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难约束的,其实是人心。
人因外在的形体和规矩约束着,表面不敢越雷池半步,但人心的念想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靠自己。
有时在表象的平静下,人心的欲望犹如放出牢笼的猛兽,一发不可收拾。
《红楼梦》中的贾瑞便是如此。
他虽父母双亡,但跟着祖父贾代儒,生活也衣食无忧,因其祖父是贾府私塾德高望重的夫子。
本来他应该是前途无量的学子,只是因青春的性萌动,在一次惊鸿一瞥之下,纵容心中的欲念,跨越了道德、伦理的界限,落入了情欲的漩涡。
恋上王熙凤是他悲哀的开始,不知收束,反而放大自己的欲望,妄图染指凤姐,将意淫化为实际的行为,就真的是他在作死了。
王熙凤设下相思巧局,正是针对他的心,若他没有妄念,或及时收手,都不会入局太深,落得惨死的结局。
第十二回回目,“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一个“毒”字,就定下了凤姐的狠辣,但撇开其他,就教训贾瑞一事,凤姐“狠”吗?
贾府之中,上至贾母,下至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虽心思各异,但在男女关系上都洁身自好,女子名声有污,古今都是大忌。
而贾瑞是贾琏那一辈的,从辈分上论,王熙凤就是他嫂子,他恋上自己的嫂子,不说收束自己的心,还敢于僻静处堵截落单的凤姐,眼神、语言满含挑逗,不恶心人吗?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凤姐能不知道遇到了色狼?
在这一局里,凤姐作为女性,在男权社会,属于弱者,男人遇到男女关系问题会被叫做风流,女人却是无法抹去的污点,甚至祸及身家性命。
哪怕凤姐位高权重,哪怕有老太太做主,即使惩罚贾瑞,凤姐也会名节有损,何况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所以贾瑞放出了心中的猛兽,这不是爱,爱是会为对方考虑的,他只是因美色,动了淫心。
凤姐是谁?被历代红学家评论为女曹操的王熙凤,最善度人心,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从不相信阴司报应,“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绝不是吃素的。连平儿知道了都恨声咒骂贾瑞,“没人伦的混账东西,叫他不得好死。” 更何况心高气傲的凤姐呢。
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凤姐的性格决定了,她遇色狼,绝不会保守的防狼,她只会迎难而上“攻”,让对方知道她的手段,所以,这一刻凤姐被恶心得动了杀机。
被一只苍蝇不停在身边恶心着,这动杀机不是很正常吗,但却不一定就是真的要杀人。
孙子兵法“请君入瓮”,凤姐设了这个局,但却并不是死局。
她利用人性的弱点,专门针对贾瑞的歪心思,一步一步诱贾瑞深入。但说真的,无论在哪一步上,只要贾瑞受了教训,收手,都不会走到死的结局,但他却入了魔般妄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仅追得紧,还贴上就甩不掉,不收拾他凤姐也没法过安生日子。所以说,这一回合的凤姐,是为自保和教训他,还谈不上“毒”。
但贾瑞心魔渐深。
这一节,曹公写贾瑞的语言粗陋不堪,或许,也是不喜这个人物,不愿在其身上花功夫吧,很多情节几笔就带过。
对于凤姐的邀请,贾瑞“心中暗喜”,越发“酥倒”,几次对着凤姐表决心“死也要来”,凤姐稍稍回应,就喜得“抓耳挠腮”,毛遂自荐天天来。
细看之下,言语都太过露骨,说实话,凤姐这次排兵布阵,远没有诱尤二姐时细密无痕,挺粗的,显得刻意,稍微色心淡点,理智尚存点,都不会上当,可见这一刻凤姐心中有多烦,而贾瑞这一刻心有多盲。
贾瑞不懂凤姐,这一刻的他色胆包天,被凤姐话里的钩子,勾得心襟摇荡,欲罢不能,理智全无。
当然,贾瑞自以为得手的偷情并没有得手,等待他的是一夜凛冽的寒风。
一夜未归,贾代儒以为孙儿嫖娼去了,罚他打四十板子,不许吃饭,跪院子里读书。这一夜一日,贾瑞精神和肉体遭受双重摧残,却并没有令他清醒,依然色心不改,又来找凤姐,所以,是他在自己作死啊。
谁遇到这种难缠的,不恨得咬牙切齿?何况凤姐本身就是个狠辣的,直接将阴谋升级,淫心高涨的贾瑞再次轻易上钩,这一次等待他的是当场捉奸,被迫签下输钱的欠条,和淋头一桶屎尿。
几重夹击下的贾瑞病倒了,但作死的色心却依然没灭。
跛足道人说他这病,药石无效,是心病,给了救命的风月宝鉴,让他切记只能看反面,不能看正面,这其中有很深的隐喻。
宝镜的反面是骷髅头,贾瑞不敢看;而正面,照见的正是他的内心像,宽衣解带的王熙凤,早已痴迷的贾瑞罔顾道人告诫,选择陷入正面的欲望中沉沦。
用“假作真时真亦假”来解读风月宝鉴,就能看透实质。
正面正是贾瑞执迷想要的东西,但它却是假的,是心魔;而背面是他不愿面对的,但红粉再美,最终也只是一堆枯骨,这才是真实。而贾瑞始终不愿面对现实,始终活在自己“贪嗔痴”的美梦中。即使有“药”,他也选择吃那味看着美好的毒“药”,这才是贾瑞致死的真正原因。
他的死,是不愿觉悟真相的自杀,透过现象我们看到的本质,在点醒我们要接纳世界的真相。看起来可爱、迷人的往往都是假象,而真相不好看,让人不舒服,甚至本能地拒绝,但却是唯一能让人清醒的良药。
追求表面浮华的东西,往往会因为得不到而迷失心智,放下、回头才是正解。
整部《红楼梦》,始终在讨论“真”“假”的问题,但真假就像风月宝鉴,是一体两面。
贾瑞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他只看正面,只执迷于他想看的,在“贪嗔痴”的欲海中沉沦,最终害死了自己;而我们可以从中领悟,要看到事物的反面,反面虽丑陋、难看,却是世界的本相,那里才是真正的生活,和获得解脱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