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里第一次get到了钟楚曦的美。
我说的get到,不是不知道她美,而是第一次跟她的美有了交流和互动。
从前她是定毯神针,杵在那就美成了一道风景;她是内娱萧亚轩,帅哥都爱她,她吃得很好。
《好东西》里,钟楚曦的美才变得具象化。
宛若雕塑活了过来,被填充了骨血和内容,变得生动、灵秀。
电影里,她素颜、雀斑,有时脖子前伸,形体上不是完美,被邻居王铁梅(宋佳 饰)赶走,是会在门口蹲很久的湿漉漉小狗,美得惹人怜惜。
业内编剧夸她,以前看楚曦是很强的女性,这次展现了脆弱,她的脆弱会让人相信这个演员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故事,真的有这样的境遇,她(表演得)很细腻。
毛尖对着邵艺辉赞叹,“钟楚曦这次是最好的一次出演,就没想到她会这么好”。
七年老粉路演时哽咽:谢谢邵导给了我们楚曦小叶这一角色,让我们看到这么鲜活这么立体的小叶。
这一切的确多亏了邵艺辉。
所以有个理想的推论,男凝下的女神改命要靠懂她的女导演。
传统女神分两类,一类是大众包括男女都认可的大美女,譬如范冰冰钟楚曦,还有一类是有某部作品和角色滤镜的,男性向口味的女神,代表郝蕾、倪虹洁。
而这两类女神,常常在男导演镜头下一直被质疑为花瓶,又恰好都在女导演镜头下变得鲜活多义。
先看大美女款。
不客气地说,《芳华》里钟楚曦饰演的萧穗子,也并没太强存在感。
在十级橘黄色滤镜及虚化背景里,藏着导演在青年时代对文工团女兵的美好回忆和想象,冯小刚说那个时候“每个男兵心里都住了一个文工团女兵。”
以及那结实的、白花花的大腿,那张扬的野性生命力,藏着一代人压抑的性幻想。
至于萧穗子有什么个性,内心在想什么,不重要,美好、得体就完事。
此后,以腿闻名的钟楚曦,此后,似乎每个导演都要她用腿演戏。
《荞麦疯长》里穿着丝质性感睡衣的钟楚曦,要跑到雨中扭来扭去湿身诱惑,对着路灯大跳钢管舞,镜头从下往上抚过她的腿、腰、胸。
《宠爱》里钟楚曦和陈伟霆演一对每次亲密都有狗狗搞破坏的情侣,要美、要性感、要露腿,要十八般调情模式轮番上演。
到了狂拽酷炫的《从21世纪安全撤离》,钟楚曦不用露腿了,只是没太记住她。
电视剧《如果奔跑》里,丈夫因车祸断腿的钟楚曦,残缺了,不完美了,加上照顾病人压抑憋闷,出轨一个老三。
看,腿对钟楚曦多么举足轻重,但我们也能发现,腿只是她美丽和性感的象征物。
《好东西》铁梅跟小叶第一个打照面,也是腿戏。
铁梅骗小孩爬楼梯有好处,说“霉霉的腿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正好穿短裙的小叶下楼梯经过,铁梅轻轻指了下小叶,看她也是(此时镜头扫了下小叶穿着中筒靴和短裙的腿),小叶帮她圆谎,“她说得对。”
这场腿戏和此前的有什么区别?
毛尖说钟楚曦出场(在阳台上喝酒)一幕,是女性向她投去的非欲化的友好镜头,那种晴朗感是如此美好。
《好东西》那场腿戏同样如此,镜头无意于描摹大腿根、臀部的扭动以及婀娜的步态,只是伴随着小叶轻快的步伐,轻轻扫了一下。
代表铁梅跟小孩对话间向她投去的不经意但充满欣赏的一瞥,那目光就像钟楚曦那天穿的苹果印花裙一样澄澈、明媚。
不带性意味凝视,不带批判意味俯视。
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平视、直视、正视。
电影里也出现“观看”,小孩用单纯的眼睛看着小叶,“你的眼睛很美很亮”,“我喜欢你看我,你怎么看我都没事”,小叶眼泪唰一下落下。
从前,小叶的母亲是嫌恶地看她,如今,小孩善意的目光是在用温柔包裹她。
从前,我们很多电影对大美女是生吞活剥地看,如今,邵艺辉电影里对钟楚曦如此温暖和柔和,两代人平等、欣赏地互相观看,没有谁主导,没有谁被剥夺,那画面太美好太治愈了。
这是生活中常处于被压迫和凝视的人群才会看懂的舒适感。
花这么长篇幅讲观看,是因为电影镜头本身就代表现实里的观看惯性。
只有把女神从镜头里解放,她才有自由舒展做自己的可能,这是第一步更是关键一步。
之后你会发现导演是如何运用钟楚曦身上的两个固有标签——健美和爱谈恋爱。
她好开放,好受欢迎,好会谈恋爱,于是以前的创作者把她放入诸多此类场景中。只有同性知道,有时女孩只是不想被嘲笑玩不起,才假装开放。
也只有同性知道,也许女孩一段一段掉入恋情,只是想证明自己不缺男人爱,是自愈能力强,不会受伤的酷女孩。
男作者用想象的完美虚构女性,并用这种假去规训现实里的真。
女作者用真实的缺陷还原女性,并用这种真去唤醒现实里的假。
大概只有邵艺辉这样的女性创作者,才能看到,并愿意挖掘那些刻意维持的精美、体面、阳光之下的暗影、脆弱、害怕与自保。
如此,一个人才有了影子,才变成了大活人。
钟楚曦遇到邵艺辉何其幸运。
范冰冰遇到李玉也很幸运。
公众场合范冰冰是毯皇、野心家,银幕形象她是狐狸精,出现便艳光四射、硝烟弥漫,连为她正名的《我不是潘金莲》,也像打着解放她的名义消费她。
李玉不一样,范冰冰对她来说简直是灵感缪斯。
别人眼里,她轻浮、虚荣、浅薄,李玉看来,她聪明、深刻又敏感、脆弱,身上永远有反哺给角色的空间。
《观音山》有场三人一起坐火车车顶穿过甬道的戏,范冰冰饰演的南风,果真像风一样放佛下一秒就要随风化去,充满漂浮和易碎感,让人不禁猜想她十七岁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也就在李玉的镜头下,范冰冰才会如此释放自己,让一个被流言缠身,屡被消费,很没有安全感人卸下防备,把自己大胆交给镜头,需要用信任去克服很深的心理障碍。
我想人是能分辨什么是轻视,什么是尊重和欣赏。
李玉的镜头给了她自由和安全感,她在片场一直跟摄影师强调的是镜头要接得住她,不要怕拍她的特写。
还要求她不化妆,因为她的美变得具体有质感,无需粉饰。
人也是能分辨什么是偏见,什么是偏爱。
李玉说她每一次面对范的时候,每一个细胞都是打开的、膨胀的,都在朝她张开,片场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也不怕别的演员有意见。
也是太偏爱了,把《二次曝光》拍成了范冰冰的一个人的梦呓,简直一枝独秀。
阴郁、敏感、迷幻、分裂、神经质。
误杀闺蜜后的三重递进反应
女主宋其身上的执着和敏感,现实生活中的冰冰也有,李玉让她与角色互相参照。
李玉喜欢拍水下戏,她觉得在水里就像在母体里一样,很有安全感,恰好范也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导演想要的母体包裹婴孩的平和与安定,在范身上得到了实现。
从前我们有个共识——太漂亮的人很难成为好演员。
一是自己有包袱,二是很难摆脱花瓶的功用。
我有的时候还挺疑惑的
好多导演都说因为她长得太好看
所以没法演那些角色
还挺痛苦的
不过放眼国外,奥黛丽·赫本、英格丽·褒曼、妮可·基德曼,哪个不是美得惊人,同时哪个又不是出色的演员?
所以这个共识要打个问号,演员的局限不在于脸有多美,在于演员本身是否有内容。
以前很多导演认为女神嘛,美比内容重要,花瓶嘛,就是装饰、摆设、点缀,被追逐、被保护、被征服、被占有的对象。
可即便对花瓶,女性都有自己的理解:
花瓶哪是你一眼能看穿的,能看穿的叫做玻璃杯
《鬼家人》王净饰演的女警怼直男同事
因为都曾被当做花瓶(不中用,摆设),出于同气相感抑或同病相怜,女性创作者会有某种自觉意识——主动开掘花瓶的质地、容量、底色、内容等。
假如类比男导演与女缪斯,女演员身上常常寄予男导演某种价值、理想,而女导演与女缪斯则黏合更紧密,对导演来说,她即是我,我的所思所想,也是我的理想,我遗失的另一半。
《坠落的审判》导演茹斯汀·特里耶也形容过这种紧密联结,她说“我为桑德拉·蕙勒写了这部电影,为她的声音,她的肢体。”
女演员就是讲故事的主体,不是故事里的客体。
所以钟楚曦和范冰冰都在女导演镜头下大放异彩,并非偶然。
不过她们当时都正值花期,没有经历过美人迟暮后的转型阶段,而另一类男性向女神郝蕾、倪虹洁,都未能幸免于转型尴尬期。
倪虹洁因为婷美内衣广告以及《武林外传》祝无双一角,郝蕾则是凭男导演早期电影里性感神秘又惆怅的文艺女郎,俘获了众多男观众。
残酷的是,在旧脚本里,女神老了也得演妈,旧脚本里的妈意味着失去魅力。
倪虹洁曾在20年的演员综艺里说,自己现在只有演妈和大反派才能接到戏,而她已经演过娄艺潇的妈,杨颖的妈。
而郝蕾,从前充满性张力的熟女,到了《浮城谜事》自动演起了原配,小三则由更年轻的齐溪出演,评论甚至开始求“发福”“衰老”的她好好保养了。
旧脚本里的女神,从白月光、朱砂痣变米饭粒、蚊子血,一代又一代,不断重复、循环。
不是,怎么女人就只能当“男人眼中的”这个那个?
脱离男性的评价体系,她就不是女人了吗?
可以预见,按这样的逻辑,哪怕齐溪在里面是占据相对“高级”的女角色位置,其实也在踏入同一种叙事陷阱——
如男人永远喜欢18岁的女孩,换多少任女神,主体永远在他。
但现在更多女导演出现了,跳出了原来的陷阱叙事——
老娘18岁、38岁、68岁都有人喜欢,换多少任观众,主体永远在她。
一如倪虹洁遇到了《爱情神话》,那个人到中年依然富有魅力的危险女人格洛瑞亚把她解救了。
我不会被别人取代,我自己就能迭代。
证明了一件事:
不是女演员上年纪后不能演妈,而是不能只演妈。
同样,在杨荔钠执导的《春潮》里,郝蕾不用再承担什么宏大的命题,高深的隐喻,男性的欲望。
她身上的矛盾、偏执发挥在了母女关系上,平淡的日常里母女战争暗流涌动,该片帮郝蕾下了凡,减了负。
也证明了一件事:
女神当妈了,不是一种贬值。
大银幕苦陈词滥调久矣,陈的滥的,便是以男导演为主的单一叙事。
女神本就只是她众多面的一面罢了,她还是妈妈,是女儿,是伴侣,是闺蜜,是自己。
总而言之,她绝不是只为当他的女神而生的,这就是他镜头下的狭隘。(当然,也有一些先进的男创作者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主动跳出井底)
女导演的出现,意味着新叙事、新关系、新角色的出现。
放宽点胸襟和视界来讲,这已无关于性别或权力的敌对和争夺,仅仅是把原本对人类受限又死板的解释层面扩大,是表达变得更自由的体现。
因而,给女演员松绑,其实也是给创作者松绑,给观众松绑。
给紧绷的世界松绑,本该人人喜闻乐见。
那为什么,还有些人会对此如临大敌?
或许他们正害怕失去手上这根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