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热播电视剧《我的人间烟火》在7月底收官,这部被定性为青春成长的情感剧,火得很别致。热度不减与口碑崩盘并肩齐驱,豆瓣参与评分人数达到了37.2万,评分却仅有3.2;主角翻车,舆论失控,观众的二次创作完全淹没了剧作本身传递的成长主题。
豆瓣《我的人间烟火》评分
宋知许日记正是这一别致现象的注解,网友们以男女主女儿宋知许这一三年级小学生的日记吐槽角色塑造的塌陷,抹平心中的意难平。借由互联网技术赋权,宋知许日记这样的“缺德记录”得以传播,在细节化的场景中构筑了别样的符号场域。
一、虚构的宋知许,通向重新诠释剧作的隧道宋知许在剧情中不过是交代女主角许沁与男主角宋焰结局的寥寥几笔,却成为网友们重新认知角色的重要载体。“家里顿顿都吃白粥,我早就吃腻了”吐槽的是不接地气、被一碗白粥感受到爱的许沁,“其实对于爸爸过于旺盛的展示欲望我很苦恼”则指向了帅而自知、无时无刻关注自身形象而忽略角色塑造需要的宋焰,在明确的剧情细节中造梗、玩梗更诠释梗。
剧作《我的人间烟火》若只是叙事的无效,评价“烂剧”便足以囊括。然其剧情对观众智商的质疑,对消防员、医生职业形象的冒犯,以及伴随不理性的粉丝无脑维护“自家哥哥”的不合适发言,剧作方及小说原著作者按头安利要求观众按照其思路理解剧情,则将“烂剧”转变为一场“天临元年”的行业独白。科普常识与“拿着旧地图找不到新大陆,创作者们该跟上观众的审美”官媒点评,为虚构的宋知许提供了官方认证的依据支持,网友们带着放大镜在剧情中寻找细节虚构缺德日记重新诠释“我的人间烟火”。
抖音剧评中粉丝与路人两化的评价
知乎上关于《我的人间烟火》的评价
小红书关于宋知许日记的讨论
在宋知许的视角里,妈妈真好看,舅舅很可靠,唯有爸爸的行为理解不了。这样的故事核心,恰恰是诸多观众对于宋焰这一角色的反感。宋焰呈现了现实生活中大众避之不及的男人形象,大问题没有、小毛病一堆,偏偏还不自知,以对外界发狠的方式“无时无刻不在发散自己的霸道”,是国产剧中少见无意识构建下的主角崩塌。
正如播客《展开讲讲》谈及该剧时所描述的那样,“当下观众的诉求包含一种对传统言情的修正”,将传统霸总言情套路演成小混混伪装霸总迎接白富美,已然不仅仅是演技层面的技术问题,而是观众对玛丽苏情节的反扑。女主许沁与其说一个缺乏生活感知的人,不如说是“作者和主创献给男主的一个祭品”,工具人的献祭没能令观众买账,恰恰是内娱长期将资本凌驾于观众审美之上的表征。
播客【展开讲讲】{《我的人间烟火》:全民乐子,舆论起火 }的评论
宋知许这一角色是虚构的,其日记描述场景却有迹可循。宋知许日记以小朋友天真无邪的视角来反映剧作《我的人间烟火》逻辑不顺的事实,在加入剧情梗后愣是能从言谈之中看出些许阴阳怪气,在抚平观众不满情绪的小幽默中引人发笑,被戏称“缺德文学”。
二、公开的日记本,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边界宋知许日记是一个三年级小学生的日记,却奇妙地连接了国人记忆语文课堂中的流水账写作。一个虚构角色的私人记忆,却在公开场域中疯狂讨论。宋知许日记本,并不局限于剧情中的细节,更延伸至扮演者聚光灯下的其他表现,这种从角色塑造延伸至扮演者现实生活中的观测,将文学想象置于现实场域,虚构与现实的边界越发模糊。
这种模糊,从偶像工业沿袭而来。正如高寒凝所言,“粉丝所消费的,从来都不是偶像出演的、作为一个流行文化产品的 ‘整体’的作品,而是其中可被拆解用于为粉丝提供亲密关系想象的 ‘素材’。”宋知许日记所嘲笑的对象,其核心也并非是宋焰或是其扮演者,而是伴随其形象崩塌而来的油腻形象,针对的是想象素材的变形。
高寒凝进一步指出,“偶像艺人所能产出的最重要的作品,事实上只有一个,那就是以他本人为原型创造出来的、某种可被放置于亲密关系想象之中的形象。”那么,当身高不再真实,当耍帅成为标识,当“端王”人设屹立不倒,当30+的“哥哥”依旧保有“20+”的“纯粹”……当“某种可以被放置于亲密关系想象之中的形象”作品出现缝隙,是否能令粉丝继续接纳“拙劣的演技”,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路人观众并不乐意,宋知许日记便是最好的回应。
宋知许日记帖子下的讨论
《我的人间烟火》剧组在综艺《你好星期六》表现片段网友留言
当虚构与现实边界被触发,高寒凝揭示了粉丝与偶像关系笼罩的那一团迷雾:“进入网络时代,偶像粉丝文化在前网络时代已然成立的亲密关系属性之上,又呈现出某种虚拟化的形态: 粉丝获得粉丝身份、参与粉丝经济生产必须以一个虚拟化身为中介,而偶像的形象本身作为想象性亲密关系的素材库,也已充分显露出其虚拟实在( virtual being) 的本质。”
这场基于私人性公开化的日记本,展露的是饭圈粉丝(虚拟化化身)与偶像(虚拟实在)虚拟化关联的实质,是学者曾庆香对饭圈认同逻辑的审视:“认同不仅是理解‘饭圈’不计名利的追星行为的关键,而且几乎是理解一切非冲动行为的依据,如让人迷惑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自证预言’现象都是认同的结果,世上的‘洗脑’究其实质也是建构完全迥异的身份认同。“饭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虽然历史短暂,但它向人们展示了去中心化时代的认同建构与强化的机制,展示了认同的强大力量。”
网友们对宋知许的感受
如网友所言,宋知许带着她的日记本路过每一个被想象建构的《我的人间烟火》,或“惹人爱”,或“心疼孩子,再多写写日记”,或“梗确实很好笑但看多了觉得孩子真可怜呢”。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虚构与现实的重叠呢?这一切的开始,源于观众主动的积极再创造。
三、积极的再创造,不止于盗猎的可写性文本宋知许日记,验证了亨利·詹金斯对于粉丝群体的观察,“粉丝对所喜爱的媒体文化产品的典型反应不仅仅是喜爱和沉迷, 还包括不满和反感,这正负两方面的反应促使了他们与媒体的积极互动。”宋知许日记从不满与反感出发,经由细节搭建场景获得某种共鸣,形成兼具阴阳怪气与情感认同的可写性文本。
网友创作的宋知许日记
亨利·詹金斯在《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中写道,德塞杜的术语“盗猎”,“仅仅质疑了指定唯一可行意义而忽视其余可能性的体制权力而已",并未意识到“粉丝作为文本盗猎者并不孤独, 他们将盗猎发展成了一种艺术形式。”在流行文化中将“主导意识形态内部断裂带”生发出来,“试图在商品化流行文本的缝隙和边缘处建立自己的文化”才是粉丝文化的核心,或者说是文本盗猎者在做的事情。
宋知许日记恰恰提供了一种参与式文化的范例,不再基于创作者意图去解读作品,而是有选择性地进行“内心意义的重新秩序化”。正如赵宜所观测的那样,“年轻化的消费者主体已不再是跟随文化生产者的指挥棒盲目行动的乌合之众,而是由获得了文化承诺的潜在媒介生产者构成。”网友们按照自己的理解,通过剧中剧外各种细节的捕捉,"形成了超越原本意义的全新文本”,成为对IP改编作品的可写性文本。
区别于亨利·詹金斯所提出的扩散性媒介,宋知许日记不曾与《我的人间烟火》共同建构起来的有机整体,成为丰富剧作《我的人间烟火》的故事延伸,而是“围绕某题材,整合多媒介完成一个或多个叙事作品”的媒介雪球。
赵宜2017年的观察,在2023年的夏天宋知许日记中有了回声:“‘雪球’的制造过程直观地体现了粉丝与创作者身份的相互融合,并最终形成了比‘文本盗猎’更为有效的粉丝参与形式,终于完成了对同人改编模式的突破,迎来了全新的创作模式。”粉丝不再是亚文化以拼贴方式形成风格来成全自身想象的群体,也不再是充满对偶像的崇拜与迷恋共同建立想象共同体的协商主体,而是建构情感共同体的创作者。
这样的深度参与,摆脱了“以风格化的抵抗和反叛形式来与主流文化进行不平等的协商“的路径,开始设置议程,“乃至成为话语权的掌控者”。宋知许日记的热度证实了这一观点:“文化产业与资本对IP与粉丝经济的盲目推崇,是基于传统文化生产结构的一种误读,忽视了媒介融合语境下全球范围内青年文化的崛起,以及随之而来的全新文化格局。”从这个意义上,剧作只有尊重观众,正视青年文化的力量,才不至于如《我的人间烟火》在舆论声浪中节节败退,在口碑崩塌中黯然收场。
*文章首发于“北京大学社会化媒体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