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兵器谱》中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输给了排名第二的大Boss上官金虹。对此，李寻欢的解释是这样的：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愈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其实，影响一个高手实战发挥的因素有很多。实战的胜败，武功实力，乃至武学水平，是三件不同的事。

在鼎盛时期横扫日本棋坛的“昭和棋圣”吴清源先生，晚年研究“二十一世纪的围棋下法”。然而在那个时期，无论是先生本人，还是先生的弟子，都不具备运用这一研究成果来取得压倒性战绩的实战条件。

到了AI围棋的水平已经远超人类高手的今天，吴清源先生“二十一世纪围棋下法”中的不少观点，都从AI得到了印证。由此可见，先生晚年的“武学”水平，是走在时代前面的。

在《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天机老人和李寻欢、上官金虹有过武学层面的切磋：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或许，我们可以把上面的对话看成“禅机”；也不妨用三大高手的认知差别，来类比北宗神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和南宗慧能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区别。

可惜，在我这样老油条的读书人眼里，这类“机锋”和讨论早已成了烂熟的口水话，远不如古龙的其他段落有趣。当然，这不能怪古龙，更不能怪这话本身不好。

当然，我也没理由断定天机老人这些关于“武学巅峰”的描述只是口炮，并无实学。其实我承认，天机老人的武学水平大概率是高的。

因为他毕竟是武功高手，他的“无环无我，环我两忘”是从武功里面体悟出来的武学，可以建立在实实在在的“身体性”的基础之上。所以，天机老人的话一出口，就能撼动李寻欢和上官金虹的身心。

而我们呢，看到的仅仅只是文字；我们在武功的外面，所以没有资格仅仅通过字面上的内容，来判断、评价高手从武功里面体悟出来的武学。

说出的文字，要和切身经验结合起来；而切身经验出自实际操作。没能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是在让文字“空转”。

我相信天机老人说出的话，不是文字的“空转”。

金克木先生，是我一向敬仰的读书人。不过，对于他的《棋外谈棋》一文，我有一点点不同的意见。

金先生在文章中讲到：

“（围棋）先行者有利，但也有不利是先暴露自己。无论首着下在何处，都会使后发者看出其意向而加以破坏或阻挠或误导。”

意思是说，下围棋，先手的一方固然有利，但是也有不利的一面，就是“先暴露自己”、“使后发者看出其意向”。所以，可以考虑不采用贴目制（就是补偿后手一方劣势的规则），这样或许更有利于棋艺发展。

这话从道理上讲，很讲得通。但是放到围棋这个具体的游戏上，就不大合适。因为围棋是凭占地多寡来决胜负的。从这个初始设定出发，先下手的一方先占地，有利就是绝对的；所谓不利的一面，即“暴露自己的意图”什么的，在作为整体的棋局中，不存在实际的对应物（除非在这个意义上说：棋类游戏，任何一步都在“暴露自己的意图”，那么“暴露自己的意图”就是不增加信息量的废话）。

在围棋棋局的某些局部，确实存在先动手的一方未必有利的情况。比如：

一、你看出了某个局部手段，但是没有在全局作好准备工作，就贸然动手，那就是先动手反而不利。

二、某个局部是“双活”，任何一方先动手，就会紧自己的气，导致己方棋子死亡。

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很多。但是，从全局角度看，先下手的一方有利，就是绝对的。

说围棋先手方“也有不利是先暴露自己”，这话，就有让文字“空转”之嫌。

中国象棋、国际象棋的情况，就有所不同。

这类棋，是先摆好阵势，以杀死对方的主帅为目的。一个阵势，你去动它，反而可能露出破绽——既然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先手一方的有利就不是绝对的。

凭借统计数据，我们知道，中国象棋、国际象棋，也是先手方胜率高。这是凭借经验，我们了解到这两种棋也是先手一方有利。

而围棋的先手方有利，我们无须凭经验就能知道。用康德的术语说，这是“先天”的知识。

有数据表明，日本将棋，是先手、后手胜率最为均衡的棋种。

这是因为，日本将棋有这样的特殊规则：吃了对方的棋子，可以留着自己用，凌空“打入”到棋局中去。

这样一来，棋局中的阵势一旦露出破绽，就有可能遭到“降维打击”。于是，“先动手可能先露出破绽”这不利的一面，就被放大了。

所以，将棋中存在那种“即便损失一个先手也能成立”的开局战法，比如日漫《龙王的工作》中，八一老爷擅长的“一手损角换”。

总之，棋类游戏中，先手方的有利是绝对的，还是有条件的，都必须放到具体游戏中具体分析，实事求是。

其实，金克木先生《棋外谈棋》的主旨是，围棋的“竞技”一面会限制围棋的“艺术”一面。这个观点，我大体同意。

哲学工作者需要警惕，不要让文字“空转”。

日常生活中的我们，也需要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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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读古龙】作者：李探花，哲学博士。专业读书，爱好围棋。古龙是我的哲学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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