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牙
我看着她的两颗金牙,上排左边的第二颗以及右边对称位置的第二颗都是金子做的。在一个只通了土路的村子,一个养了一群孩子的女人,身上穿的破破烂烂,怎么会有钱镶两颗金牙?
她好像比任何人都喜欢咧着嘴笑,像没牙的老太太。但我问了岁数,她才二十九岁。
坏了,我看向建初。
帮你忙的小哥哥多大?
至少二十岁。
她怎么可能九岁生下他,他们不是一家子吗?你不是说这女人是他妈吗?
我不知道,他每次都带我来这里杀鸡杀鱼。
你不是说这女人是他妈吗?
其实我不知道。
可是我们的钱都给她了啊。
给谁都一样。
但是这两天帮你忙的是那个小哥哥,我给150是为了感谢他在我们露营的这么多天里带你满村子的买鸡买鱼买水,你不知道在营地搭帐篷才50吗,我给的150才不是为了住宿。哎,早知道给他们一人一半啊。
小哥哥不会要的。
那也不是随便给一个女人啊。
我开始心疼刚刚给出的150块钱。
2、脖子上的犄角
我无奈的坐在树下的木板上。
他怎么会想天真的说这里就是他家,而这个镶金牙的女人就是他妈呢?
这是靠近冈比亚河流国家公园的一个村子,想进来得骑一小时的土路,路两边有西瓜田。跟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小孩子不能乞讨,只要有小孩靠近,立马会有大人站过来监督。除了建初骑摩托载回露营地的那个骗子,这里都是很友好的人。
镶金牙的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坐在我对面,她拉着我的手,用粗糙的手指头抚摸我被虫子咬的包,一边抚摸,一边哀愁的抬起头看着我,非常真诚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就像她的展示品,她给每个路过的人展示我遍布虫子包的手和胳膊,那些人也是那样,无比哀愁和真诚的冲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冈比亚是英国的殖民地,这里的人跟英国佬学会了那套假客气,干嘛都跟你对不起、对不起,就像是叹息哎呀,哎呀那样。
她的手划过我像起了鸡皮疙瘩一样的皮肤,划过每一个蚊子包,有时是轻轻的抚摸,有时会弯曲关节用手指肚轻轻的拍和挠。确实不那么痒了,她用另一种痒止住了本来的痒。
她在欺骗我的意识。
我看向她怀里的婴儿,脖子上挂着两串奇怪的东西,分别是两个瓶子,速效救心丸那么大的瓶子,一瓶是红色,一瓶是绿色,就像从脖子里长出俩犄角,我想这是什么当地信仰,用来辟邪的吗?
这种敏感问题我都是喊建初问。
女人听我们对这感兴趣,又咧开嘴笑,露出两颗金牙。这些可以让小孩子睡得好。她拧开盖子给我闻……
居然是这么现代的味道,
一瓶风油精,一瓶花露水。
让我想到小时候我妈也天天往我身上涂这些,这股味道就像被挂在脖子上一样陪伴了我的童年。
非洲总在被想象,真正走进它会有走进中国贫苦农村的真实错觉。
3、水电
在外面露营十一天,所有东西都没电,看见房子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充电,拿出了插线板和所有的充电宝。金牙把建初领进屋子一会儿又出来,建初说没看到有地方插电,女人不会英语,她比划着等有胡子的男人回来再帮我们充电。
我问建初见过男主人吗?
他说见过,是长着胡子。
我们就坐在树下的木板上等。几乎每棵大树下都搭着这样的木板供人们休憩、闲聊和吃饭。
他们这里没有电吗?为什么要等男主人回来?
我不知道啊。
需要接电吗?
我不知道啊。
你刚才不是进屋了么?
我不知道啊,我们进去把插线板放在了里面。
建初就是这样一问三不知的人,没电就没电,这十多天还没有习惯没电吗?可我要查地图,要查走哪条路离开这个村子,要查下一站去哪。但其实也不是很急,毕竟这里没有信号。
这里的人家大多没有院子,中间是一条宽阔的土路,同时这个土路就被两侧的房子围成了一个院子,有水泥房子也有传统的茅草泥巴房。隔六七个房子会有个水龙头从土里伸出来,时不时有顶着桶的女人去接水。都是女人去接水。
老远过来一个男人,冲我们挥手,到眼前后挨个握手,用英语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助。我当时脑袋一懵,问他是不是镶金牙女人的老公。天呐,他虽然看起来很大,但并没有胡子。他赶紧摆手说金牙是他妈。
他英语大概很差。
但他应该是特意被叫来充当翻译的,解释建初的朋友还在工作,马上就会来。我们说需要充电。他进了房间又出来,也说要等他家男主人回来。
想来很奇怪,这家男主人是雷神吗,会发电的?
那我们如何在村里买到冰水的呢?
靠电池,不是发电机,是大的蓄电池,而且冰箱也没有很大,都是小型的。他从房间里找出一个给我们看,但是这个已经坏掉了。因为电很贵,所以冰水的价格也会贵上五毛钱。
我问他那水是从地下来的吗?免费的吗?
他指指远处的塑料桶,蓝色的长在高处。是从那里,政府修的。要交水钱吗?要的。多少钱?得看有多少个房子。不统计人数吗?在冈比亚生活的大多数人没有正式户口。那每户大概交多少钱?两百(合人民币二十块)。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
他看我们没什么事,就又回去工作了。
我喜欢在非洲的贫穷国家旅行胜过走在那些高楼林立的地方,我喜欢眼前的这副景象:地上是黄色的土,天上是绿色的树,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房子和了泥,盖着茅草,挂着布帘,女人们用桶打水,人们绅士礼貌,大部分男人会说一点英语,没有忙碌的脚,每个人都热情。
这是城市急于摆脱的落后景象,可我喜欢落后。
周围的人不会像齿轮那样无休无止的掰折我的身体,以至于我也变得落后,落后于这个时代。毕竟抖音离这个世界很远,多数人用着非智能的大哥大。所以那些在非洲的视频博主很厉害,他们融入这片土地,又与当地环境做着日日夜夜的对抗,才得以不被这样的环境同化。
那些厉害的人都要对抗环境和土地,文明也在对抗和毁灭之中建立……我想起蔓延进森林的那片稻田,那片因此断掉的森林。
我不是厉害的人,我只是躺在木板上。像在非洲活着的所有懒汉一样,躺在树下的木板上。
用一天又一天的时间,躺在树下的木板上。
4、世界融合后的一无所有
金牙一直在我们身边,她为我们抱来一个西瓜,全世界都有一样的待客之道,越落后的地方,越会拿出自己的一切。
她把刀拿给建初,意思想吃的时候自己切。
十二点多的时候回来一大群孩子,三三两两回来的,有的拿着课本,有的背着书包,向我们问好,也有些对我们视而不见。那些女孩子裹着头巾,但大多是彩色的,只有最后回来的三个女孩子,批着黑色的头巾,她们从远处往过走,自上而下的黑头巾将她们裹成了幽灵的形状,脸也是深色的。
你看那像不像三个小鬼?我问建初。
你不能这么说人家。
可是真的很像啊,你不觉得吗?多像宫崎骏的动画片。
村子里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你注意不到她们的脚,她们好像漂浮在白色的沙子上。我并不想表达歧视,更多是觉得梦幻。那些陌生落后的场景从不让我感到傲慢或嫌弃,它让我想到前世,我的脚底干瘪皱巢,踩在龟裂的带着石子的地面,从容的走过:我们会为突降的暴雨唱歌而不是躲闪,我们总在唱歌,我们总在唱歌,我们总在唱歌……像幽灵那样。
男孩子们围着我打转。
镶金牙的女人拽过两个介绍是她的儿子和女儿,又指着另外一个孩子说是她对面房子女人的。对面房子的女人一直在忙着做饭。我也弄不清楚她们是亲戚还是邻居。
我问建初那些女孩子呢?去哪玩了吗?
建初说他刚刚看到了,她们在后面的大屋子里一起做作业呢。
建初想起了身后的西瓜,把孩子都喊过来,开始切西瓜,一个孩子拿走一牙,建初也吃了不少,剩下的拿铁盘和盆子收了起来。这里的西瓜生的太大了,西瓜就是从非洲传到全世界并被改良成越来越甜的红色西瓜的。
这世界一直在融合,在这么偏远的村子小卖部里,仍能买到经俄罗斯商会运来的越南马来西亚饮料,产自中国佛山的蚊香。非洲由于殖民的原因,很多东西依赖进口,因为殖民产业包括农业都是用来出口。中国也吃着产自塞内加尔冈比亚的花生,但我们对花生的来源国一无所知,世界融合的就是这么有趣。
他们不是殖民地了啊?
政治上实现了某种表象的独立,但经济产业仍是殖民产业,仍旧作为输血国。连大米都需要进口的时候,有局外人说由于他们的懒惰,要知道殖民之前他们足以种植生产自己的食物,但现在,最基本的食物仍要依赖进口。这一切都是殖民,非洲有很多复杂的殖民遗留因素,他们的年轻人仍旧在试图对抗,正在变革。
建初的朋友,那个热心的小伙子在工作的间隙终于得以跑回来跟我们打招呼,他邀请我们去参观他的工作场所,像个兽医院子,救治生病和受伤的马和驴。我们也带去所有需要充电的设备,这里可以充电。
我看着他照顾那些血肉翻在外面的动物,他的眼睛就像马的眼睛,深邃又安详。怪不得他会无条件的帮助建初。
那里的老人跟我和建初握手,第一个问题就像生活在中国乡村的老人问的:你们读大学了吗?你们读的什么专业?他们得知了我俩大学毕业,又一次站起来握手。你能看到他们的希望,他们希望自己的年轻人站起来,然后走出去,像我们一样。
我们给小哥哥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我们又一起回到那个又是土路又是院子的地方,一切都是开放的,像在非洲最常见的树,树上挂满了织雀鸟的巢,一切都是开放的。一无所有又拥有一切的人们都是住在一起,没有篱笆,没有墙,没有水泥钢筋,没有上锁的门。当你一无所有时,锁就成了多余的经济支出,到处赤裸土地的落后构建了天下无贼的乌托邦。
这里的人们一无所有。
没有电的小卖部里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
但这里的人们一无所有。
我们一起躺在树下的木板上。
5、多妻和吃饭
对面的女人在房子里做饭,但金牙并没有做饭。那时我们还想中午吃不上饭。直到我问小哥哥这是你家吗。
他说他们都是他的家人,最远处的那个房子是他的家。非洲的孩子长大了会在父母的房子外建造自己的家。
那我们对面的房子是你的亲戚吗?
不,那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妻子。
那你的母亲呢?
她生活在另一个地方。
这样看来金牙和做饭的女人都是男人的老婆,他还有其它老婆生活在其他的地方,可能是已经离他而去了吧,这很难说。金牙开始喂奶,就在我们面前扯下衣服,掏出奶子,那是个被吮吸很多次的装满奶汁的口袋,充满年代感的褶皱,新生不久的婴孩就扑上去,贪婪的吮吸。
金牙负责带孩子,对面的女人负责做饭。
这个小哥哥的工资可能在养活着一家子的人。
你的工资是多少?
五千元(合五百人民币)。
他说不清楚,特意带我去他的房间看工资单,大概四千七百多,每个月会有一两百的出入。村子里的工作很少,有工作的人是非常体面的,当然冈比亚的月工资很低,就像小哥哥赚的每个月五百已经很体面。
他用着可以看视频的智能手机。
这时一个小孩子拿着一个猴面包树的果实跑回来,金牙女人将绿馒头放在托盘上向我们展示。进到塞内加尔后经常见到结满果实的猴面包树,这种树的果实长得像面包,又是猴子的吃食,就被称为猴面包树。我们只喝过这种果实的饮料,还从来没有摘下一个真的猴面包果。
女人看出我们的新奇,又喊孩子拿来一个大的研磨调料的木桶。之前我们还以为这是个大号手鼓。
她将猴面包果掰开,里面是白色的块状物,随着每一次掰开,边缘处像粉末一样碎掉,每个块状物里面都有一颗籽,蒸着吃会得到面包的口感,也可以榨汁做饮料,味道像山楂糖,只是颜色白得像他们的牙。
金牙把它们掰碎扔进木桶,然后神神秘秘的跑到对面厨房拿出一根红色的辣椒,再加了一大袋子糖,又让小孩子去水龙头那儿接了一点点水倒进去。
啊,生水。
旅行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面临肠胃炎和寄生虫的风险,可能大部分人会选择拒绝,但旅行就是离开舒适圈,离开安全的生活环境,旅游需要舒适,旅行需要体验更多的带有危险的未知。这跟我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价值观是冲突的,但这世界不需要价值观,只需要尽兴。
她把这些都放在木桶里,那么大的桶,这些东西放下去不够一个桶底。
用木棍一下下捣碎,它们成了橙色的粘稠物。
小孩子们拿来一把小勺,伸进去找到一个黏黏糊糊的块状物,每一颗籽就像一个星球的地心,吸引着四周黏黏糊糊的汁液。放在嘴里,又酸又甜,像一种开胃的酱料。
这会不会是用来做饭的?我往木桶里探头,朝她摆了摆手,不再吃了。她问我好吃吗。我和建初同时伸出大拇指。那些人生体验里的第一次大多都是好的,因为是第一次。
随后她把剩下的分给了围着的孩子们,一人一个,单位按籽分。每个孩子被辣的大张着嘴,扇着手,像个排风扇,吐着气说辣,辣(英文的Hot)。建初拿出手机对着他们,这使味道变得更辣了,他们更夸张的张开嘴,涌上来。他们对拍照显得那么兴奋,跟路上的其他孩子并不一样,不躲相机,反而发疯的冲上来。
原来这个酱就是他们的零食呀。
或许也是开胃菜,又有个小孩子新摘了一个猴面包树果实跑过来,女人把它掰开放在铁盘子上,单独端给我俩,放在了树下的木板上。
她又去拿来了两张布单铺在木板上,和一个脏兮兮的枕头,说我可以躺下。
这时来了一辆摩托车,骑车的人被许多杂货包裹着,就像骑着一个杂货泡泡店。女人喊停了他,迎上去,围着车左看右看,指着一件婴儿穿的小衣服。还价几次,买定离手。
建初过去摸摸看看,很差的材料,没看出产自哪,一套上衣短裤只要七块钱,她买了两套。这时我们发现垫在屁股下面的布单子写着中国织布厂。
金牙说是买给朋友的,她才生了小孩。
金牙很高兴,要知道我们给的150人民币是他们全家九天的收入了。但在我眼里他们值得,露营地一晚费用是50,带空调的乡村住宿是100,一顿饭的费用至少30,我们在这里一夜加三餐,为什么不值得150呢?要知道前几天小哥哥不要费用的带建初走街串巷的抓鸡杀鸡,也许他们值得更多。我们没有哄抬物价,像商人去到农村那样,用钱表达一种对苦难的同情,我们没有,我们只是没去压榨这些平凡的人。
高兴的金牙让建初去水龙头后面的玉米地里掰棒子,建初抱了五六个回来,他说好的都没有了,就剩下这些。好的那些都被晒在旁边屋顶上。
为什么剩了七八个不摘呢?因为实在小的可怜吗?
金牙抱来一盆炭火,直接在炭火上赤手烤玉米,很快瘦小的玉米就变得一团漆黑,她递过来,我也不敢拿着,扔给建初。建初是广东人,挑嘴的很,但他也没说不吃,就用手一粒一粒的抠那些虽烤的破皮却没有全部碳化的吃。
看他吃得累,我拿过来,直接啃。金牙又拿了另一个给他,他接过去,仍旧抠着吃。
小孩子在旁边看着,不说话,金牙也不理他们,就顾着那些玉米。
我啃了四分之三实在没办法下嘴了,就扔给建初,建初也不吃,扔回托盘里。后面几个玉米更加瘦小,要么完全没长起来要么就被虫蛀没了,我们接过来扔在了托盘上。
我俩自顾自的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发现金牙把那些我们没啃完的玉米都掰下来喂给孩子吃了,也就一岁的婴儿正吃着那些黢黑的东西,心头一颤。
我看着满满一房顶的玉米棒子,其实他们不缺食物,但怎么什么都吃呢。
然后对面做菜的女人就朝我俩端着一大盘东西过来,俩盆,我想我花了150住一晚上,一定被当成贵客对待,一定上的大鱼大肉那种招待贵客的食物……
我真是多心了。
在非洲做什么白日梦呢?
一个盆揭开是米饭,另一个盆揭开是绿色的汤汁,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问,怕问了更没有办法吃。捞底下好像还有碎肉粒,这电都没有的地方,你敢问是什么肉吗?昨天剩的东西浇了点新汤汁?我不敢再想,硬着头皮往下吃,连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也不是尝不出来,是不愿意让它在舌头上多停留一下,一下都不行,得立马往下咽。
米饭也不是在中国每天能吃到的米饭,中国最便宜的米至少也是大米,但在这里普通老百姓吃的是碎米(broken rice):不同于糙米或半碾压米,这种进口碎米是在加工过程中受损的大米,颗粒长度不超过四分之三。碎米纤维质地较差,营养含量较低,但能量较高。碎米中含有更多碎粒。这种米质量较差,通常用于婴儿配方奶粉、米糊、宠物食品、米酒和米粉,以及预包装或罐装食品。
口感完全不同,不是口感,是味道。这种大米带着很明显的化学气味,像加热过后的塑料,只能搅拌着绿色汁液强行盖过米饭的怪味儿再硬着头皮往下咽。
在非洲就得学会欺骗自己的意识。
欺骗自己的胳膊上没有虫子包,欺骗自己正在下咽的是人间美味。
而他们一大家子铺了张布单围坐在地上,用手抓着拌了绿色酱汁的米饭,一只只黑色的手在绿色酱汁和白色的碎米之中搅来搅去。虽然他们饭前都有去洗手,可我想起他们从脸上垂下的鼻涕。
建初在我对面吃得正香。
6、
本来觉得没什么要紧事的一天,写起来却写了这么长,就好像写那天的风吹过的每一片草叶。
男主人回来的时候我们在喝茶,他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面绑着渔网和鱼。小孩子们跑过来,围着他。他携带着孩子冲我们握手。
女人让孩子给男主人递过去一杯茶。
这里喝茶的方式跟其他地方都一样,进了南撒哈拉后都是炭火煮的薄荷茶,就是三毛在文里多次提及的茶。每次就煮出来几小杯,又要倒来倒去的砸出很多气泡才好。半杯茶,半杯气泡,半杯糖。
女人又让孩子给我们端来两杯。
然后男人就坐过来说,以后再来就不要给钱了,他们这里不是旅店,当成是家就好了。但很显然,全世界哪的人都会讲客套话。如果是真的,他们自然就把钱退回来了。
男人生的魁梧,眼睛有一点歪,不爱笑,基本上不笑,就在那里干活,收拾刚刚用完的渔网。处理干净,打理清楚,再晾在架子上。
女孩不知从哪找到两只死鸟正拿着玩。
哪来的鸟?
刚刚我和鱼一起捉回来的。
怎么捉?
它是水鸟,缠在了我的渔网上。
女孩子拿着那个死鸟欢天喜地的跑,直到被其他孩子抢走,他们分工合作,烧火、拔毛、烤肉,很快飘来阵阵肉香。
建初看着我直勾勾的眼睛。
他们会分我们一口的,建初说。
不会了,他们都要打起来了。
你不会再去抢吧。
我肯定不能啊。
那我们等着吃鱼吧。
那鸟可是野味。
鱼也是野的。
金牙时不时看我,我觉得他们都知道外来人多是动物保护者,却不知道中国人什么都吃,可能因为这里网络不好,抖音还没有那么普遍。
这里来过很多保护动物和自然的人及团队,他们可能压根想不到我俩会嘴馋,可能还想着我俩会不会满心鄙夷?
而且黑人并不像中国农民那样卑躬屈膝的讲一种热情的礼貌,有的黑人显得很高傲,他们好像跟殖民者先学会了那种莫须有的体面。
这个男人显得比我俩更有身份。
他搂着两个孩子的时候回头看见建初在偷拍,建初吓一跳,赶紧收起手机,他招招手,让建初过去大大方方的拍。我也不知道建初干嘛要偷拍,他总是这样。
男人钓回来一大盆鱼,女人已经洗过收拾好了,还选了最大的两条说是我俩的。
那时我还想晚上可有的吃啦,只要做法不要太糟糕,应该是顿美味的河鲜。塞内加尔和冈比亚都擅长做辣的鱼肉手抓饭,味道没差过。
时不时有人来跟我们聊天,慢慢就在树下的长木板上躺到了傍晚,炊烟袅袅的村子,缓缓回家的非洲白牛,都像是从梦里回来的。小孩子们咋咋唬唬的跑到水龙头下面洗澡,跟小猫小狗一样。
男人招呼我们趁现在去洗澡,再等一会儿蚊子就要出来了。
下班回来的小哥哥招呼我们进他的房间,那房间就像个小盒子,前后两个门挂着两张布帘,一打开就看见床,再打开对面的布帘就是个土院子,被并不密封的篱笆和破布围着,有个浇花的水管耷拉在地上,这就是洗澡的喷头。他们平日里都是倒在盆里,但我们进去后,小哥哥直接打开了水管的开关,我们照旧是洗淋浴。
为了节约用水,也为了避免被虫子咬,我三两下就洗完了,洗完的时候建初还没有脱衣服,从篱笆的缝隙向外张望说能被看见,能被看见。
洗完澡天已经黑了。
金牙执意让我穿她的裙子,就是一片布在腰上缝了一根绳子,用那绳子做腰带一系。我现在和冈比亚女人穿得近乎一样了。
我俩的鱼又先端了出来,还是那样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米饭和鱼。我根本看不清楚,天已经黑了,大树挡住了月光。建初开了下手机灯,鱼和南瓜炖在一起,这里的南瓜很甜。
我们关了闪光灯,在板子底下点上产自中国的蚊香,在黑暗里准备开饭。
好喜欢这漆黑的夜。
漆黑的夜,看起来理所当然的四个字,在城市里是近乎不存在的。我喜欢入夜的感觉。
肚子已经咕咕咕叫了,中午那个绿色碎米饭实在难以接受,我拿起自己带的筷子,探进黑洞洞的盆里摸到一块鱼肉,夹着就往嘴巴里送,心想着老妈做的红烧鱼的味道……
呕,我一口吐了出来。
他们一家都在另一棵树下的木板吃饭,建初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我,要知道我绝不是一个挑食的人,不然绝不能走这么远的路。
我看着建初吃下一块没什么反应,不是臭的吗,我问他。
他说是啊,是臭的,他又接着吃。
这不是今天新打得吗?
可能口袋里捂回来就臭了。
也不会臭这么快吧。看着建初吃,没办法,我把米饭放下,勉强吃了块南瓜。还好没有鱼的臭味。我吃了几块南瓜,放下筷子。
建初一口接一口吃得老香。
看他吃我又一次怀疑起自己刚刚经历的味觉反应,那鱼臭的还能吃吗?
你忘了你在贵州吃的那么多酸腐味道的臭鱼烂虾了吗?你忘了你最爱吃的臭鳜鱼吗?还有臭豆腐和螺蛳粉,你不是都爱吃吗?
建初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我立刻塞嘴里一口鱼肉咽下去,你还别说,我眼前都出现了一碟干锅臭鳜鱼了。就这样全靠想象的用一块鱼送下了一碗饭。没有一口是用嚼的,整吞整咽就为了果腹。
在非洲要学会如何欺骗意识。
吃完饭本以为就洗洗睡了,没想到小哥哥拿着手机跑过来,他说手机里正好存了中国电影,他很喜欢中国电影。金牙也坐在旁边一起看。什么中国电影,这种地方居然也看中国网剧,还是缉毒题材的,还没有字幕,纯中文!
金牙和小哥哥看的津津有味,直到看完。
准备搭帐篷睡觉时他们还纷纷让我俩去睡房间,但我俩还是更习惯睡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