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冬月初八,奉天省洮昌道,老怀德的公主岭。
日本人控制下的中东铁路南满线(长春-大连)在此设站,从清末开始成为日本租界,买卖兴隆,铺号林立,三条花街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正是寒冬时节,呼啸而过的西北风卷起街边招牌上的积雪,吹进路上行人的脖梗里,几乎能把人冻掉魂儿。
于是纷纷加快脚步,只想赶紧回家搂着黄泥火盆吃冻梨。
这时,只见一个中年男人顶着寒风,迈着奇怪的步伐走到桥南街丁字路口的“回春堂”门前,推开四连扇的镶玻璃门:
“刘大夫,你还得给爷们扎古扎古,太踏马的痒痒了,而且昨个开始还疼得邪乎,药咋还不管用了呢?把以前用的方子给使上啊!钱不是问题,老头票直接点给你……”
中年男人进门之后摘下了猞猁皮的瓦楞帽子,露出四四方方的一张脸。说话之间又解开了貂皮大衣的搭扣,把手插进裤兜子里又抓又挠的,然后索性把棉裤褪到跛勒盖,坦坦荡荡。
把旁边刚瞧完病的俊俏小嫂子骇得捂起眼睛,在仆妇搀扶下摔门而逃。
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在公主岭一带颇有名气,人称“刘一手”,此时却摇头道:
“药方虽是因人施治,但你这病本非第一次上身,之前皆可药到病除,故所用药方如故,却效果欠佳,实是怪哉!”
“刘一手”在用烟袋锅子摆弄了一番中年男人的那话儿之后,不禁手捋山羊胡,眉头紧锁。又掏出烟丝塞进锅头,划根洋火点燃之后深吸一口,明灭之间就算是消毒了……
01
清末民国时期,东北大大小小的绺子成百上千,胡子多如牛毛,他们骑着大马来去如风,劫掠四方,砸窑绑票,无恶不作。
正所谓“当胡子,不发愁,进了租界住高楼;吃大菜,压花台,红果窑堂搂起来……”
当胡子是吃打食,是享受生活,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原始的放纵与野望。
但是平时在绺子当中根本没有条件吃喝玩乐,大部分时候一日三餐就是窝窝头就咸菜,想女人了最多也就哼几句浪曲。
藏身在深山老林,动辄就钻青纱帐,造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而平日里打马走南衙,那更是烟尘四起,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啥好叶子(衣服)也穿不出人样,索性就胡乱穿搭一气,炎热夏天时候终日耍吊锤的也不是没有。
那么前打后别、舍生忘死的砸窑打仗,丧尽天良的折磨秧子索要赎金,所图的是啥呢?
答案就在于猫冬。
每年深秋时节,地寥场光,没有青纱帐的掩护,再加之关东大地冬日里的酷寒实在是难捱,大部分绺子都会拉片(算大帐),根据顶身股分红柜(钱财),把长响子(步枪)窑了(藏起来),有腰别子(短枪)的带腰别子,没腰别子的就揣一把青子(短刀),各找地方猫冬,来年天暖之后再码人(集合)。
这里所谓的顶身股,即分红柜的标准依据:
崽子顶一股账(1.0股),当年入伙新人顶七分账(0.7股),四梁、八柱分别顶一股八分账(1.5股)、一股五分账(1.8股),大掌柜顶两股账(2.0股)。
概括而言,就是年度内砸窑绑票搞到的银元,按照绺子顶身股拉片,比如假设一个绺子有大掌柜+四梁八柱(有的是里四梁为四梁,里四梁+外四梁合称八柱,总计8人;有的是四梁+八柱,总计12人;在此默认12人)+100个崽子+5个新人。
那么就是2+4×1.8+8×1.5+100+5×0.7=124.7股(有的绺子八柱当中的狠心柱秧子房掌柜,待遇与四梁乃至大掌柜齐平)。
如果当年入账124.7银元,那么大掌柜可以分2银元,崽子每人1银元,新人没人0.7银元,四梁每人1.8银元,八柱每人1.5银元。
至于平时砸窑打仗、插千放哨、冲锋在前、撤退断后等,会根据具体表现另外计赏。
02
顶身股的标准虽然清晰无误,但如果指望绺子清如水、明如镜,那还不如说花台子里的笑果都是黄花大闺女……
胡子是什么?
是匪!
在《说文解字》当中“匪”的本意就是“非人之人”,可以引申为“不干人事儿的人”。
大掌柜以及四梁八柱就没有不耍手段的,所以腰包远比崽子鼓,这也决定了在猫冬形式上会与崽子有所区分。
猫冬有窑堂(家)的回窑堂,对外就说是做买卖回家过年——当然,大部分的胡子都没窑堂。
对于罗锅上山、钱不凑手的胡子而言,就进山找个木场子对付一冬天;如果有些实力,则可以找靠人的拉帮套,或者是住大车店。
而绺子大掌柜以及翻跺、炮头等只要本年度的买卖不是太浅,那么基本都是换上一身滑溜叶子(体面的衣服)进入园子(城里)享受生活——至少也得是凑子(集镇)。
当时的公主岭作为日本租界,繁华鼎盛,吃喝玩乐要啥有啥,而且花鹞子(官兵)、风头(警察)、邪虎子(保安团)不能在租界干活,所以无需担心因掉脚(落网)而被摘瓢(处死),可以自由自在的押海台(耍钱)、啃海卷儿(抽D烟)、睡笑果。
所以,不但临近的宽城子、怀德、梨树、长岭、海龙、伊通等地的胡子惦记着来公主岭,就是远至白城子、吉林、柳河、桦甸、通化一带,都有胡子带着大笔钱财到公主岭趴风。
每天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纵情享乐。
而对于公主岭租界的某些人而言,这些来猫冬的胡子可都是肥美的啃草杆子(羊肉),全想着咬上一口。
当然,这里面最容易赚的部分还是由日本官方占据——操控汇率吃剪刀差。
在公主岭租界不允许流通中国货币,不论是现大洋还是奉票(奉天银行发行的纸币,可按照面值兑换银元,即“现大洋”)。
必须使用金票(日本通过朝鲜银行发行的纸币,因正面是伊藤博文的老年人物像,所以俗称“老头票”),而现大洋与金票之间的兑换比例却是1.5:1,奉票更是1.7:1,甚至最高时候是2.3:1。
胡子为了能够在公主岭安心享乐,只能当韭菜。
日本官方吃肉,那么下面也可以跟着喝汤——不论是饭馆子、客店,还是妓馆、赌场,都有钱赚。
甚至苦水窑(医馆)的生意都格外的好——懂的自然懂。
当然,像是妓馆这种最赚钱的生意,幕后老板也都是日本人。
03
话说海龙(今吉林省梅河口一带)附近有一个报号“马傻子”的绺子大掌柜,局红管直,腰包鼓鼓,每年都会到公主岭日猫冬。
在民国十年(1921年),腰里揣满飞虎子(大额金票)的“马傻子”在金玉堂遇到了“赛白梨”。
“赛白梨”据说是来自奉天城,那盘可是真亮:肤白欺雪,身段诱人至极,人如其名。
更不用说还惯会村语浪行。
外面数九寒天,香阁轻裘暖炕。春风又度玉门关,“马傻子”已经被哄得五迷三道。
“马傻子”转行当了汽车司机,民国时的道路交通环境差,所以开车走夜路离不开好大灯,而底盘也是越稳越好。但当时的过路费也确实是贵的出奇,每天至少支出金票50元,一个冬天仍在道上的钱,折合七八千现大洋。
待春暖花开之后,“马傻子”拉巴着腿告别司机行业,仔细盘算了一下家底儿,感觉有些虚。于是在码人之后,他的绺子就打出一面大旗,上书:“关东第一团,是人都该(欠)钱”!
更加疯狂的接秧子、砸响窑,只为了积攒足够的钱财,以供他继续畅享生活。
等到民国十一年(1922年)“马傻子”又到了公主岭日租界猫冬,再次住进金玉堂,除了大把的金票之外,还给“赛白梨”带来不少稀奇物,只为搏其一笑。
但是当年刚进冬月不久,“马傻子”就感觉到裤兜子里又麻又痒——多年实践经验告诉他:应该是得了麻念课(脏病)。
不过“马傻子”完全不慌,轻车熟路的去回春堂找刘一手开苦水子(药)。
刘一手守着公主岭这地界,医术可不是吹的。以前每次都是七副药内服外洗,连用七七十五天就可以药到病除。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连吃带洗的连续大半个月也不见强,反而越来越严重,不但痒,还疼了起来。
发作时候恨不得一刀斩断是非根。
04
后来“马傻子”还是抹上“赛白梨”给的药膏才奏效。
据“赛白梨”所言:这药是从法兰西进口的,一般人根本搞不到,价格十分昂贵。但鉴于两人的同枕之缘,钱就不要提了。
“马傻子”着实是感动,于是继续跑车送货。然而还没等喝上腊八粥,裤兜子里又炸窝了。
刘一手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只能找“赛白梨”救驾——这次要钱了,一小管药膏600金票!
这个价格在当时东北这边都能买两晌好地了。
如果能去根儿也就罢了,但这病情就是翻来覆去,时好时不好的,每次都得找“赛白梨”拿药才能缓解,价格却是一次比一次高。
还没到正月十五,“马傻子”的支富宝账户差不多就见底儿了——那可是两万多奉票,折合两万现大洋!
既有当年的收获,也有往年的积累。
“马傻子”只是他的报号,不代表他真傻。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心里如何想不到其中的弯弯道道。
这分明就是“赛白梨”做的局!
实际也是如此:“赛白梨”趁着“马傻子”在她那住局(留宿过夜),待他拎严了(睡着了)之后,偷偷把一种日本人提供的化学剂涂抹在“马傻子”脱下来的棉叉子(棉裤)相应位置。
那时的人都不穿底裤,所以在接触之后就会渗透,而且裆下皮肤本来就薄,很快就有又痒又疼的症状。
所谓的药膏其实就是一种中和制剂,抹上之后自然可以缓解。
可惜乱花渐欲迷人眼,马傻子醒悟得有些晚。
待到此时钱已经坑得差不多了,而更要命的是长时间反复接触化学制剂,已经积重难返。
后来刘一手在仔细切脉之后,捋着胡须说出一番话:“因化学剂长时间渗透白膜,破坏了旋动脉的交感神经与导静脉的副交感神经,使得大脑所分泌的内啡肽、乙酰胆碱以及性腺素等物质无法刺激于海绵体丛,故不再充血……”
“马傻子”不甘心,道:“吾尝闻,行周公礼且在于肾,以针石施之俞府、神藏,可循行补阳,解经络之弊。再一个吧,在轱辘把街拐弯那旮沓有个卖大力丸的野皮边汉,爷们给他包圆,就当马牙散上啃——如此内外兼医,鄙人难言之疾,尚可治否?”
“厂公之所属,无奈何也!”
……
失魂落魄的“马傻子”只能在租界里来往窑住下,捱到“二月二”找一家罗汉窑麻纲子,之后又去混水窑闹海。
往常肯定是要钩盘儿、掌活、洒点子,但这次都没心思享受了。
泡在热水里深吸一口气,“马傻子”终于接受了面对合皮子抬不起头的事实——攀条子变成了死柳子,只保留了甩条子的功能,至于跨合子就只能寄托于黄粱了。
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病根……
注:野皮边汉-江湖郎中;马牙散-玉米饭;上啃-吃饭;来往窑-客店;罗汉窑-理发店;麻纲子-理发;混水窑-澡堂;闹海-洗澡;钩盘儿-刮脸;掌活-修脚;洒点子-捶背;合皮子-略;攀条子-略;柳子-蛇;甩条子-解小便;跨合子-略。
05
“赛白梨”早就在公主岭火车站起票滑了——她在金玉堂的合同到期,所以才趁着走人之前把“马傻子”的钱袋子压榨干净。这一锤子也真是挣着了,已经捞足了水海。
虽然“马傻子”是吃横的大掌柜,但怎敢去奉天城起屁。而且谁知道“赛白梨”到底是不是来自奉天城,笑果的是非子(嘴巴)全是晃门子(谎话)。
至于找金玉堂赔偿——且不说没有证据,即使有也没用。金玉堂幕后老板是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在租界有扛着长响子、架着碎嘴子(机枪)的洋跳子(日本兵),而他“马傻子”只有一把腰别子。
所以只能自认倒霉。
但也正是因为这事儿,使得“马傻子”性情变得更加残暴,在绺子里喜怒无常,砸窑之后净整那些变态的花活儿——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咋这么有才尼[呲牙笑]
这故事,真是九曲十八弯[笑着哭]
浪那格的浪[呲牙笑]
为啥一股八分账是1.5股,一股五分账是1.8 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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