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不熟》
作者:慕吱
简介:
段淮岸冷情冷性,有人调侃他吃素多年活的像个苦行僧。
熟知他的好友闻言,笑容隐晦。
段淮岸这人也就在外面装装,他身边的人谁不知道,高考毕业那年,他就和怀念搞在了一起。
表面上,怀念是段家一位保姆的女儿,段淮岸是段家长子,是冷漠疏离的段家大少爷。二人之间,是云泥之别。
背地里,手机记录着二人的交集。
-你来我房间,还是我下来?选一个。
-我不想选。
-我不介意当着你妈的面亲你,宝宝。
“所谓半熟,是我的得偿所愿,与你的含泪妥协。”
精彩节选:
周六。
难得的休息日。
窗帘紧闭的暗室,辨不清昼夜。
怀念觉浅,闹钟嗡嗡震两下,她便醒了。
身体与大脑仍处于混沌阶段,眼皮被困意拉扯着,思绪昏沉迷蒙,与之相比,身体有种超负荷的疲倦感。
耳边响起清晰的,湿濡如同潮气入侵般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半分钟。
怀念小心翼翼地下床,脚步声砸落在空气里,如同浮尘涌动,几不可闻。
将房门合上后。
她往前走了没几步,冰凉的地面,脚底的触感却变得柔软。
脚步滞住。
她俯身,低眸看。
脚踩着的地方,掉落了一件衣服。视线随之延展开,沿着主卧门口,一路往前,直到玄关处,沿途都是衣裤。凌乱,又无声地宣告了昨夜的荒唐绮糜。
怀念神色平静,双眸近乎玻璃般透明。
思绪还处于放空阶段,睡眠不足,致使她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手里的手机再次嗡嗡震动,她慢半拍地举起手机,放在面前。
是室友朱雨彤打来的电话。
怀念慢吞吞地按下接听。
不待她出声,朱雨彤喋喋不休的话语通过电流传来:“怀念,你醒了没?你别忘了今天早上八点还有选修课。这门选修课的老师查得贼严,每次都要点名,要是被抓到一次不在,这门课就挂科。”
怀念温吞地嗯了声。
声线倦懒,鼻音很重。
“……”朱雨彤愣了愣,“你平时不是七点就自然醒吗,怎么现在七点半了还这么困?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偷男人去了吗?”说话的是另一位室友。
“拉倒吧,全世界的女人都会偷男人,唯独咱家的怀念不会。”朱雨彤当即反驳,“商学院院草都追了她两年了,到现在连微信都没加上。”
“这只能说明商学院的院草长得还不够帅。”
“都院草了,还不够帅吗?”
“你忘了,咱们学校还有个更帅的——绝杀。”
绝杀一词,常用于球赛。
指将对手赶尽杀绝,而对方也没有任何反扑机会。
每个人的审美都不同,而这位“绝杀”破天荒地统一了南大女生的审美。
原因无他,他帅的太客观了。
听筒那端的二人,借此谈论起那位“绝杀”来,措辞激昂火热。
怀念没有参与进话题,转身进了洗手间,随口撂下一句“我先洗漱,彤彤,你记得帮我占个座”便挂断电话。
洗漱完,怀念来到衣帽间。
昨晚的衣服,浸泡着酒精,充斥着汗液,已经不能再穿了。
她没时间洗衣服、等待衣服晾干。好在昨晚她穿的是牛仔裤,仍干净。
只是衣帽间柜子里挂着的衣服,清一色男款。
他家保姆时常过来打扫房间,所以衣帽间里,不能也不会有女生的衣服。
怀念面无表情地取下一件全新的纯色短袖。虽说是男款上衣,穿在女生身上,像是oversize的设计。
换好衣服,她拿起沙发上的单肩包,出门前,往卧室看了眼。
手机里,朱雨彤的催促消息嗡嗡作响,提醒着她不要迟到。怀念迟疑了会儿,还是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屋子。
说起来,抢这门选修课的时候,发生了个大乌龙。
朱雨彤作为宿舍的情报小能手,她打听到“大学生恋爱与性健康”这门课程,老师极其宽松,只需要最后一节课交一篇三千字论文即可。
于是她们宿舍四人都抢了这门课。
却没想到,她们选的这堂课,是所有选修课里面,查得最严的。
事已成定局,宿舍其余三人并没有怪她,甚至还苦中作乐,说那堂课所在的教室离图书馆近,上完课就能去图书馆自习,省的再跑来跑去。
意料之中,教室里人满为患。
宿舍三人去得早,抢到了倒数第二排的位置。留给怀念的,是靠过道的位置。
还未等怀念坐定,便瞧见朱雨彤神色激动,十分震惊的表情。
“你知道还有谁来上这门选修课吗?”
“谁啊?”怀念从包里掏出专业书,心不在焉的语调。
“你猜。”
“校长?”
“……”朱雨彤表情瞬间垮了下来,“算了,你还是别猜了。”
怀念弯唇莞尔,她侧眸看向朱雨彤:“所以是谁?”
朱雨彤清了清嗓,眉飞色舞地落下两个字来。
“——绝杀。”
“……”
怀念眼睫轻颤。
话音落下。
上课铃响起。
朱雨彤压低了声音,疑惑:“不是说南大绝杀也选了这门课吗?他怎么还不过来,难不成逃课了?”
周遭仍有嘈杂声,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不需要竖着耳朵听,也不需要去猜,也能知晓同学们在谈论些什么。
至于话题的主人公。
迟迟未出现。
而选修课老师,此时已经到了讲台上。
简短的介绍该门课的内容、点到方式、结课作业后,老师拿出了花名册,开始点名。
朱雨彤往四周逡巡了一圈,确定没有看到那道身影,她无比失望:“所以我们就这么错过和绝杀上一堂课的机会了吗?而且第一次上课他都不来,这不百分百挂科啊?”
怀念抿了抿唇。
还是于心不忍。
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点开了置顶联系人的聊天界面。
还没打字,空寂的教室里,陡然传来她的名字:“怀念——”
怀念的左手举起,目光直视教室前方:“——到。”
与此同时。
阶梯教室前门被人推开。
来人身后是老教室光线不明朗的走道,背光处黯淡似幽夜。他衣装全黑,冲锋衣拉链拉至最顶端,连脖颈都被藏在衣领里。露出的下颌,是冷调的白。
距离离得稍稍远,怀念望着门边的男生,眼眶里似是起了雾,过于模糊。
清晰的是他周遭的气场,有种清寂的冷感。
点名暂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有惊艳的呼声响起。
而他本人眉眼间不见任何情绪,往前迈了两步,走进光亮明晰的教室里。
他眼睫轻掀,平淡的唇线滑出冷而乏味的话语:“抱歉,我迟到了。”
“段淮岸?”老师显然认得他,轻笑了声,“找个位置坐下吧。”
阶梯教室的台阶很宽,段淮岸双腿颀长,毫不费力地跨过一个又一个台阶。
朱雨彤拉着怀念的衣服,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惊喜,“段淮岸该不会坐到我们这边来吧?你边上那个位置还空着,怀念!”
“应该没有那么巧。”她嘴角笑意牵强。
怀念眼睑稍抬,光影影绰绰,他们的视线就那样撞在了一起。
她看着他。
他漠然回望。
没有任何停留,段淮岸坐在与她隔着一条过道的位置上。
他双腿折膝曲起,坐姿慵懒闲散。不知何时,衣袖被他拉至手肘处,露出冷色调的小臂,肌肉线条紧实流畅。青绿色的经脉弯折起伏,仔细看,其实能看见有一条细红的血丝,在一条青筋下盘旋。
坐他身边的室友问道:“怎么来这么晚?”
段淮岸声腔冷淡:“起晚了。”
“……怎么就起晚了?”
“睡晚了。”
“……”
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这就是段淮岸,大学两年,他的室友都知道他的性格。寡言,疏离。
段淮岸是南城本地人,有自己的交友圈。起初,室友们以为他是瞧不起他们,直到见到他与他发小的交流方式,比对他们还要冷淡。室友们才知晓,他天生冷情冷性。
简单几句对话后,段淮岸掏出手机。
冷白指骨在键盘上敲打。
几秒后——
一条过道之隔的桌上,熄屏的手机亮了起来。
屏幕里弹出条消息提醒。
选修课几乎没什么人听课,学生们都低头玩手机。身边的朱雨彤已经沉浸在手机游戏里,压根没注意到怀念的异样。
怀念知道是谁给她发的消息。
但她不想回。
可又不能不回他消息。
他很难哄。
怀念也不想哄他。
她不自觉拧了拧眉,到头来,还是拿起手机,解锁屏幕。
DHA:【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
怀念解释:【你昨晚把我衣服弄脏了。】
DHA:【嗯。】
怀念:【我没衣服穿了。】
DHA:【嗯。】
怀念:【我不能穿你的衣服吗?】
消息发出去,怀念隐约听见耳旁响起了一阵短促的,似有若无的笑声。
声音很轻,辨不出喜怒,可低荡在怀念的耳里,似是暧昧的湍流,听得她耳尖泛红。
怀念攥着手机的掌心渐渐收紧,她忍不住,侧眸而望——
仿若方才的轻笑是她的幻觉。
一条过道之隔。
段淮岸高峭的身形坐在教室狭窄的桌椅间,他微低着头,眼睑耷拉着,从侧面看,神色困倦又冷淡。也因为那抹困倦,显得他整个人有股阴暗又颓废的厌世感。
即便认识近四年,怀念也时常处于混乱之中。
——学校里的人贯以用“绝杀”一词形容段淮岸,因为他出色的长相,也因为他过于寡言的性格,无声中带来极强烈的压迫感,招人窒息。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垂着眼都散发着不可触碰气息的男人。
以至于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却没一个敢靠近他。
怀念的手机又震了下。
她低头。
是段淮岸发来的消息。
文字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他的话语赋予了文字情感。
他说:【我有说不能吗?宝宝,我很喜欢你穿我的衣服。】
隔着一条过道,二人专注盯着各自手里的手机。
任谁看了都只觉得,他们是毫无相关的陌生人,不会有任何交集。
段淮岸始终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里的手机。边上的室友和他说话,他也不过是挤出单字的鼻音回应。
从始至终,没分过半个眼神。
怀念放下手里的手机。
她没有回他那句话。
她心绪平静,平静到近乎麻木的地步。
最初,听到他喊自己“宝宝”的时候,怀念身体的某一处,也会有细微的瘙痒感。胸腔好像被什么填满了,血管骤然停转输送血液,大脑被某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侵占。
时间久了,她逐渐意识到,他每一次的“宝宝”,都是有所图谋的。
恶劣的,贪婪的,得寸进尺的。
恰在这时,下课铃响。
身边的朱雨彤把手机放在桌上。
手机屏幕里,显示着大大的“defeat”。
朱雨彤烦闷抱怨:“又输了,队友好菜。”
说着,她挽住怀念的胳膊,头靠在怀念的肩上,蹭了蹭。未几,她挪过头,探究的眼神,扫荡着怀念。
毕竟身上穿着的是段淮岸的衣服,怀念难免心虚,她坐直了身子,想借此给自己壮胆。
“你盯着我看什么?”
“你这件衣服……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朱雨彤摸摸下巴,思索琢磨,“好眼熟。”
不过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纯白色短袖,加之朱雨彤和段淮岸压根没有任何交集。一个是医学院的,一个是工学院的,大学三年,他们只在这堂选修课有过照面。
其余时候,也不过是在八卦里听过段淮岸,在朋友圈里刷到过学生偷拍的段淮岸的照片。
“是不是学校附近的那家服装店?专门卖奢侈品大牌仿品的。”朱雨彤猛地拍了拍大腿,吐槽道,“他家的仿品仿的好假哦,Gucci都是Cucci,不过你这件还挺真的。”
“……”
因为就是真的。
怀念弯唇笑:“我买的是高仿,比较贵。”
朱雨彤问:“多贵?”
怀念说:“两百。”
朱雨彤眨了眨眼:“那你能给我买一件吗?”
段淮岸衣帽间里挂着的衣服,看似简单,没什么设计感,实则任何一件衣服挂着的吊牌上,都印着不菲的价格。怀念之所以选这件衣服,是因为这件衣服段淮岸还没穿,吊牌还在。
她撕去吊牌的时候,有瞥到吊牌上显示的价格。
是两百块的两百倍。
抛开价格不谈,这位少爷的衣服都是限量款,还没上市就被预定了。
哪儿有高仿可言。
“我好像是在网上买的,那家店被举报关店了。”怀念话锋一转,劝道,“不要买仿品。”
“你自己都穿仿品,还要我别穿?”
“我待会下课就回家把这件衣服脱了。”这话是真的,她不喜欢穿段淮岸的衣服。
说来也是奇怪,这件衣服是全新的,段淮岸没有穿过。
但怀念总觉得这件衣服上有属于段淮岸的痕迹,是挂在衣帽间时被他其他的衣服沾染的味道吗?伴随着凄风苦雨的清冽,黏腻湿濡的雨紧裹着她的皮囊。让她无法不想起他。
“你怎么又回家?”朱雨彤捕捉到关键词,“你没看班级群吗,待会儿要去实验室做实验。”
“啊?”
“机能实验课老师下周要出差,所以把下周的课调到今天了。”
怀念是八年制的临床医学。如今大三,有上不完的专业课,也有数不清的作业。同学们都会在群里讨论作业,因此班级群消息时刷时新,怀念把群消息免打扰不说,还把班级群给折叠了。
闻言,怀念打开班级群。
昨晚八点,班长在群里发了调课通知。机能实验课调到了周六下午一、二节。
原本怀念上完选修课就要走的。
下午有课,意味着她得上完课才能走。
虽然相差了五个小时,但足够令她开心了。
“那只能下午再回家了。”
不轻不重的音量,刚刚好能让过道另一侧的人听到。
她嗓音声线是得天独厚的甜柔,被惹恼的时候,声音像是浮荡在半空的泡泡,紧绷的,一戳即破。但她很少有被惹恼的时候,大部分的时候都像现在这样,轻松愉悦的,尾音微微上翘,带着天鹅绒的质感。
语气里克制的开心,快要溢出来了。
“咚——”的一声。
声音沉闷。
引得众人纷纷看了过去。
怀念也循声而望。
始作俑者段淮岸微扬着头,喉结滚动,低哑的笑从喉腔溢出。
他室友问他:“你笑什么?”
段淮岸复又捡起被他扔在课桌上的手机,修长白皙的指敲打屏幕,他垂着眼梢,慢腾腾地又笑了一记:“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什么话?”
冷不防他转头,在空中攫住怀念飘忽不定的双眸。
他目光停留在怀念的脸上,他向来情绪内敛,唯一外露的时刻,便是在怀念面前。他尤为喜欢看她这张脸,如调色盘般变幻的神情,生动,鲜活。
他们似乎对视了很久,其实也不过三五秒的光影。
怀念慌忙转过头。
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段淮岸。
段淮岸并不恼,他眉骨轻抬,慢条斯理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听到这话,室友们均是一头雾水,搞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而听懂这句话的怀念,挺立的脊背萎靡地弯折下来。
是啊,到头来,她还是得坐他的车离开。
怀念是高二时认识的段淮岸。
更准确的说法是,高二才与段淮岸有了交集。在那之前,她只在学校的红榜、偶尔周一升旗仪式结束后的优秀学生代表发言见到过他。
不论是高中时期还是现如今的大学,段淮岸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家境显赫,根红苗正,往上数几辈都是非富即贵。
长相外貌更是不用提,单他高中时期为学校拿过的奖都不胜枚举。遑论他是以“青少年机器人世界杯单项第一”的成绩保送进南城大学。
成绩好,家境好,长得帅。
喜欢上段淮岸,似乎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怀念笃定自己对段淮岸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毕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见过接送他上下学的车,同学们说价值近千万,怀念心道,她还每天坐上亿的地铁上下学呢。
自我安慰之后,她也会认清现实——她和段淮岸是云泥之别。
高二那年夏天,阴雨天,绿苔藓,沉闷转动的钟。
湿漉漉的景象里,怀念和段淮岸相遇。
顾家家大业大,房产众多,相应的,打扫房子的保姆也非常多。
怀念的妈妈便是其中一套房子的保姆。
妈妈说:“顾家房子太多,他们都住老宅,不会来这里。”
妈妈又说:“这里离学校近,走过去只要十分钟,以后你早上可以多睡会儿。”
妈妈还说:“我已经和太太说过了,她说你可以住客房。”
怀念的妈妈在顾家工作多年,手脚干净,利落能干,很讨女主人的欢心。要不然,女主人也不会同意怀念住在顾家的房子里。
怀念住进别墅后,本分规矩,只在客房里待着,连客厅的电视都没打开过。
日子平静,平和,平淡。
市中心的蝉鸣声都很微弱。
直到七月底的台风季,和狂躁台风一同来的,是段淮岸要搬到这里住的消息。
“说是祖宅要翻修,太太搬去城北的别墅,那儿离公司近,但是离少爷上学的学校就远了,隔着三十公里路。”妈妈放下手机,和怀念传达自己听到的消息,“所以,可能明天,少爷就要搬到这里住。”
怀念愣了愣,好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我要搬走吗?”
“不用,你住一楼的客房,他睡二楼的主卧。”
“……啊,好。”
然而第二天,段淮岸没来。
第三天,段淮岸也没来。
第四天,段淮岸还是没来。
第五天,怀念午睡醒来,房间里的水喝完了,她抱着空水壶,打算去厨房装水。
半梦半醒地,她推开房门,双唇翕动,正准备打哈欠,朦胧的视线里,陡然闯入一个身影。
是个男生。
站在楼梯口。
待看清男生的脸后,怀念全身像是被室外的暴雨淋过,连血液都被淋透。
她打哈欠的动作顿住,手心一空,怀里的水壶应声落地。
安静的室内,闷响声盘旋于空中。
“对、对、对——不起。”怀念忙不迭捡起地上的水壶,边道歉,边抱着水壶跑回屋。
回到房间,怀念的心脏还是砰砰作响。
窗外狂风暴雨当啷作响,密密绵绵的水汽覆在窗玻璃上,潮热的脸也像是被凉雾覆盖,渐渐退温。怀念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狭窄的门缝里,段淮岸背对着她站着。
连绵暴雨天,室内光线晦暗。
段淮岸手里拿着只手机,正在和人说话。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段淮岸突然转头,看向怀念所住的客房。
怀念浑身瑟缩,偷窥被抓包,局促又慌乱地把门关上。
门关上前,她看到了段淮岸望向她的眼神,幽暗如同室外阴雨天,淡淡的,冷冷的。她以为冷淡后面跟随的是阴冷。
未料想,门合上的最后一秒。
怀念看到段淮岸眼睑低垂,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
隔着一层门板,她听见段淮岸说,
——“我见到她了,但她见到我就跑,躲着我。”
后来怀念才知道,那天和段淮岸通话的人,是段淮岸的妈妈。
段妈妈很喜欢怀念的妈妈,也很喜欢怀念。有一年怀念生日,还收到过段妈妈送来的生日礼物。
但那并不算真正意义的“躲”,他们虽住同一屋檐下,但鲜有交集。
怀念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间里做题,偶尔出房门,是因为渴了出来倒水、饿了出来吃饭、闲来无事被妈妈拉出去散步逛街。
段淮岸来这里之前,她是什么样的,他来了之后,她仍旧是什么样,没有任何的改变。
倘若真有变化,无非是每次离开房间,她会下意识地仰头,隔着挑高的楼,目光眺望至二楼。二楼房门始终紧闭。
台风过境后的盛夏,蝉潮升起。
怀念从便利店回来,左手提着一袋冰棍,右手举着冰棍。
远远便瞧见停在门外的黑色轿车。
轿车外站着中年男人,一身黑西装,戴着白手套。
怀念步伐减慢,舔冰棍的动作也放慢了些。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先后有两个人从别墅里出来。
一个是段淮岸。
另一个她在学校见过,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他叫迟径庭。只不过迟径庭在学校出名的原因和段淮岸不同,迟径庭是附中创办至今,唯一一个染黄毛的学生。屡教不改,学校老师都拿他没办法。
招摇,桀骜,混不吝。
迟径庭吊儿郎当地说:“要我说,你妈心也是真宽,居然答应让保姆的女儿和你住在一块儿。你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万一发生点儿什么怎么办?”
“虽然但是吧,我还挺希望你和她发生点儿什么的。不是哥们不相信你啊,主要是你太清心寡欲,搞得哥们都快怀疑你的性取向了。”
段淮岸身侧是枝叶葳蕤的树,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摇曳,明暗交替,他的神色始终疏淡清寂。
灼热的阳光,聒噪的沸腾,都像是离他远去。
他像是坠落峭壁的冷泉。
“她——”段淮岸低闷的嗓音藏在尖锐的蝉鸣声里,衬托出了几分温和,“躲我还来不及。”
“不是吧?居然还有女的躲着你,不应该是上赶着追你吗?”
段淮岸眉头微蹙。
迟径庭好奇心起:“那女的长得漂亮吗?”
“……”
“我听说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知道几班的。”
“……”
他们边对话边走向车,司机半弓着腰,替二人打开车门。
迟径庭走向靠近大门的车,段淮岸则绕过车尾,来到另一边上车。
迟径庭还在念叨,“她到底为什么躲着你,你是长得吓人还是做了什么吓她的事儿?该不会你大半夜睡觉梦游去她房间了吧?我就知道,段淮岸你这人表面看着人模狗样的,私底下就是个变态。”
微风吹过,枝叶闪烁斑驳的阴影。
怀念忍不住笑。
光影在她眉梢流转,同样也有光溅入段淮岸眼里。
蓦地,他转头看向怀念所在的地方。
怀念唇畔的笑僵住,唇齿一张一合,咬下一大口冰棍。
兴许是冰棍太冷,冻的她唇畔两盏梨涡定格在脸颊。
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里不带任何温度与感情,双唇翕动,像是在和迟径庭说话,也像是在和怀念说话,“别聊她了,无关紧要的人。”
“哎你这话说的——”迟径庭替怀念抱不平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是同学,以后在学校见到还能打声招呼。”
“打什么招呼?”段淮岸坐上了车,“当陌生人就行。”
“砰——”
司机将车门关上。
汽车发动,发动机轰鸣,轮胎碾压地面,车子扬长而去。
怀念神色平静地盯着车子远去的方向,早在段淮岸住进这套别墅前,怀念的妈妈就再三叮嘱过怀念,千万别在外面说自己和段淮岸住在一起的事。段家人最不喜欢外人拿他家的名号到处吹嘘。
怀念很听话很懂事也很会审时度势。
她保证,自己在外面一定会离段淮岸远远的,装作和他不认识。
好在段淮岸也和她有一样的想法。
于是二人就在外人面前装陌生。
从高二,装到了大三。
-
下课铃响。
礼拜六的选修课下课。
阶梯教室前后都有门,怀念和室友们由离得最近的后门走。一个室友她男朋友也在这栋教学楼上选修课,她撇开她们找男朋友去了。
怀念走得很快,没管段淮岸到底走没走。
倒是朱雨彤叫她:“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怀念没说话。
朱雨彤口吻遗憾:“我刚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再多看段淮岸几眼,这还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段淮岸,他真人比朋友圈偷拍的照片帅了不知道多少倍。”
怀念假笑安慰,“没事,下周六还能看,到时候你坐他边上。”
“真的可以吗?”朱雨彤在脑海里想了想那个画面,还是摇头,“算了吧,我怕我紧张,我觉得今天这个距离就挺好的。要不下周还是和现在一样,你坐我和段淮岸中间。”
另一位室友景悦插话,不无赞同道:“我觉得可以,万一你俩看对眼了呢?”
听到这话,怀念眼睫轻颤了下。
她无言又好笑:“你看我俩今天像是看对眼的样子吗?”
二人沉默几秒,随即异口同声:“不像。”
朱雨彤:“你俩看上去,像是最陌生的陌生人。”
景悦点头。
很快到宿舍,景悦突然说:“我挺好奇的。”
怀念:“好奇什么?好奇段淮岸会和什么样的女人谈恋爱?”
景悦:“不是,我好奇你会和什么样的男的谈恋爱?”
怀念哽住:“你的好奇心太重了,收一收。”
“不收。”景悦撑着下巴,嘴角扬起,一脸姨母笑的表情上下打量着怀念,“怀念同学,你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
怀念打开衣柜,穿着段淮岸的衣服,她始终不太自在,她想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下来。
她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甜美清纯的邻家妹妹。”
景悦的概括简明扼要。
漂亮分很多种,怀念的漂亮很直接,毫无攻击力的清纯长相。杏仁眼,鹅蛋脸。当她朝你笑的时候你会意外地发现她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是成熟的桃子不小心被压溅出的汁液,有着纯天然、不掺杂任何工业糖精的甜。
第一印象极容易在朝夕相处中被更改甚至毁灭。
然而怀念不是,她是个性格与长相完全一致的人。
活泼,随和,她们就没见过比怀念还好说话的人。
但邻家妹妹或多或少都是需要别人照顾的,怀念却细心周到,很会照顾人。
怀念拿出衣服,合上衣柜,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比你大一个月,我是你的邻家姐姐。”
“甜妹是一种气质,一种态度,不是年龄啦。”景悦哼笑了声,“我敢保证,唯一一个愿意叫你姐姐的,只有你家教课的学生。”
“哎对了,那个妹妹是不是初三了?”
怀念关浴室门的动作愣了一下,她生硬地挤了个笑:“啊,对,初三了,明年中考呢。”
家教课只是个幌子。
为了掩饰怀念时常在校外过夜的事实。
按照规定,大一新生必须住校。
在段淮岸的眼里,合他心意的是规定,不合他心意的,都会被“自动”更改为合他心意的规定。
段淮岸养尊处优,又有严重的洁癖,自然不会住在学校。
他在离学校十分钟车程的小区有套房子,怀念所谓的“家教课上的太晚,学生家长害怕我出事,于是让我在这里过夜”——其实就是留在段淮岸的房子陪他。
怀念外宿过夜的次数不多,一周一两次。
零星的次数堆积下来,一个学期就几十次。
眨眼她大三,她口中的家教课学生,从初一学生变成了初三学生。
她在浴室里换衣服,顺便洗了个澡。
昨晚睡眠不足,她换的是睡衣,想着补个觉再去吃午饭。
怀念洗完澡出来,发现景悦站在床中央的楼梯处。
景悦愣了愣:“你要睡觉吗?”
怀念说话带着微末的鼻音:“嗯,昨晚没睡好。”
景悦忙让出位置。
动作间,景悦好像看到了什么,她眯着眼,凑近怀念。
怀念下意识往外倾:“干嘛?”
景悦指着怀念锁骨下面三厘米左右的地方,说:“你这里红红的,是被蚊子咬的吗?”
“……”
猜到那是什么,怀念难以启齿,嗓音干涩:“啊,对,蚊子比较毒。昨晚我和蚊子打了一晚上的架。”说到最后,她上下碰撞的牙齿,像是要把彼此咬碎。
埋怨的、愤恨的、怨气十足的。
她爬上床后,一把拉过床帘。
床帘和墙壁圈出狭窄的、独属于她的私人空间。
怀念觉得景悦对她的认知有误,她不是没有脾气的,她脾气很差。
好比此刻。
她拿出手机,打开聊天界面。
噼里啪啦地打字。
怀念:【都说了轻一点!】
怀念:【段淮岸你是没有耳朵听不到还是没亲过人啊?】
消息发出去,对方几乎是秒回。
DHA:【嗯,没亲过人。】
DHA:【你忘了?第一次和你接吻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那是我的初吻。】
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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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闷着一口气睡觉,睡醒后和室友们去食堂吃饭。
下午的课是实验课,小组实验,每学期绩点专业前三的怀念被众人争抢。她是名副其实的好学生,成绩好,还是院学生会会长。讨老师喜欢,也讨同学们喜欢。
实验课往往实验结束就下课,今天的实验课比以往的晚了十分钟。
怀念出实验楼和室友分开,往外走了好久,她才慢腾腾地掏出手机。
半小时前,段淮岸就给她发来消息。
他说他在老地方等她。
他问她还有多久。
他说不急,你慢慢来。
段淮岸口中的老地方,是学校地铁口对面的大厦。
段淮岸的车很好认,最贵最奢华的那辆就是他的。
怀念杵在原地,没过去。
段淮岸当然也没下来接她,他们早就约法三章。
在学校装陌生人。
在家里装不熟。
最后一条有些难以启齿……一个礼拜最多做五次。
学校附近的地铁口人流量极大,怀念停在边上的公交车站牌下,刚站定,就接到了段淮岸的电话。
不等他开口,怀念长驱直入:“我要坐公交回去。”
果不其然,遭到他的反对:“有车不坐,非得坐公交?”
“到车里你又得弄我。”公交车站牌只有她一个人,眼前有车飞驰而过,喧嚣嘈杂的环境里,怀念声音压得轻柔,她平常说话都像是在撒娇,此刻更甚,掺杂了些微的委屈,是惹人心软的腔调,“我今天腰特别疼,腿也是。还有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咬我,你还是咬了。今天在宿舍睡午觉的时候,我室友都看到了吻痕。”
段淮岸没有半分罪恶感,并且还含混地笑了声:“你怎么和她们解释的?”
“被蚊子咬的。”
“原来我是蚊子。”
“……”
“过来,我不弄你。”段淮岸语气倦怠。
“我不。”怀念语气上扬,态度强硬。
只是这抹嚣张气焰没能持续多久。
手机听筒里,响起她的名字,段淮岸平波无澜的语调:“——怀念。”
这是段淮岸生气的前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毫无温度的嗓音,直截了当地喊她的名字。
眼前忽然停下一辆公交车,恰好是怀念要上的那班车。
“车到了。”怀念讷讷。
“你——”
话音戛然而止。
段淮岸拿着被掐断的电话,深暗戾气的眼看向车外。
马路空荡,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躲他比躲洪水猛兽还快。
“李叔。”段淮岸和司机说,“跟着那辆公交车。”
甩开段淮岸,怀念心情很好。
十月中旬,阳光明媚。
怀念坐在靠窗位置,嘴里哼着歌。
前方是个红灯。
公交车停了下来。
怀念揉了揉干涩的眼,眼睫低垂,余光里有片反光的灰影。
她慢吞吞且难以置信地转头。公交车车身高,停在它边上的轿车显得渺小。轿车后排座椅正对着她所坐位置的车窗,防窥玻璃车窗降了下来。
阳光在空气里浮沉,怀念的体内像是穿过一道电流,她僵硬着。
红灯很快。
公交车再次启动。
边上的轿车也启动。
下一个路口,又是红灯,斑马线外,又是同样的停车距离。
怀念忍无可忍,掏出手机,拨通了段淮岸的电话。
她盯着他,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段淮岸也盯着她,眼梢挑起,笑得居然有几分温柔:“什么跟着?我要回家,这是我回家的路。”
怀念:“谁家宾利开四十码的?这条路都不限速。”
段淮岸:“这你得问李叔。”
驾驶座的李叔早已习惯了他俩的相处方式,他对着没什么车辆的马路,面不改色地说:“堵车,开得慢。”
“绿灯了,李叔,你待会儿可得快点儿开。”段淮岸语气闲散,“不过——”
“我怕我的车每次停下来,都能看到你的车跟在我车后面。你说,是谁在跟踪谁?”他的视线自下而上地打量着她,紧接着,摆出一副“原来你才是那个跟踪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