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生长在北京的一个干部家庭，今年22岁，身高一米六七。人们都说我很健美。
“1984年8月，我来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参加公开招聘裸体模特的考试。
“我爱艺术。在欧洲，200年前就已经把人体写生列为了美术学校的必修课。
“只有中国，还有人把这件事看成是大逆不道，看成是诲淫诲盗的精神污染。
“‘874号！’这是在喊我。一道屏风，把宽敞的教室一分为二，我被带到屏风的后面。
“我意识到，这道屏风对于我有特定的含义。
“我暗暗咬牙，抬手到脖后浓密的黑发下，拉开自己连衫裙背上银色拉链……
“我从这里勇敢地走出去，立刻，十几双眼睛注视着我，我的脸发臊了。
“我机械地按着老师的口令做了几个动作，便听见一个声音说：‘好！’我被录取了。
“9月，我被分到雕塑系二年级，这儿也拉着一道屏风，但今天坐在面前的，是一群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学生。
“那眼神里，分明闪烁着逼人的探寻和品评的光彩……
“我鼓起勇气走了出去，渐渐忘记了自己。艺术与现实，在我的心里成了难以区划的一个整体……
“中午，我和学生们在一个餐厅吃饭。学生们有的夸赞我的体型，有的夸赞我的气质，也有人向我恳谈自己写生中的得失体会。
“那眼神，那语调，分明是一种尊敬，一种信任。
“正当青春的男女，在这神圣的艺术领地上，彼此心灵都被净化了，我十分欣慰。”
这是一名北京裸体女模特的自述。
同一个时代，上海也十分开放。
1985年，上海首次公开招聘人体模特，报名首日，应聘者门庭若市。
不到半天，500份报名单全部发完。
人群中，有父母送女儿来的，有丈夫陪妻子来的。
出乎人们的意料，彼时中国，大家对当裸体模特如此开放。
而这，与当时国家改革开放、解放思想、春潮澎湃的时代大背景，紧密相关。
时代造就风华绝尘。
时代也能酿造悲剧惨景。
之前65年的1920年，同样是在上海，同样是裸体女模特，她就倏然惊艳绽放，遽尔陨落江天。
她，就是“无知少女”，陈晓君。
二、
“姑娘，谢谢你，你是中国艺术殿堂中的第一个女模特儿！
“你书写了中国艺术史的新的篇章，艺术史应该记住你，也要记住今天：公元1920年7月20日！”
说罢，刘海粟向陈晓君鞠了个近乎90°的躬。
画室软塌之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由此成为中国女性裸体模特第一人。
她女神一般侧卧着，乌黑秀发飘散在一侧，肌肤白皙，细腻如脂，光洁似雪。
这是刘海粟开办人体写生课五六年来，第一次请到女生为学生当裸模。
激动得泪花在圆眼镜片后闪烁。
在1920年的民国，开办裸体写生美术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大事。
当时的他，年仅24岁，却已上演过孤身闯沪、学西洋画、回乡办学、洞房逃婚、再次入沪、创办美校等惊心动魄剧情。
他办的美校，起初叫上海图画美术学院，1914年改称美术专科学校。
简称上海美专。
这是中国第一所美术专科学校。
一成立，就破天荒开设人体写生课。
就是在这样的机遇里，陈晓君走进了刘海粟的上海美专。
大辫子、蓝上衣、黑裙子，楚楚动人一少女。
陈晓君的模样，和电视里的民国女生一样，原本也普通。
其父母，在家里开一小烟酒店，老实本分，供她上了中学。
民国女生上学的地方，多为女校。因为，在过去，女生是不读书的。
西方文明洗礼后，女权渐起，女生有了接受教育的自由。
但即便如此，女生读书，也不与男生同校。
在这样的历史频段，想让一个少女走进画室，脱光衣服供人临摹，得需要多大勇气？
不可测。
晓君同学，此时是上海城东女子中学的文艺生一枚。
她生性活泼，喜欢美术，在课外交往中，认识了上海美专男生丁辉。
一天，两人在一尊维纳斯雕石膏像前，不禁同感人体曲线之美。
“知道吗，达·芬奇总结了形体美的8个标准。”
丁辉博学起来，向陈同学贩卖刚从老师那里学来的干货。
“哪8个标准？”
“头长是身高的1/8；肩宽是身高的1/4；两臂平伸，等于身高。”
他边说边伸开臂膀，比划着。说到哪儿，手指到哪儿。
“两腋宽等于臀宽；乳部和肩胛骨在一条线上；大腿正面厚度，跟脸宽度差不多。
“还有，人下跪后高度减少1/4；平躺时变成1/9。”
陈同学听得五体投地，目瞪口呆。
“啊——这么精确！”
“这是完美的人体比例。可惜，这样的人再美，没有生命，也只是个空壳。”丁辉悻悻然道。
“这话怎么讲？”
“你看她。”说着，他瞄了一眼维纳斯石膏像。
“如果一位形体优美的女性能站在这里，她身上有完美动人的线条，是一个有灵魂有情感的生命，那她的肤色和线条，就会因为生命的驱使而显得更丰富、更生动。
“画家甚至可以把她心灵的美、她的情感流泻都能描绘出来。”
说着，丁辉把目光转移到她脸上：
“西方绘画就有很多这样的女模特，因此，西方的美术作品，极多是人物画，真正的写实主义，成就很高，我们中国还真是比不了。”
“那……那你们可以请女模特啊。”
“男模特还请不到，还请女模特！”
“为什么？”
“这需要勇气，为艺术献身的勇气。”
“丁辉，”陈晓君突然盯着他眼睛，说，“我想为艺术献身！”
“你？”丁辉楞住了，没想到，这么快，无知小妹就“上钩”了。
“你当模特？”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丁辉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帮老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同时，也不由为这个女校文艺生的胆识暗暗钦佩。
三、
在这里，我们须知，在7月20日晓君走进画室之前，刘海粟一直请的是男生当模特。
起初为一少年，后来是一中年人。
许多人来当模特，都是冲着“高薪诚聘”来的。
但八成以上，来了一听说要当众脱光衣服，就都跑了。
最后，那个留下来的中年人，还是刘海粟推心置腹谈了一番，打消其后顾之忧后，横下心，冒着死一回的风险，在众学徒的面前，当了一回裸体模特。
少女陈晓君，如此纯情热忱，令刘海粟又惊又喜。
他简直不敢相信，中国人还真能有人迈出这一步！
“你见过这些画吗？”画室里，校长刘海粟拿起一本意大利画册，开始循循善诱。
总不能一见面，就让人家脱衣服吧。
“意大利绘画非常辉煌，但是名画大多是裸体画，你看看……”说着，他递给了陈晓君。
她慢慢翻看，每一页都令她震撼，原来人体画这么美！
“太美了，就像用照相机拍出来的一样……”
“可我们中国人还不能画这么好，要想画出这样的水平，就需要人体写生。”
见时机成熟，刘海粟直截了当，摊出了底牌：
“陈晓君同学，你能不能为我们的艺术做出贡献？”
“……”
事到临头，看到现场这么多青年男女，陈晓君又怕了。
“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陈晓君同学，你就是为我们中国艺术第一个献身的女子！”
“第一个？”她着低头，四处游移着目光，两手捏出了汗。
沉默了几秒，她终于开口：
“那……那你们就画吧！”声音小得自己几乎都听不到了。
在后台脱下衣服，围着浴衣般的纱衣，散着发、低着头，她从帷幕后走出。
脱下纱衣，走向写生软塌的那一瞬间，她眼里闪烁着微亮的泪花。
这一刻，画室沉寂得如同空洞，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中国第一个女裸模，就此定格。
上海美专，1912年创办。
1916年，在举行学员成绩展览时，就陈列了人体实习作品。
世人见后，皆惊愕。
教育界骂刘海粟是艺术之叛徒、教育界之蟊贼。
“公然陈列裸画，大伤风化，必有惩之。”
一场关于裸体写生是淫画还是艺术的争论，在上海闹得风雨满城，愈演愈烈。
陈晓君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毅然做出了为艺术献身的决定。
这不是冲动，而是激烈思想斗争后的勇气。
这见识，这勇气，这进步青年，这抗争精神，实在可赞可叹，弥足可贵！
但是，陈晓君也就当了3天的裸模。
到了第4天，写生课堂就再也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正当刘海粟疑惑不解时，一个小男孩送来了一封信：
打开一看，正是陈晓君手书：
“刘校长，对不起，今天误了先生们的课。
“因为父亲发现了我给你们做模特儿，他大发雷霆，打得我遍体鳞伤，把我锁在了房里……”
第一裸模，就此作罢。
之后，上海对刘海粟施以“诱骗无知少女作淫画”的大棒，且更加凶狠、更大规模、更高级别地朝他砸来。
五省联军统帅孙传芳，也亲自写信，逼他关门，对他通缉。
刘因此出逃国外。
大风大浪下，陈晓君下场，也很惨：
因承受不住舆论的巨大压力，她一气之下，跳进了黄浦江。了却了艺术的追求、人身的清白。
陈晓君的死，是礼教之祸，顽昧之祸，进步之祸，时代之祸。
而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福祸。（完）
（1935年，上海美专学生与模特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