、滚滚黄沙的现实面前,还有热火朝天、改天换地的另一种现实,而这也激发了年轻姑娘们心中的激情和理想。之后来自齐鲁大地、湘江两岸的两万女兵满怀激情坐着西行的列车也走进了大漠,成为第一代的戈壁母亲,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那个时代,献给了那块土地。她们为这片曾经荒凉的土地带来了温情,也为这片缺少人烟的戈壁荒滩带来了绵延的后代。

在石河子,你听不到地方方言,感受不到这是塞外边城,因为这里的人都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因为这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化汇集和生产建设兵团提供的文化教育保障,形成了当地人良好的文化教育素养和开放包容、大气得体的性格特质,因而,无论在休憩广场还是在出租车上,和当地人聊起他们的父辈,他们都会毫无芥蒂地告诉你一些有关他们的故事,言谈中满是敬重和骄傲,同时,也会告诉你他们这代人喜欢这座城市,喜欢这座城市优质的粮食,优质的牛羊肉,优质的瓜果,我惊异于竟然没有从这些兵团二代、三代的口中听到任何抱怨和失落的言辞。在石河子我遇到了不少相貌气质颇佳的女性,有从事文化教育工作的,也有从事服务行业的。一次,一位出租车女司机和我们畅聊了一路,得体的言谈举止让我惊异于她怎么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这是我在其他地方未曾感受到的,我确信这座兵团城市的人们普遍都接受了良好的家庭熏陶和社会教育,这是兵团特有的体制带给人们的精神风貌。

从军垦广场向北跨过一条街道,就是兵团缔造者也是石河子的城市缔造者王震将军的雕像。1950年7月,王震将军策马玛纳斯河西岸,豪迈地说:“我们就在这里开天辟地,造一座新城留给后世!”当年将军眼前是布满荆棘和沙窝的戈壁荒漠,如今将军面前则是一座流动着红色血脉的英雄之城、绿色之城。

每当华灯初上,王震将军眼前的广场总是歌声飞扬,舞姿翩翩,在这里,兵团人把新疆舞蹈跳得热烈奔放,情绪激荡,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回眸都把欢乐的激情演绎到极致,让这座年轻的城市更加朝气蓬勃。

在石河子不仅能看到人们欢乐的舞姿,更能听到石河子人饱含深情的诵读,因为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诗城。“绿风起西北,诗韵入万家”(臧克家语)。《绿风》作为西北五省唯一一家国内外公开发行的诗歌刊物,早已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张文化名片。那么,这座只有五六十万人口的兵团城市何以会孕育出全国闻名的诗刊呢?这就不能不提到著名诗人艾青,当年,他以一首《年轻的城》定义了这座城,也播下了诗歌的种子。

我到过许多地方/数这个城市最年轻/它是这样漂亮/令人一见倾心/不是瀚海蜃楼/不是蓬莱仙境/它的一草一木/都由血汗凝成

诗歌是戈壁明珠的精神绿洲,诗歌诵读是这座城市的最美声音。此次来石河子正赶上“诗歌之城 声生不息”千人诵读诗歌大赛。一首《我曾喝过我战马的血浆》又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响起,这是我国著名诗人、曾担任过《绿风》主编的杨牧先生的诗歌代表作:

我曾喝过我战马的血浆,

向着沙海,向着夕阳;

向着刺刀尖

滴落的红光。

……

我曾喝过我战马的血浆,

向着诀别,向着悲怆;

向着一个

崇高的杀伤,

我曾饮下

一个绝望中的希望。

……

我曾喝过我战马的血浆,

向着来路,向着过往;

向着未尽之途

遗留的责任,

我曾得到

一部永不凝固的诗行。

……

我曾喝过我战马的血浆,

我从此确认:我就是战马,

我的血管

粗犷而浩荡。

马鬃从我的脊背长出,

我知道,那是征帆,

就从我的血管起航!

这就是诗城的红色血脉,这就是诗城的英雄气概,走在这座城里,你总能感受到豪迈的激情在城市上空回荡,和城市的一草一木一起律动,一起澎湃,一起成长。这座城市永远年轻!

致敬,石河子!致敬,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致敬,生活在西北边陲、戈壁绿洲上的兵团儿女们!

离开石河子的前一天,我联系上那位来自石河子的女同学,那是我们四十多年来的第一次通话。我告诉她:石河子是一个有精神气质的城市,我喜欢你的家乡。这位大学毕业就离开了石河子的同学告诉我,石河子现在确实发展不错,但是,她们小时候生活太苦了,她还曾在地窝子教室里上过课,石河子恶劣的自然条件是她抹不去的儿时记忆。聊到父辈,她说,她的父母直到离世都一直生活在石河子。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小麦专家,母亲是甜菜专家,言谈中有对父母深深的敬重。放下电话,我在百度找到了她母亲的名字:邹如清,石河子农业科技开发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员,闻名遐迩的甜菜女专家,享受国家政府津贴,第七届、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原来,曾经的同学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期待以后能够有机会当面听听她讲讲小时候的故事,讲讲她父母的故事……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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