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随时会隐没于众生之中的农人,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相守,导演李睿珺以一年四季自然的流转去呈现这个过程,春天象征希望,夏天代表生命感,秋天承载收获,寒冬寓意凋零。脚扎在土地里的人们的生活,冷暖自知,但当天地间的生命力注入其间,似乎极微末的生活也变得更为鲜活。
作者:薄雾
编辑:蓝二
版式:王威
导演李睿珺与女主演海清
李睿珺导演的电影《隐入尘烟》今年成功入围了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这部影片以平静的叙事手法,讲述了一对平凡的夫妇在甘肃农村生活的艰辛故事。命运起伏不定,卑微的个体又有着怎样的挣扎与无助?
谈起《隐入尘烟》的创作缘起,李睿珺告诉黑白文娱:“因为我在这个村子里出生长大,这是我的故乡,村子里就有这样的人群在生活。其实,每个乡村都可能会有类似的人群,每一个集体可能都会有不太被大家在意的个体存在。”
虚无缥缈的尘烟,逐渐隐没在群峦,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整个过程像极了渺小的个体湮没在芸芸众生之中,痕迹全无。
或许,影片里的主人公真的存在过。
与自然和土地有机联结
李睿珺的家乡位于甘肃张掖地区,他的电影《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风貌的地方》皆以家乡为原点,铺开了宏大的乡村图景,而人与土地之间的微妙关系则是他在创作过程中不断探索的母题。
《隐入尘烟》同样定位于作者电影,农村题材也是李睿珺乡土情结的延续。根据李睿珺对于乡村的观察,村民们依附于土地的收入有限,为了补贴家用,越来越多的青年人、中年人背井离乡,寻找更多的可能性。然而,时代再快速向前,也总有人原地不动。影片中的马有铁和曹贵英就是没有办法离开土地的人,他们在土地上耕耘,亦被土地反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皆与土地有关,而土地对于那些赖以为生的人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隐入尘烟》的故事雏形,在李睿珺的脑海中酝酿了好多年,他始终在探寻,“这个故事与周遭世界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我应该以怎样的形式讲述这个故事”。直到2018年,李睿珺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通过一年四季呈现生命气息,揭示人与人之间、人与土地之间错综复杂的微妙关系。
两个人情感关系的自然发展无非是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相守,一年四季则完美地呈现了这个过程,春天象征希望,夏天代表生命感,秋天承载收获,寒冬寓意凋零。
影片中的女主角曹贵英(海清饰)在哥嫂家生活,身患疾病,没有劳动能力和生育能力,男主角马有铁(武仁林饰)则是大龄单身汉,穷得只剩下一头驴,他们因为各自家庭的变故,组成了新的家庭。
两个不为人关注的卑微个体在命运的安排下结合在一起,共同面对生活赋予他们的挑战。在李睿珺看来,他们二人同处相似的“被遗忘”的人生处境,彼此之间具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们的故事始于自然的寒冬,而如何跨越世俗眼光的寒冬,建立家庭,建立爱,并与周边世界建立情感联系,是他们需要逾越的障碍,一切则都需要时间的沉淀。
然而,演员在银幕上呈现出这种循序渐进的情感变化并不容易。李睿珺坦言,“我对他们表演的精准度要求比较高,平均每个镜头需要拍二十七八条,因为电影要放在大银幕上,势必要经得起观众的目光的考验,不能有任何疏忽和随意处理”。
李睿珺记得,拍男女主角第一次坐在一起这场戏时,剧组对于细节打磨到了极致。对于曹贵英而言,她既觉得马有铁可能是个好人,又不确定他的未来会是怎样,当她决定将自己完全交给这个陌生人时,心理活动相当复杂。这个片段需要演员无声地去完成,并通过眼神和情绪抵达人物内心。在细节塑造上,海清的嘴里塞了棉花来调整口腔造型,对眨眼的频率、角度都有严格的要求。
影片还有这样一幕,马有铁把灯泡擦亮,当灯光从孵鸡的纸箱窟窿里透射出来时,他们两人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曹贵英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感受到了生命的希望。这个长镜头也覆盖到了多种情绪的转变,从小惊喜,到爱的流露,最后回归到对生活的憧憬,即便对于海清这样成熟的演员来说,都会每每感受到演绎的难度。
李睿珺多年前在重庆青年影展做评审时认识了海清,写剧本时,他觉得海清的年龄与女主接近,海清也很喜欢这个故事。李睿珺事先就坦诚地告诉海清:“这部电影全年分五次拍摄,第一次需要到乡村生活一个月,剩下的四次,每次拍摄前至少提前一周体验生活,并且合作的男演员可能是非职业演员。”对于这些要求,海清欣然接受,她喜欢这个故事,并对这部影片投入了在表演之外更多的支持。
男主演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姨父,之前也参演过他的电影,这次则是第一次担任主角。拍戏时,两位演员都做出了很多调整,海清需要像非职业演员一样,忘记表演,感受人物、剧情、空间以及周边的一切,做出本能的呈现,而非刻意塑造。武仁林则需要像职业演员一样塑造这个角色,要去表演出来。
最终,在双方的高度配合下,平凡个体的宿命鲜活地呈现在银幕上,而至于乡村生活的酸甜苦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时代与命运中的个体
影片中,两个不被命运眷顾的人走到一起并不是幸福的开端,而是苦难的延续。马有铁为了给曹贵英治病,踏踏实实种地、养鸡赚钱,但命运却连最简单的馈赠都不肯施舍给他,变故接踵而至。
对于夫妇二人的处境,李睿珺认为,“当所有人走到农耕2.0时代时,他们还停留在农耕1.0时代”。比如影片中所涉及到的农村有偿拆除空屋的现象,就与当下的社会现实紧密相关,在影片拍摄的过程中,就在他们周遭,没几天时间,村里的一些老旧房屋就会拆除减少一批。在李睿珺的观察与思考中,新农村建设是为了改善人居环境,拆除旧房子修建新房子无可避免,但外出打工回来的人对待土地的心态,与环境的关系,以及为人处事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属于农业文明的二次进化,走不出去的马有铁夫妇则是没有完成进化的人。
在李睿珺看来,马有铁和曹贵英被各自原本的家庭抛弃之后,周围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可他们被脚下的这片土地接纳了,他们与土地上的庄稼和植物一样,依然是大地的孩子,土地不会用眼光来区别任何人,对于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都会给予无差别的爱。
提起马有铁“Rh阴性熊猫血型”的设定,李睿珺直言,这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在土地的滋养下,他感受到了土地赋予他的一切,并将其转化给周边,他的善良就像“熊猫血”一样稀缺,他是村子里最不起眼的人,却拥有最珍贵的血肉。
对于生命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李睿珺这样理解,人的生命固然是父母给予的,但所有的生活都基于土地展开,滋养你生命的一切皆源于土地,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你的生命来自哪里,归于哪里。
就像麦粒,我们播种下去,长出麦苗,抽出麦穗,最后收割的时候,又回到麦粒的状态,而当麦子收割回到麦粒的状态,麦粒到底是麦子的尸体,还是麦子的新生?这其实就是生命轮回和展开的过程,而生命在不同的阶段,也会以不同的外形示人,只不过,生命最终隐藏到了时间与烟火当中。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写过:“你的童年是小村庄,可是你走不出它的边际,无论你远行到何方”——这首诗或许也是李睿珺最真实的写照吧,当商业片在市场上密集扎堆时,本就稀缺的文艺片不该隐入尘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