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与城中大户吴家定亲几月后,我爹娘便在一次出门谈生意时,被一群不知哪路来的山匪截杀在了路上。
吴家上门来,以未婚夫之名草草代办了葬礼。
后又以照顾幼女为由,匆匆过了六礼,赶在百日之内刚满十四的我迎进了门。
大婚当晚,我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在吴良,我的夫君,扑向我的时候,推开了他。
我颤抖着声音:「我尚在孝期。」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即放声大笑。
他捏起我的下巴,嘲弄地看着我:
「我看你还搞不清楚状况。你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了。你该想的,是怎么好好服侍爷,把爷伺候爽了,才有你的好日子。」
人,我是伺候不了的。所以好日子,也是到头了的。
我惊惧之中,拔下发簪划伤了他的手臂。
他吃痛起身,一耳光将我扇倒在榻上:
「小贱人!真当自己还是郑家千金呢!我告诉你,现在你郑家的,都是我吴家的了! 」
「至于你,给脸不要。从明日起,休想再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2
自那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我被困死在院中。冬日少炭火,夏日缺吃食。
我的陪嫁丫鬟小莲建议我逃跑。
我们收买了当值的门房,却遭其出卖。
那一夜,我见到了传闻中恶鬼的模样。
吴良脸上带着阴森的笑,面容似鬼。
我拼命呼喊挣扎,四周却只有寂静,与危险的喘息。
我的喉咙被扼住,嘴被死死的捂住。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只能任地狱中的魔鬼撕碎我的衣服、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第二日,我拖着残破的身体起身,拉开帐幔,一眼便看见了小莲。
她被吊死在房梁上。
3
这一次的出逃,是时隔小莲之死的一年以后。
我伏低做小,艰难隐忍。
夜中难眠,我辗转吵醒了吴良。
他一脚将我踹下塌去,第二日叫人给我拿了点安神药。
我一点一点攒够了剂量,终于等得一良机。
近日,吴良在某次赴宴时,看上了怀王府上的一个舞姬。
被迷得神魂颠倒,成箱成箱的礼送进王府,近乎日日陪宴,只为多看那舞姬一眼。
但美人岂是那般易求的?
他白日被美人拂了面子,晚上便到我房中野兽般发泄。
我不愿看他狰狞的面孔,侧头看摇晃的床帘。
我的身体已经麻木,趁着心也彻底麻木前,我得离开这里。
而现在,是时候了。
府中上下疏于管理,人心涣散,防卫松懈。
我寻了吴良折腾全家整理财宝装车的时机,将积攒的安神药下在了全府的吃食中...
4
趁着药效发作,我从吴家,这个将我圈养了三年的夫家出逃。
头也不回地冲进小巷里,心想:真可惜。没能弄到点砒霜、或是鹤顶红。
刚拐进一条街道,迎头便看见了一队官兵。
我心下一惊,难道是来抓我的?
转念一想,不对。
一则,吴家不一定那么快发现我不见了。二则,发现了,去报官,再出动人手也要时间。
但我不想引祸上身,便默默后退着躲回小巷里。
一边退,一边听到那队官兵中有人小声议论:
「你说这王爷看什么不好非要看剑舞。这下可刺激了,被身边的舞姬给捅了心窝子了。」
「你快别说了。王爷你也敢议论!」
「怕什么,我堂叔的大舅哥是翰林院掌事。一个无实权的王爷,我议论两句谁能把我怎么着?」
「少说两句,快找人吧!」
...
明白了这些官兵与我无关,我放下些心来。继续默默后退着。
后背突然撞到了什么。我慌忙回身,惊惶地睁大了眼睛,就要惊呼出声。
一只柔软却带茧的手捂上了我的嘴。
是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略略弯腰,食指竖在唇前,示意我噤声。
我乖顺地点点头,连呼吸仿佛都放轻了。
待这一波官兵过去,她放开我就欲离开。
我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他们是来抓你的么?」
她视线快速扫了一眼化作小厮打扮的我,嘴角勾出一丝弧度:
「快回家吧,小姑娘。」
随即要将衣袖抽出。
我见状抓地更紧了,看着她发间的玉簪:
「你要出城,对么?」
她眯眼看着我,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我被她盯地打了个寒颤,感觉身上的血液乱撞般折腾。
但我仍是死死的拽着那一寸袖角,眼神坚定而决绝:
「带上我吧!求求你。」
她掰开我的手,将衣袖抽出:
「我没空陪离家出走的小姐玩出城游戏。」
说罢,转身就走。
我快步跟上,在她身后压抑声音中的颤抖:
「我没有家了。」
「我的家人,都死光了。」
5
我知道,我的死活与她无关。但我依旧想搏一搏。
未曾想,她竟真的止住了脚步。
她转过身,一双微扬妩媚的美人目,却似有剑光流转在其中。
「带你出城,我有什么好处?」
我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烧的我的胃和脑子都胀胀的。
「在襄城附近的一个村子。我爹娘在那里给我留了两套宅子,还有钱财。我只需要一套宅子,其他都归你!」
我曾是阳城最大的商户郑家的独女,也是老来得女,名知云。
自幼得爹娘宠爱,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地长大。
六岁那年,随爹娘去一个村子里消暑。娘给我讲了狡兔三窟的故事。
我问:
「那这里就是我们的一个窟么?」
阿娘笑着说:
「我们阿云真聪明。」
6
我将最后的底牌交代给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
我在赌,我也只能赌。
据说人快要死掉的时候,会看到走马灯一样的过去。
或许我是快死了吧。
所以爹娘在我面前才会如此地清晰。
我一边贪婪地留恋着脑海中闪过的每一个画面,一边感觉到身体中能量的流失。
这些天来,吃到的东西太少。恐怕是已经到了极限了。
也好吧。
死在不知名的巷子里,好过死在那吃人的宅院里。
7
随着马车的颠簸,我再次睁开眼睛。
外面驾车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掀开帘子来看。
见我醒了,从衣襟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扔给我。
我忙伸手接住。
小心翼翼地拆开,是一张软饼。
「吃点东西吧。你之前饿晕了。」
我忍着鼻头的酸意,小声道了句:
「谢谢...」
「水囊在你旁边,渴了就喝。」
我看了看旁边的水囊,用力点了点头。
女子交代完,便放下帘子专心驾车。
我则一口咬在了软饼上。
还是温的。
又软又香。
我再忍不住,眼泪簌簌地落下。
这一刻,我才感觉到了真实。
我真的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车轮每一次压过石子的颠簸,都让我感到更加心安。
喝了些水,将泪擦干,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远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但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史无前例的轻松。
8
途经驿站,我们二人稍作休息。
吃面时,为表诚意,也是怕她将我丢下。我主动报了家门,以及从夫家出逃的事情。
授人以柄,来换取信任与生机。
她将一方绣着青竹的手帕递给我:
「白微。」
我将手帕覆在眼下,这才发觉一片潮湿。
再次启程前,我问白微: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马车,怎么出的城?」
白微看我的眼神似是在叹我单纯:
「簪子换的。」
我点了点头。
那簪子十分名贵,换一辆马车,一个出城的机会。
是够了。
9
赤云村是个闭塞却安逸的村子。
我们两个陌生女子的到来,像是往原本平静的水面,扔进了两枚石子。
我是小石子,而白微是巨石。
无他,她太美了。
白微只要了一栋房子,另从地库的一众金银细软中,挑走了一支与她当掉的那支十分相似的发簪。
自此,我们在赤云村落脚成了邻居。
到赤云村三天,白微扭断了三个半夜爬她栅栏的村汉的胳膊,踢断了两个村汉的腿。将其扔出自家的院门。
其中一个姓陈的村汉,家中有个泼辣的媳妇。
第二日便用车推着自家汉子,到白微院前来闹:
「哎呦! 哪里来的刁丫头,这是来要我和我儿的命呦!这家里的汉子断了手了,还咋做活嘛!」
「各位乡里乡亲的可得替我评评理啊,可不能叫这外来的货这么作践咱自己人啊!」
围观的村民都能看明白是什么情况,也大多看不上陈家夫妻俩。
但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有理。
这刚来三天,还是个女子。
在村子里如此嚣张也是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周围七嘴八舌指责白微的声音越来越大,院门被拍地直落土。更有脾气急的汉子已经扒着栅栏准备往院子里跳了。
我听着隔壁的动静,在院子里寻摸了一圈,捡了根棍子立在身后。将门开了一个小缝,偷偷往外瞄着。
我再一次痛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如若真的闹起来,也只能拿钱买太平了...
10
白微在这喧闹之中,打着哈欠推开了屋门。施施然走到庭院中。
直直和已经翻了进来的壮小伙打了个照面。
白微唇角微扬,勾出淡淡的弧度。映入男子眼中,却如冬日的薪火,猛烈地烧灼。
刚刚还气势汹汹,冲锋叫骂的汉子,立即定在了当下。
白微没理他,径直推开院门,站进众人之间。
陈家那媳妇正要扑上来哭闹,只见白微亮出一把匕首。
那村妇吓了一跳。
但见白微纤纤身姿,面若桃李。
胆子又大了起来。
「你个狐媚子拿把刀吓唬谁呢你!」
「就你这三两重的骨头,鸡都没宰过一只吧!」
「我告诉你,今天我家男人的这条胳膊你必须得赔!不仅得陪胳膊,我还得跟你算勾引我男人的账呢!」
周围听见这句话,有觉得不妥,皱眉摇头的。也有之前折了胳膊腿的亲戚朋友跟着附和的。
白微什么也没说。
她利落抬手,拔出匕首。
寒光一闪。
下一刻,匕首插在那只断了手,却躺在板车上装死的男人的双腿之间。
11
四下顿时寂静一片。接着是板车上的男人,诈尸般直起上半身来惊叫。
陈家媳妇也尖叫着扑到自家男人身上。
顾不得周围一群人看着,急急地扒开自家男人裤子查看。
发现命根子尚在,夫妻俩齐齐松了口气,坐在板车上大口大口喘息。
这才发现,周围的村民们都在扯着脖子看笑话。
陈家媳妇面上挂不住,怒视着白微,扑上来扭打。
白微一个闪身,陈家媳妇五体投地摔在了地上。
她干脆赖在地上撒泼打滚。
「哎呦!这还有没有天理啦!」
「这狐狸精不但勾引汉子,还要断了我家的命根子!现在更是要直接杀了我呀!」
刷——
又是一道寒光闪过。
一记飞刀直直穿过陈家媳妇的发髻,插进了土里。
周围再没有一丝声响。
白微冷眼环视一周。
周围的村民齐齐后撤一步,院门处空出一个缺口。
白微缓步踱回院子。
之前那个村汉还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白微驻足,睨了他一眼:
「滚出去。」
汉子连连点头,踉跄狼狈地跑了出去。
「等等!」
汉子闻言,刚踏出院门放松下来的身子又僵住。
「把门关上。」
汉子连忙转身,轻轻地合上了院子的门。
12
外面这才又开始细碎的讨论声。
陈家媳妇也从差点丧命的恐惧中缓了过来。
旁人帮着拆了发髻起身后,忙又去给男人盖裤子。边盖边扯着脖子喊: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要看看自家男人的去。一个个的也不嫌害臊!」
原本见状都转头背身的村姑们听了这话可不乐意了:
「切,谁乐意看似的。」
「就那,跟我家二娃也差不离!」
旁边有煽风点火的接茬:
「嫂子,你家二娃不是才六岁么!」
妇人一摊手:
「说的不就是嘛!」
四周一片哄堂大笑。陈家媳妇红着眼睛,一边挡着男人,一边叫让:
「滚滚滚! 都别看了!快滚!」
众人一片哄笑声中,陆续散了。
13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安生日子。
我偶尔去镇上采买些吃食衣物。
白微更常出门。有时会背着一个长条的包袱。
不知是去做些什么。
白日里,在院子里晾衣服时,听到路上有人讨论。
刘家的二儿子好像失踪了。
有人说,也可能是跑到镇上吃喝嫖赌去了。
还有人说,他跛着个脚,倒是还怪能折腾的,有点闲钱就往窑子里跑。
听到跛脚,我有了印象。
我们到的那天,刚进村口,就有个男子冲着白微吹口哨,比着恶心的手势。
那男子就是个跛脚。
14
夜里。
我吹了灯躺下,并没有睡着。
我的睡眠很不好。
经常闭着眼睛酝酿着睡意,直到听到村里不知哪家公鸡开始打鸣。
今夜依旧是相似的夜晚。
看来,下次去镇上,要抓点儿安神的药了.
我翻了个身,却听到院子里好似有声响。
...
似是脚步声。
一步步踏在碎石地上,鞋底与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好像在靠近我所在的厢房...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尽可能放轻了呼吸,悄声坐起身来。
「铛、铛。」
我浑身一激灵。
有人在敲我的窗户!
「啪、啪。」
外面那人没听见屋里的动静,又从敲窗改成了拍窗。
「小娘子~」
是男人的声音!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摸上放在枕头下面的匕首。
我抱着匕首,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不动声色地往床尾挪动着。
一些糟糕的、肮脏的回忆涌进我的脑子里,扰地我的手不断地颤抖着。
窗子的声响越来越大,男人正在试图强行拉开它。
我胸口起伏着,不断做着吞咽的动作,给自己打气。
我可以的!
只要有人进来,我就对准那个位置,猛扎下去!
我可以的!
我攥紧了匕首,缩作一团等待着。
「啪!」
有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
「哎呦!谁...」
「白... 白姑..姑奶奶。」
「莫下来,莫下来! 我这就走,这就走!」
男人的脚步声渐远,翻过院子栅栏时候好似摔了一跤,哎呦一声。
15
我又靠着窗静静听了一会儿,确定男人已经离开。这才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我将匕首捂在胸前,踉跄着下了床。
深吸了口气,推开房门,走进院子。
白微的院子跟我的院子仅一个栅栏隔着,栅栏旁有颗老槐树。
白微正坐在树杈上,看向我这边。
我看到窗外那块儿的地上,躺着一节槐树枝。
白微的视线在我怀中的匕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跳下树。将什么东西挂在了公用栅栏上,转身回了屋。
我走上前去,踮着脚拿下了那一方手帕。
覆手到脸上,摸到一片泪痕。
我攥着那方手帕,心想。
下次。
下次,我一定不会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