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你咋想不开要去当警察?工厂多好,一年能拿三千多!"我叼着烟,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老战友张建军。
寒风吹进车间,卷起一地的铁屑,机床轰鸣声中,张建军抹了把额头的汗,笑着说:"国强,这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咱当过兵的不该这么混日子。"
79年深秋,我和张建军一起退伍进了这家国营机械厂。那时候,全国都在搞改革开放,大街上到处都是"招工"的牌子,可我们还是选择了这个离家近的机械厂。
车间里终日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混着金属削屑的气息。我和张建军从最基础的学徒干起,一步步熟悉各种机床操作。工友们都说这是个稳当的铁饭碗,每月工资比街道干部还高。
那天下午,车间里格外热闹。工友们围着贴在公告栏的招考通知,议论纷纷。公安局要选调退伍军人,待遇比现在低了快一半。
"你是不知道当警察多危险,前几天王家兄弟的堂弟,在派出所值班,给小偷捅了一刀,现在还躺医院呢。"我掐灭了烟头,语气沉重。记得那天晚上,整个院子里都能听见王家老太太的哭声。
张建军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不是钱的事。记得咱们在部队时,老首长咋说的?要为人民做点实事。"他的眼神里闪着光,那神情让我想起在军营时的日子。
我还记得,他在部队里总是冲在最前面。训练场上,他是标兵;执勤时,他从不打瞌睡;野外拉练,他还要背着受伤的战友走完全程。
"你们俩小子嘀咕啥呢?"车间主任王德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手里还握着一份厚厚的图纸,眼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神色。
王主任是个老工人,打过越南战争,右手还落下了残疾。可这些年,我从没听他提起过那段往事。他总说,人活着,要对得起良心。
那天下班,王主任特意叫住了我。他的办公室不大,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屋里暖气管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他给我倒了杯浓茶,茶叶在杯子里上下翻滚。
"记得这张照片不?"王主任指着墙上一张穿警服的年轻人合影,"这是我当兵时的战友小刘,现在是分局副局长了。那年我跟你一样,也有机会去当警察。"
我一愣:"那您咋没去呢?"手里的茶杯微微发烫。
"怕苦怕累呗。"王主任自嘲地笑笑,露出了一口发黄的牙齿,"那会儿觉得厂里好,工资高,活还轻松。可这些年看着战友一步步往上走,我就在这车间里,除了多了几道皱纹,啥都没变。"
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盯着那张照片。我注意到,照片角落已经发黄发皱,但被人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带粘好。
回家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六层楼没有电梯,我一步步往上走,越走越慢。楼道里还是那股混合着酱香的味道,邻居家的收音机在放着样板戏。
媳妇小芳正在煤球炉上炖着罐头肉,屋里飘着香味。见我进门就问:"听说你想去考警察,是真的不?"她手里的铲子停在半空。
"我这不是还没决定嘛。"我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油渍已经洗不掉了,黑乎乎的。
"可别胡闹!"小芳手里的铲子重重地搁在锅边,"这工作多好,一个月一百多,还包分房。你看看隔壁老李,当了民警,媳妇天天提心吊胆的。上个月他爱人还来我这哭,说老李夜查时差点让人捅了。"
我看着小芳的侧脸,还记得相亲那天,她坐在母亲身边,害羞地低着头。那时候我刚退伍,穿着笔挺的军装,觉得自己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可是..."我刚要说什么,被她打断了:"房贷还没还完呢,你要是走了,我可咋办?"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锅里的肉焦了,散发出难闻的糊味。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在部队时的点点滴滴,想起我们连长说过的话:"当兵不是为了混日子,是为了守护百姓平安。"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早操时整齐的脚步声。
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小芳在我身边均匀地呼吸着,我知道她是装睡。她总是这样,有心事也不说,自己默默承担。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王主任,递交了报名表。表格很薄,可递上去的时候,我感觉重若千斤。
"你小子,真想好了?"王主任接过表格,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嗯,想清楚了。"我点点头,"不试试,这辈子都会后悔。"
消息很快传开了。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是吃饱了撑的。老钳工师傅叹着气说:"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自找苦吃。"
张建军他爸,退休的老工人,特意来找我:"国强啊,你是不是嫌厂里工资低啊?要是这样,我让你姐夫给你说说,调去技术科。"老人家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我知道,这是好意。可人这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回。就像当年选择当兵一样,明知道苦,可还是想去试试。
考试那天,天还没亮,小芳就爬起来给我煮了红糖水。她的眼睛红红的,话也少了,只是不停地整理我的衣领。
站在考场外,她塞给我一个暖水瓶:"别紧张,好好考。"转身时,我看见她抹了抹眼睛。那一刻,我差点就退缩了。
。可想起王主任的话,想起连长的期望,我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那段日子,小芳白天上班,晚上还去街道缝纫组帮人赶货。她说是闲着无聊,可我知道,她是在为将来可能的日子做准备。
结果出来那天,我和张建军都考上了。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买了两瓶汾酒,在江边喝到天亮。
第二天去厂里办离职,王主任拉着我的手说:"好好干,别给咱们厂丢人。"他的眼眶红红的,就像当年送我们去当兵的老父亲。
一晃十五年过去。现在我是市局刑警队副队长,张建军在交警队当大队长。日子过得紧张,但充实。
去年,王主任退休了。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小李啊,你们几个,是我带过最争气的徒弟。"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布满老茧。
前两天办案,在街上碰见了以前厂里的老杜。他还是穿着那身蓝工装,见了我直感慨:"李国强,你小子眼光真准。当年要不是你跟张建军带头,我们几个也不会走这条路。"
说起来也巧,那天晚上出警,正好是我们老厂旁边的小区。冬夜的寒风中,远处的车间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依稀可闻。
我站在警车旁,回头望了望那个工作了两年的地方。十五年了,厂房的墙还是那么黑,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当年打卡的地方还在,门卫室的灯依旧亮着。
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刑警队,紧急集合!新案子!"
"好嘞,马上到!"我拉开车门,警笛长鸣。车子驶入夜色,远处又传来了几声警笛,我知道,那是我的战友们也在赶往现场的路上。
街边的梧桐树在警灯的闪烁下忽明忽暗,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小芳常说,这些年我白头发越来越多,可我觉得,这才是我要的生活。
远处又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穿透夜色,在城市上空回荡。这就是我选择的路,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