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
作者:长青长白
简介:
林钰退了与李鹤鸣的亲事那年,坊间都传是因李鹤鸣踩着朝官的尸首升任锦衣卫北镇抚使,林钰体弱,林家担心她被李鹤鸣的煞戾之气活活克死才出此下策。
旁人不知,此事究其根本是因他李鹤鸣看不上她林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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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无论如何,退亲驳的是李鹤鸣的面子,锦衣卫监察百官,李鹤鸣乃皇帝爪牙,林钰的父兄皆在朝为官,是以时而遇见,她只得颔首低眉与他周旋。
但叫她不解的是,他分明瞧她不起,到头来却又立在寒雨中沉声问她:“当初为何退亲?”
精彩节选:
浓秋午后,天清日晴。
东大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北镇抚使李鹤鸣领着一队锦衣卫骑马自鼓楼前过时,恰看见林家二小姐林钰从留芳书坊里款步而出。
她身后左右各跟着名小厮和侍女,小厮怀里满当当地抱着摞半臂高的书,侍女一只手拎着用油纸布包着的脂粉口脂等姑娘家的玩意儿,看来主仆几人已是在街上逛了好一会儿。
为敛财聚气,书坊门口的木地柎修得高,气运也聚得差不离,门内的客人比旁边的两家店多了近一倍。
上书坊的姑娘少,对于林家二小姐这病秧子而言这地柎似乎高得有点过头了。
她微垂着脑袋,提着青裙裾小心跨出门。
地柎被来往不知多少书客的衣鞋蹭得油亮,裙摆擦过,留下一抹淡香。
贵家小姐素来注重仪态,她出了门,又伸手顺了顺腰上挂着的环佩,理清了穗子,才继续迈步往前走。
门口外有几行石阶,那侍女伸出手,想扶林钰一把。她抬手轻轻推开,摇头示意不必。
世家养出的女儿身娇体贵,少走一步是一步,多搀一把是一把,倒少有她这般性情的。
还没入冬,林钰已披上了薄氅,氅上绣着一簇绿竹。
她肤白发浓,仪容端庄,云鬟雾鬓间,簪着只精致的碧玉簪。螓首蛾眉,娉娉袅袅,在这都城里,生得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李鹤鸣看了林钰一眼就瞥了过头,好似不甚在意,但这一眼却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李鹤鸣生了一双探不见底的黑眸,阴冷无情,犹如鹰目。
听说诏狱里审讯罪臣时,这双眼能一眼从罪臣的血衣烂肉里看出其还能受得住几分刑,流得了多少血。
这流言自然不可能是在夸他。
自李鹤鸣升任北镇抚使以来,大大小小死在他手里的官吏不知几何,少有人能从他手里活着出来。
即便活了下来,诏狱里走过一遭,那落在身上的伤也要烙下数道跟着入棺的疤。
平民百姓,高官权贵,少有不避着他的。
是以此时他带人从这东街经过,十数双铁蹄踏过石街,蹄声犹如催命咒,行人莫不快步让路,以避其锋芒。
林钰身边的侍女泽兰听见这马蹄声,下意识抬眼看去。她看见马上众人醒目的飞鱼服,又朝着为首之人看去。
只瞧见个侧脸,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生得不俗。但一张脸上却满是冷意,神色凉薄,辨不出情绪。
泽兰神色微怔,压低了声音对林钰道:“小姐,那好像是锦衣卫的李大人。”
林钰听她说完,头也没抬,轻声道:“我知道。”
她自书坊出来,压根没往那马蹄声的方向看过,泽兰也没听见街上有谁提起李大人的名号,不知道她如何知晓的。
泽兰本想出声问一句,但想起她家小姐和李大人之间的那些旧事,又忍住了好奇。
一旁的小厮文竹见她一脸迷茫,摇头叹气。怎么这么痴。
在这都城里的闹市上纵马狂奔的,十个里有八个便是奉诏拿人的锦衣卫,有什么难猜。
林家的马车就停在书坊前,泽兰扶着林钰上了马车,又将买来的零碎东西一一放在了车上。
她正准备叫车夫出发,文竹忽而朝她使了个眼色。
泽兰愣了一下,随后又反应过来,开口问车内的林钰:“小姐,李大人带人往西街去了,我们要绕过他们吗?”
马车里,林钰正从小食盒里挑起一颗肉满皮亮的蜜饯,她沉默了片刻:“为何要绕路?”
这就是不用避的意思了。
泽兰点头:“奴婢知道了。”
车夫闻言,不等泽兰催促,便驾马朝着西街去了。
车轮滚动,林钰把那千挑万选的蜜饯放进口中,咬了一口尝到味,蹙了蹙眉心,立马掏出手帕将蜜饯吐了出来。
她用手帕包着蜜饯放在小桌上,润红的唇瓣轻轻抿着,腹诽道:哪家做的零嘴,这般苦,莫不是生了虫不成?
李鹤鸣今日的确是奉诏拿人,拿的是王府户部左侍郎王常中。
十几匹高头大马停在王府前,锦衣卫翻身而下,拿人的拿人,搜家的搜家。
王常中的妻子李氏眼含热泪,搂着一双儿女站在庭中,看着自己的夫君批枷戴锁被押出门,却连声情都不敢求。
儿女哭着喊着叫“爹爹”,却又被李氏捂住嘴,只听几道“呜呜”的含糊哭声。
李鹤鸣没入府,他高坐马上,冷漠看着王常中被人带出来。反倒王常中见了他,理了理衣袖,神色自若地对着这带人搜查自己家门的豺狼行了一礼:“李大人。”
他似清楚自己今日逃无可逃,并未求饶。
手上的锁链在牵动碰撞中发出响声,李鹤鸣淡淡看他一眼,抬手示意将人押回诏狱。
林钰体弱,马夫驾着车照例行得慢。可即便如此,行过王府前,一行人还是撞上了锦衣卫的人马。
这也罢了,偏偏锦衣卫停在街上的几匹马挡在大路上,拦住了去路。
那马和普通拉车载货的马不同,见过死人踏过人血,和他们的主人一样一身血腥气。
逼得林家的马停了下来,任由车夫怎么招呼都不肯往前。
车夫有些急了,抽着竹条甩在马腹上,低声骂道:“畜生,别停着,继续走啊!”
马吃痛,甩头喷着鼻息,还往后退了几步。马车里林钰被摇得左右晃,忙扶着车壁坐稳:“泽兰,怎么了?”
马车旁,李鹤鸣手持缰绳高坐马上,正低头盯着林钰的马车。
泽兰快速看了他一眼,跟那受惊的马一样有些怵。她对着车内小声道:“小姐,前面有马拦住了路,怕得等会儿才能过。”
“马?”林钰从车内打开车窗,白玉似的细指掀开窗帘,恰见一匹毛皮油亮的黑马立在窗外,马上坐着的人一身醒目的飞鱼服。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去,一双剪水秋瞳恰对上那人漆黑的深眸。
马上之人面冷如冰,不是李鹤鸣又是谁。
说起来,林钰和李鹤鸣之间的旧事在这都城内不算秘密,至少正值婚配的儿女人家都一清二楚。
不因其他,只因半年前,在林钰将满十八时,林家突然退了林钰与李鹤鸣定了好些年的亲事。
据说,退亲一事还是出自林钰的意。
林钰自幼身子骨便不好,汤药配着膳用,佩着香缨也遮不住那浸入骨中的清苦药味。
这些年一日三餐的药食进补下来,身体虽将养好了许多,可比起寻常女子仍旧显得柔弱。
腰细骨软,肤白眉淡,怎么看都不是好生养的模样。
林家二小姐体弱多病在都城里不是秘密,是以在林钰快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就有人在坊间议论以后有谁会上林家说亲。
世家大族顾虑林钰这身子今后难享儿女之福,不愿将她娶进门做正室,小门小族又不敢奢望攀附林家的门第。而林家也断然不会将女儿嫁入寒门受苦。
所以这林钰以后的夫家会是谁的问题倒惹人在茶前饭后猜了好一段时间。
然而叫人意想不到的是,林钰刚满十四岁,李鹤鸣的母亲便迫不及待地上门与林钰的母亲定下了林钰和李鹤鸣的婚事。
林家长女林琬入宫为妃,倍受皇帝恩宠,林钰父兄在朝中皆官居要职。
而李鹤鸣出自将门,父兄战死疆场,李家只剩他一独子。
定亲时,李鹤鸣不过十九岁的年纪,但已是锦衣卫千户,前途无量,与林钰乃门当户对,是以这亲两家皆定得爽快。
但不知是否因为李鹤鸣的母亲见李鹤鸣婚姻大事已定,了却了心愿,不到一年,李母便追着李鹤鸣的父兄去了,至此家中除了他,就只剩一位寡嫂。
之后李鹤鸣戴孝三年,被皇帝派往各地办差,搅得各地官员惶惶不安,今年三月才归,回都城不久便升任了北镇抚使。
孝也戴了,职也升了,众人都当李鹤鸣该迎林钰过门了,哪想李鹤鸣等来的却是倚福之祸。
没几日,林家便上门退了林钰与他的亲事。
私下的托词是林钰体弱,无福做他李鹤鸣的正妻。
林琬在宫中为妃,林家便是皇亲国戚,林钰又谈何做得做不得。
林家这话好似李鹤鸣头天娶了林钰,第二日便要纳几名张扬跋扈、来历不明的女人为妾来冲撞她。
林家话说得不明不白,扫得是李鹤鸣的脸面。坊间有传言说他李鹤鸣是天生孤星,不然为何李家如今除了个嫁进门的寡嫂便只剩他一人。
他身披飞鱼服满手朝官血,一身煞气阎罗难挡。旁人都言林家是担心林钰嫁入李家门府指不定能活几年,所以才退了亲。
但具体如何,只有两家的人知情。
退亲总不是什么光彩事,如今林钰和李鹤鸣见了面,免不了一阵尴尬。
西街,王府前。
沉默的气氛蔓延在长街上,泽兰与文竹相视一眼,皆是一副有话难言的神色。
林钰与李鹤鸣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她先低下头来,垂眉轻轻道了一声:“李大人。”
林钰鲜少出门,今日是李鹤鸣回京后她第一次与他正儿八经打照面。
相比从前,林钰觉得如今的李鹤鸣周身戾气太重,搅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
李鹤鸣没应声,林钰也不在意,她轻声道:“我的马胆小,不敢过这路,劳烦李大人叫手下的人将马牵至一旁,将路留出来。”
她说话时并没有看他,李鹤鸣盯着她低垂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抬手对一旁一名与他一样同坐马上的锦衣卫道:“何三,清路。”
他声音沉而冷,那名叫何三的男人听得心头一颤,快速瞥了李鹤鸣一眼,腹诽道:这是谁惹他了?
然而何三也只敢在心中瞎猜,不敢多话。他动作飞快地翻身下马,拽着十数匹马的缰绳,一会儿便清出了道。
他站在路的另一侧,扬声对林钰道:“好了,路已经清出来了,林小姐请吧。”
林钰隔窗看他,微微点头,浅浅露出一个笑:“多谢。”
她抬手正要关上车窗,可忽听“砰”的一声,李鹤鸣竟是握着绣春刀,反转刀身将刀柄往前一送,牢牢顶住了车窗。
林钰一怔,抬头看向他,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坐在马上,手握刀鞘,刀柄斜向下顶着窗户。林钰若松了车窗,面前的刀便会直接掉进她的马车里来,于是她只好掌着车窗不动。
她眉心轻蹙:“李大人这是何意?”
李鹤鸣盯着她的眼:“没别的要说的了?”
林钰听他语气不善,第一反应便是他要为当初她退了与他的婚事找她麻烦。
退亲并非小事,无论错在谁,在外人看来,都是她林家驳了他李鹤鸣的面子。李鹤鸣能坐上北镇抚使的位置,自然不是什么善茬,想来不会轻易罢休。
可林钰觉得他人如何猜想是他人的事,退亲的原委他李鹤鸣该是最清楚不过,应当没脸皮因这事找她麻烦。
于是林钰看他半晌,并没提当退亲的事,她想了想,低头冲他道了句:“多谢李大人让路。”
只是那脸上却不见对何三说话时的笑意。
她这谢道得不诚,李鹤鸣也没见得高兴几分。
搜查完的锦衣卫从王府里鱼贯而出,李鹤鸣见此,从林钰轻抿着的唇瓣上挪开视线,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收回刀,双腿一夹马腹:“回诏狱!”
锦衣卫纷纷上马,押着王常中扬长而去。泥尘飞扬溅入马车,林钰皱眉,心道:当初就不该定这亲事。
林钰到家后不久,她的兄长林靖也跟着眉心紧皱地大步进了门。
林家这一辈就三个孩子。林琬入了宫,家中便只剩林靖和林钰,林靖今年二十有五,比林钰长上七岁,看顾她比林父还尽心。
林父相貌平平,但好在三个儿女样貌更似林母,皆生得出众。
不过林靖虽长得仪表堂堂,高大挺拔,却没多少好名声,因他脾气在这都城里是出了名的暴躁。
两年前林靖在朝堂之上与其他朝臣起了争执,吵着吵着险些动起手来,被皇帝叫司礼监的人拉下去,险些当众杖板子。
若非同在朝为官的爹为他求情,他就得脱了裤子趴在午门前丢光脸面。
林靖脚底生风,快步进院,庭中清扫落叶的小厮见了他那拧紧的眉心,忙躬身躲得远远的。
房中林钰正和阿嫂秦湄安吃茶闲谈,林靖一进门,一撩衣袍不顾形象地坐在椅子里,一脸不快地盯着庭中掉了一院子枯叶的古槐。
他表情烦躁,若手里有把斧子,怕会拎着去将庭中的树砍了。
林靖若在朝中与人吵了架,回来一贯是这副闷声不说话的德行,秦湄安都已经习惯。
她与林钰对视一眼,斟了杯热茶起身递到林靖手中,柔声道:“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林靖接过茶正要一口饮了,秦湄安又拉住他的手:“慢点喝,还烫着。”
说着她弯腰靠近,替他吹了吹茶水,握着他的手将茶送到他嘴边:“好了。”
秦湄安和林靖快十年夫妻,她性柔心细,刚好抚顺林靖的暴脾气。
手贴细掌,鼻闻软香。两句话的功夫,林靖难看的脸色便和缓了不少。
清香的热茶顺平了心气,林靖放下茶盏,开口道:“皇上下旨命锦衣卫拿王常中入狱审讯一事你们可听说了?”
秦湄安点头:“今日小妹回来时,恰巧在王府外撞见了北镇抚司的李大人,我们方才正聊起此事。”
林靖冷笑一声:“他手脚倒快,皇上的旨才下没一个时辰,人就入了他锦衣卫的诏狱,眼下怕已经招呼上鞭子了。”
林靖看李鹤鸣是百般不顺眼,不只因锦衣卫权势过盛、刑罚严苛,还因林钰和李鹤鸣退了的亲事。
秦湄安担心道:“王常中与你同在户部共事,他此番因何事落狱,对你可有影响?”
林靖听得这话,刚平息两分的怒气又烧起来:“正是因和我没干系才叫人恼恨!王常中的事牵扯深远,眼下不能和你们细说。但我调任户部才多久?可礼部的竟然跳出来说我与他各为左右侍郎,该一起审!”
他说着一拍桌子,怒道:“真是笑话!锦衣卫那诏狱一进去,不流半身血我出得来?落下病根怎么办,我儿女都还没生呢!”
秦湄安听他说着说着就开始不着调,从桌上拿了一块点心堵他的口:“小妹还在呢,尽说胡话。”
林靖就着她的手两口把点心嚼了,秦湄安又倒了杯茶给他润喉。
林靖填了肚子,见林钰自他回来便没怎么说过话,关心道:“怎么了?看着似有些心绪不宁。”
他想起秦湄安方才说林钰回来时碰见李鹤鸣的事,忙问:“莫不是姓李的欺负你了?”
林钰没细说她今日被锦衣卫的马拦了路的事,摇头道;“没有,我又不在朝中做官,他能如何欺负我。只是母亲与王常中的妻子李氏素来交好,我担心她知道此事后难过。”
林靖皱眉:“这事闹得大,怕是瞒她不住,这段时日母亲如要出门,你看着她点,别露了悲说些糊涂话,叫人拿住把柄。”
林钰点头:“好。”
知母莫若子,第二日,林母王月英便在饭后说后日要上山拜佛。
林靖一听,当场就要出声阻拦。王月英似乎知道他要相阻,又道:“灵云寺的净墟大师前日云游归来,过段时间又要离京远游。难得的机会,我带你小妹去算算姻缘。她已经十八了,再拖着怕嫁不出去了。”
这些年她何时急过林钰的婚事,还专门上山算姻缘?
林靖知这是借口,但一时他又挑不出错来,因林钰多待字闺中一日,外界有关她和李鹤鸣的流言蜚语就多传一日。
如若那净墟老和尚算得准,算一算也不是什么坏事。
想到这儿林靖又心烦起来,林钰这半年未说亲是因身体不好,但想嫁给他李鹤鸣做妻做妾的女人在都城里排都排不过来。
他都二十三四的年纪了,不找个女人成婚是想干什么?
他想到这儿,扭头看了他这如花如月的妹妹一眼,心头直嘀咕:那小子该不会还惦记着呢吧。
林父林郑清不在家中,没有人说得动王月英。林钰看林靖面色难看,放下手中药食,开口道:“母亲,我不急的。”
“我急。”王月英叹了口气,也不瞒着自己的孩子:“故人有难,有些事不拜拜神佛求个心安,我夜不能寐,你就当陪母亲散散心。”
林钰听罢,只得点头应下:“是。”
王月英每次上山入寺庙没有三五日下不来。听经拜佛,求神问卦,她年纪大了能静下心,但林钰却不行。
她不信鬼神,嘴也馋,吃不来山中清淡寡味的斋食。
上山前一日,林钰领着泽兰上街置办了些或许会用到的杂物,又买了些解馋的零嘴,打算藏在行李中偷偷带上山去。
东西没买完,银钱却没带够。林钰途径宫门,刚遇上百官下朝,见午门外朝臣鱼贯而出,便令马车停在路边。
她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往朝官里看,打算等林靖出来,找他取些银子。
朝臣官服相似,她有些看不过来,好不容易看清林靖混在朝官中的身影后,正准备开口唤他,身边却突然压下来一道黑影。
她一怔,扭头看去,见李鹤鸣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
他握着缰绳,高坐马上,腰挂绣春刀,眼神凌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钰没想到会在宫门外碰见李鹤鸣。
都城这么大,她却在短短数日里碰见他两回,当真是流年不利。
林钰心中有些烦懑,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她轻轻抿了下唇,开口道:“李大人。”
远处与林靖同行的一名官员眼尖,瞧见了林钰,他抬手遥遥指向她:“林大人,那马车旁站着的可是令妹?”
林靖转头看去,第一眼先将黑马上一身飞鱼服的李鹤鸣看了个清楚,之后才看见骏马前身细若柳的林钰。
他见此,狠狠皱了下眉心。李鹤鸣往哪走不行,在他小妹面前做什么,是嫌这都城里的难听话还不够多吗?
林靖立马告别了同行的官员,大步走向林钰,提声唤道:“萋萋,过来!”
“萋萋”是林钰的小名。
幼时抓周,她放着满桌经书笔墨不碰,扭头要奶妈抱着往院里走,伸手抓了把青绿茂盛的梧桐叶,林父便为其取了“萋萋”这小名。
草木萋萋,有女如华,寓意希望她平安健康。
林钰听见林靖唤她,借此就要与李鹤鸣告别,可话未出口,反倒听见李鹤鸣语气平平地念了一声:“萋萋?”
这亲昵的小名哪是旁人可以随意唤的,除了爹娘兄姐,从没别人叫过林钰“萋萋”二字。
林靖也是一时急了,才在大街上脱口唤了这么一声。
林钰蓦然一怔,耳根子立即红了个透。她没想李鹤鸣这般不知礼节,顿时羞恼至极,想也没想便出声斥道,“放肆!”
林家二小姐显然没怎么训斥过外男,语气生硬,像是在训家中奴仆。
可李鹤鸣官居北镇抚使,执掌血迹斑斑的诏狱,从来是他语气严厉地问责罪人,这都城里找不到几人敢厉声训他的。
自李鹤鸣任北镇抚使以来,死于他手底的官员不知几何,若得罪了他,一不小心被他拿住把柄,诏狱里脱皮去骨地走一遭都算轻的,就怕被他北镇抚司查出什么肮脏事来,届时落得个斩首的重罪。
林钰骂完后立马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后悔似的,垂眸避开了他冷厉的视线。
李鹤鸣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喊了一声她的小名便要被她在这街上毫不留情地厉声训斥,他本是有话要问她,此刻却也没了心思,低眸睨着她,提唇冷笑了一声。
这声笑落在林钰耳中,叫她有些后怕。
李鹤鸣看见林靖走过来,没不知趣地留在这儿碍他们兄妹二人的眼,双腿轻夹马肚,一拽缰绳,径直离开了。
林靖快步走到林钰跟前,林钰唤道:“哥哥。”
林靖拧眉看着李鹤鸣往宫里去的背影,问道:“他找你说了什么话?”
林钰摇头:“没说什么。”
林靖不信:“没说什么他怎么缠着你?”
“当真没说什么,只是……”林钰顿了顿,担忧道:“只是他方才听见你唤我小名,莫名其妙跟着念了一遍。我一时情急,斥了他一句,担心他会记恨在心。”
唤了小名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二人关系尴尬,叫人听见怕又要惹出闲话,林钰这才失礼训责了一声。
然而林靖护短护得厉害,不分青红皂白便道:“他唤你小名?他李鹤鸣怎么敢!非亲非故,萋萋也是他能叫的?”
林钰急得抬手捂他的嘴:“阿兄!你小声些,这京城皆是他的耳目。”
林靖满不在乎地轻嗤了一声,模糊的声音从林钰掌心传出:“听见又如何,我林家世代清白,还怕他北镇抚司查不成。”
林钰无奈:“都城没有,那别地的旁支呢。”
林靖一听,这才止了声。但看他神色,依旧对李鹤鸣这孟浪行径十分不满。
林钰见林靖稍安静下来,放下了手,心里却想着要不要请人上李府赔礼致歉,好彻底将这事清算过去。
林靖一看她那表情就知她在想什么,他道:“你若敢要为此事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你看我揍不揍你!”
林钰叹气:“你又吓我,除了君王天地,我何时在别人面前折腰,阿兄你也太看不起我。”
她做事向来重礼,林靖瞥她一眼,不太信,却没拆穿。他抚了抚袖子:“不提他了,你今日怎么想起在这儿等我?”
林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方才在一家玉铺里瞧上了一只簪子,样式新颖,但钱没带够,那店家又不让赊账……”
林靖挑了下眉:“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
林钰笑盈盈地看他:“阿兄,陪我去买吧。”
林靖见只有马夫在,左右看了一圈,问道:“你的侍女呢?该不会是一人出的门?”
林钰摸摸鼻子:“泽兰去排队帮我买糖糕了。”
林靖听得这话,撩起马车帘往里看了一眼,看见那堆积成山的零嘴,“啧”了一声:“难怪钱不够。”
可林靖上朝也不爱揣钱,今早出门钱袋子都没拿。他在身上摸了几把,半粒子儿没摸出来。
林钰见此,些许失望地看着他,林靖无奈地摊手:“没法子,没带。”
两人正说着话,被皇帝拉去议事的林郑清这时也迟迟从午门里出来了。
他缓步行至自己这面面相觑的儿女跟前,徐徐开口:“你二人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
他话音一落,就见自己那一双孝顺的儿女立马齐齐转过头看向他。
但那目光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随后往下一挪,盯向了他腰间的钱袋。
林郑清:“……?”
灵云寺位处灵云山上,坡多陡路马车难行,王月英带着林钰行了半日才到。
等林钰一行人在寺中安顿好,天色已暗了下来。
山间升起薄雾,乌云凝聚顶空,沉甸甸的浓云似要压塌这宏伟古朴的寺庙。
王月英与林钰未住同一间屋,泽兰收拾完床铺,出门打水净手时抬头看了眼天,对廊前同样望着天的林钰道:“小姐,看样子要下雨了。”
林钰“嗯”了一声,有些担忧道:“若湿了路,这几日便下不了山了。”
但天晴还是降雨不是林钰能左右的,收拾完,林钰便去寻王月英了。
她随王月英用了顿寡淡无味的斋饭,和一群僧人斋客跪坐在殿中听净墟老和尚讲佛。
净墟须眉银白,看人时眼睛都睁不大开,林钰不晓得他这样的年纪是如何有精力云游四方。
寺内熏着温和的檀香,烛火幽微,伴随着老和尚低缓沙哑的嗓音,极催困。
林钰跪坐殿中,眼角瞥见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和尚听着听着就开始歪脑袋,眼皮子粘了米浆似的睁不开,但没一会儿,又被他师兄一把抽正了。
寒凉的秋风涌入殿中,门外雨声渐起,淅淅沥沥拍打在窗棂高檐。
寺中修行讲“苦心志、劳筋骨”,是以未烧碳火。林钰身体比常人弱些,跪了小半个时辰便开始受不住。
她膝下枕着蒲团,却挡不住寒气入体,很快手脚就凉了下来。
王月英本来是想等净墟大师讲完请他帮林钰看骨相,但见林钰脸色不大好,放低声音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舒服就叫泽兰陪你回房休息,不要强撑。”
王月英说着,去握她的手,察觉到一片凉意后,心疼道:“萋萋,回去休息。”
王月英的两名侍女就在殿外候着,林钰也不担心她,点了点头,没出声打扰殿中听讲的他人,轻声站起身离开了。
殿外没见到泽兰,王月英的侍女告诉她泽兰跑回去替她取薄氅了,马上回来。
林钰没等,拿了靠在墙边的伞,自己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山中清净,便是没有佛音,伴着雨声也叫人心宁。
林钰行至她母亲的侍女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手来接了把凉雨。
林钰活到现在,很少淋过雨,像这样接一捧雨水都要避着人,免得被念好一阵。她上一次淋雨已是小时候的事了。
说起来,还和李鹤鸣有关。
李鹤鸣虽出身将门,但据林钰所知,他幼年过得并不好。
当时北方部落猖獗,李鹤鸣的父亲奉命领兵降服,不料却中箭落马。主帅落马,军心大乱,便吃了败仗。
他父亲乃当朝猛将,军功赫赫,没人想到他会身死落败。
一时无数阴暗揣测和恶毒骂名全压在了李府之上,连带着在学堂里读书的李鹤鸣也遭了不少欺辱。
林钰还记得那日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她估摸着自己那时也就八九岁的年纪,在侍女的陪同下,去给在学堂念书的林靖送伞。
她走进学堂,没瞧见林靖,反倒看见了被众人连书带人推倒在庭院中的李鹤鸣。
欺辱他的人也不过与他一般大的年纪,怕连圣贤书都没读明白,却已经懂得了如何向战败将军的儿子泄兵败之愤。
李鹤鸣那时候就已经是一张冷脸,不怎么笑,也不爱哭,狼狈地摔倒在院子里沾了一身湿泥也只是沉默地爬起来,在大雨里一本一本捡起自己被雨泥弄脏的书册。
学堂里其他的学生骂他“无用、孬种”,但具体如何“无用”、如何“孬种”却说不出口。
因总不能说“虽然你父亲为国战亡,但却未能降服北方部落,你身为其子,故也无用”。
先生讲过的圣贤书总还在他们心里埋下了一颗明智的种子,知道将军为国战死虽然称不上绝对的荣耀,但也定非耻辱。
只是在那时那刻,这显而易见的道理都被战败的怨气淹没了。
林钰当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家里人也不会将打仗的事说给她一个小姑娘听。
她撑着伞站在门口看着庭中捡书的李鹤鸣,只觉得他一人孤零零地受欺负实在可怜,便跑过去将手里的伞撑在了他头上。
她衣上佩着块胭脂玉,大体净白,唯独中间有抹胭脂红,坠在穗子上的小玉珠相撞,跑起来“叮当”响。
李鹤鸣蹲在地上,听见那鸣佩声停在自己身后,回头看过来。
他的脸被雨水打得湿透,一双眼黑如深潭,已经有了少年初成的俊逸模样。
林钰人小,力气也轻,两只手握着伞,垂着眼,有些担心地看着李鹤鸣。
雨水敲在头顶的油纸伞上,哗哗作响。
李鹤鸣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帮自己,还是这么一位小姑娘。幽深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他才出声:“走开。”
说罢就转过了身。
他语气冷硬,话也不好听。林钰分明在帮他却被他如此对待,难免有些无措,但又听他背对她接着低声道:“我如今是过街臭鼠,你若帮我,他们会连同你一起欺辱。”
那是李鹤鸣与林钰见的第一面,也是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或许正因如此,那句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过街臭鼠”叫林钰记忆深刻,直至今日也没能忘记。
李鹤鸣不是第一次在学堂被人欺负,他对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厌恨形象看得十分清楚。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要迫不及待地印证他的话似的,急急从廊下冲过来,将林钰遮在李鹤鸣头顶的伞用力拂开,愤恨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竟还帮着他!”
那人和李鹤鸣差不多大,说的话却咄咄逼人。林钰尚不及他肩膀高,她手里油纸伞被大力抽去,脚下连带着没站稳,踉跄几步惊呼着往旁边摔去。
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到来,而是倒进了一个并不宽厚的湿冷怀抱里。
原是李鹤鸣反应迅速地转身接住了她。
但李鹤鸣却没能顾得上自己,他整个人倒在泥水里,背脊“咔”一声重重砸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
剧痛传来,他眉头一拧,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林钰腰间环佩的细绳脱落,胭脂玉掉进泥水中,沉入小小一方雨水泥潭里消失不见。
变故发生得太快,林钰的侍女起初没来得及反应,待林钰和李鹤鸣一起摔倒在地,才快步上前,将林钰从李鹤鸣身上扶起来。
侍女捡起伞撑在她头顶,挡在了她与推她那人之间,关心道:“小姐!可伤着了?!”
可这场雨下得急,林钰几息间已经被雨淋了个透。地上的李鹤鸣更是衣裳脏乱,林钰隐隐看见他背下的泥水里浸出了血。
她冲侍女摇摇头:“我没事。”而后又不顾侍女劝阻,蹲下去扶李鹤鸣:“你可还好?”
学堂的学生也并非全都是非不分之徒,有人看不下去,跑去将院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先生。
林靖在室内帮先生整理学生的文章,听说院中来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扔下腿脚不便的老先生便率先冲了出来。
在看见院子里的林钰后,林靖愣了一下,大步跑向他:“小妹!”
林钰抬起头,无助又委屈地看着他:“阿兄……”
林靖脱下外袍罩在被雨淋湿的林钰身上,愤愤道:“谁将你弄成这样?”
他说着,目光从一旁比林钰更加狼狈的李鹤鸣身上扫过,又扭头看了眼一旁好端端站着的、将林钰推倒的罪魁祸首。
他握着拳,目光不善地盯着男孩,问林钰:“是他吗?”
林钰一看林靖那模样就知道他要揍人,没有贸然回答,而是指了指李鹤鸣背上透出血的衣裳,小声道:“哥哥,他方才为了护着我,好像摔伤了。”
那推到林钰的人没想到她是林靖的妹妹。林钰有意饶他,他自己却没憋住,非得给林靖揍他一顿的机会,又蠢又急地开口求饶:“抱歉,林兄,刚刚我并不……”
林靖听见“抱歉”二字,压根没听他后面的话,直接一拳朝他脸上用力挥了过去。
拳头狠狠打在那人的鼻梁上,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人仿佛受不住这一拳的力道,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松开捂着鼻子的手,一看,竟被林靖一拳打流了血。
林靖也不多话,一拳打完,站起来还要揍他。
“阿兄!”林钰有些急地叫了林靖一声。
她知道他脾气,想上去拦他。那人的朋友看林靖不肯收收,也纷纷从廊下冲过来阻拦。
李鹤鸣看了看娇娇小小往前冲的林钰,顾不得背上的伤,伸手拉了她一把,把她推给了她的侍女,然后自己冲上了帮林靖。
大雨瓢泼的庭院里,几人扭打在一起。最后还是拖着老腿老先生迟迟前来喝止,才终止了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