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的薄情寡恩

历史王汉周 2024-12-25 13:4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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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五年(1577年)六月,一封封告急文书不断飞京师。文书上称:今年四月以来,淮河上游连降暴雨,桃源县(今江苏泗阳)到山阳县(今江苏淮安)之间上百里的大运河受到洪水冲击,漕运完全中断。这对于一向靠漕运吃饭的大明朝来说,是致命的!京城就将发生粮食危机!

此时的万历皇帝还没成年,主持朝政的是内阁首辅张居正。老张的眉头也是皱成了“八”字:自万历元年(1573年)以来,洪泽湖的堤防几乎年年崩决。这次高家堰决堤程度比以往更加严重,说明淮河水患正在不断加剧,不把治河的问题从根本上搞好,大明朝的天下就别想坐稳。但是,谁能肩负起治河的重任呢?老张思索良久,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潘季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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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老潘,其实还算是老张的一个冤家。隆庆五年(1571年)的时候,老张还是内阁次辅,老潘是总理河道都御史。当时工部尚书朱衡提出,自清江浦以北,漕运都是走的黄河河道,随时有中断的危险。为了确保漕运的安全,应当在骆马湖之北再开一条新运河,横断泇河,以避开黄河河道。张居正坚决支持老朱的建议,潘季驯则坚决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微山湖的湖床比泇河的水面还高,如果开了这条新运河,微山湖的水很快就漏光了,到时候船还怎么走?老潘的反对也是从专业角度出发,却惹火了张居正。老张当时正深得隆庆皇帝的宠信,在朝堂里大有取首辅高拱而代之的势头,老潘居然公然跟他唱反调,这能忍?

老张马上揪住老潘主持河漕期间发生漕船翻船、漕粮损失惨重的事大做文章,指使御史们对老潘大加弹劾,最终老潘被撸了乌纱帽,回了老家。因为这场不白之冤,老潘对老张恨之入骨。如今老张又想起这位老冤家来了,因为几年过去,他发现治河这个事儿,可能还真的非老潘不可。没办法,堂堂的大明首辅,只好拉下面子给老潘去了书信,说了一通“为人臣子,当摒弃前嫌、共扶君上”的话。

老潘收到信,虽然对老张当年背后搞他的事耿耿于怀,但为了大明社稷,为了千万黎民百姓,最终接受了老张的邀请。万历六年(1578年)二月,潘季驯走马上任,马上给皇上上了一道折子,提出了著名的“治河六议”。折子递上去,张居正代万历全部批准。还撤掉了原先专门盯着治河工程各种弹劾的河道御史一职,让老潘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03

在讲述潘季驯治河的事之前,咱们有必要简单科普一下老潘之前明朝河漕治理的情况。这话得先从南宋初年说起。话说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金兵南下,防守黄河的南宋将领杜充抵挡不住,于是在河南滑县以西的李固渡掘开黄河大堤,企图用洪水抵挡金兵。结果金兵没抵挡住,反而造成了黄水南下,夺淮河河道入海,造成了历史上的一次黄河大改道。

1128年杜充掘河后的黄河走向

黄河改道之后,泥沙沉积,堵住了淮河的入海河道,结果在今天苏皖两省交界处淤积成了面积巨大的洪泽湖,一旦淮河上游连降暴雨,洪泽湖水就会猛涨,然后冲决堤岸,淹没淮扬大地。流经淮扬腹地的大运河也经常因为被泥沙淤塞造成断航。

正因为如此,元朝建立后,才不得不大兴海运。明朝之后,海运中断,北京的供应几乎全靠漕运,大运河成了大明朝的生命线。为了保住这条生命线,明朝采取了“北堵南疏”的策略。

(从徐州到清口,这段运河长达五百多里,完全依靠黄河河道航行。为了保住运河的水量,花巨资在徐州以北修筑黄河大堤,堵住黄河水使其不往北泄,而在清口以南,为保证黄河畅通,不冲击运河,对黄淮交汇的清口不加治理,同时对洪泽湖的堤防也不太重视,导致黄河泥沙沉积在清口,黄河河床越来越高,水位明显高过淮河,淮河水无处可去,因此经常冲决洪泽湖堤防。)

潘季驯很早就注意到了问题所在。他认为,黄河、淮河、运河这三条河的治理应当是相辅相成的,是一个系统工程,不能只为了保运河而不顾其他。而这个系统工程的核心问题,就是要解决淮河入海问题。而要解决淮河入海问题,就要解决黄河河床太高、淮河水进不去黄河入海河道的问题。老潘经过实地勘测,得出了一个天才的设计思路——“束水攻沙、蓄清刷黄”。

这八个字看似深奥,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们都知道,河道越狭窄的地方,水流往往越快,而水流越快,则泥沙越不容易沉淀。如果用大堤把黄河河道“束缚”住,迫使其水流加快,那么泥沙就不容易沉淀在河床里,这就叫“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示意图

而所谓“蓄清刷黄”,就是用大堤和闸门人为抬高洪泽湖的水位,等到水位高过黄河水位时再开闸放水,借助水的冲击力把清口淤积的泥沙冲走,道理就跟冲马桶一样。这个设想,在老潘之前几百年从未有人提出过,可见老潘确实是个天才。为了实现这个设想,老潘开始重点主抓两个工程:第一个是建黄河大堤,第二个是建高家堰大堤。万历六年九月,轰轰烈烈的治河工程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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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潘的设想里,高家堰大堤是治河工程中最核心的工程,因为高家堰大堤处于洪泽湖东岸,直接保护着淮扬大地,同时,有了这道大堤,还能提高洪泽湖的水位,从而实现“蓄清刷黄”。早在永乐年间的时候,当时总管河漕的平江伯陈瑄就在高家堰筑起了大堤,但老陈筑的大堤是土堤,防护力有限,水量大了根本扛不住。

一百多年来一直有人提议要重修高家堰大堤,但朝廷老是喊没钱。现在张居正主持变法,朝廷财力宽裕了很多,又下了决心要治河,重修高家堰大堤的事终于可以落实了。按照潘季驯的设想,这个重建高家堰大堤,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要按照百年大计的水平进行施工。

原来的大堤高度要全面升高,土堤也要全部包上巨石,变成石堤。另外大堤后面还要再建一道滚水坝,以防水位高过大堤时,在滚水坝和大堤之间的空间容纳部分洪水,使大堤内外压力趋于平衡,以保证大堤不会被冲决。

高家堰大堤遗址

他深知大明朝的吏治已经腐败到了骨子里,尤其河工这一块,因为涉及到的钱多,又缺乏严格的监督,一直是贪官污吏们眼中的“肥肉”。因此,老潘决定,这次高家堰大堤工程,必须亲力亲为,绝不能坐在衙门里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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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开始后,年近六旬的老潘就每天在工地上亲自监督施工,“冲冒风雪,暴露堰上, 与徭夫同辛苦 。至春,大风雨,则又与百执事往来泥淖中”。任何官员敢于在施工过程中贪污舞弊、渎职懈怠或者消极抵制的,老潘绝不宽容,一律上折子弹劾。

而张居正作为老潘的“大腿”,无条件坚决支持老潘,短短不到一年,就先后有淮安知府、工部郎中、督水道佥事等官员被老潘弹劾,撸了乌纱帽。经过一年的艰苦施工,万历七年(1579年)十月,高家堰大堤终于完工。与此同时,徐州到淮安的黄河大堤堵口工程也基本完工。

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水利工程,前后耗资高达五十六万两银子,若非张居正改革大大改善了财政状况,一向穷惯了的大明朝是断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治河的。

经过这一番努力,年年崩决的洪泽湖大堤终于呈现出了“屹然如城,坚固足恃”的状态,而经过修复的黄河大堤,约束了黄河河道,使水流加快,泥沙沉淀变少,清口淤塞的状况得到了缓解。“高堰初筑,清口方畅,流连数年,河道无 大患。”大明朝的命脉和淮扬千万百姓的安危都得到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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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河工程完工后,潘季驯并没有闲着,他又继续摸索建立出了一套河工日常维护修理的制度。明朝自开国起,在治河方面就没有一套完整严密的河工日常维护修理的制度,都是哪里出了事临时去处理,朝廷最多拨点银子和粮食,这也是造成明代水患频繁的重要原因。

老潘这次搞完工程以后,深感这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做法不行,于是上折子建议朝廷建立河工日常维护修理的制度,各地官府要分片负责,每年对境内的黄河、淮河堤防进行检查和加固,每隔几年要组织民工挑浚河道。当然,干活不能白干,老潘特地又向朝廷申请了每年三万两银子的河工费用,专门用于河工日常维护费用。

折子递上去,张居正当然是没有二话,大笔一挥,完全同意。眼看黄淮水患正在逐步得到控制,河工维护制度也已建立起来,潘季驯不禁踌躇满志,他决心下一步把治河的重点转向上游,把河南境内的黄河水患也治理好,让中原百姓也免受水患困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场暴风骤雨突然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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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张居正在家中溘然长逝。万历这十年来长期被压抑到扭曲的性格迅速爆发了出来。张居正刚死几天,万历就下旨,褫夺老张生前所获的全部荣誉和头衔,推倒老张的墓碑,并且下旨抄了张家,张家上下几十口子人被关在一间偏房里,最后活活饿死。

潘季驯虽然当初和老张有过节,也曾对老张十分怨恨,但这几年老张全力支持他治河,可以说对他完全信任,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几年下来,老潘早已完全放下了对老张的宿怨,视老张为自己的知己。而老张这些年为大明朝呕心沥血、励精图治,才让颓败的朝政有了起色,可如今万历对老张卸磨杀驴,冷酷无情到了让人心寒的地步,老潘怎能无动于衷?

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了一道折子,说皇上对张居正的家人“治狱太急”,“至于奄奄待毙之老母,茕茕无倚之诸孤,行道之人皆为怜悯”,这么干实在是过分了哈。这可就触了万历的逆鳞!一道圣旨下来,老潘被安了个“党附张居正”的罪名,撸了乌纱帽,又踢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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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被踢回家之后,倒也乐得每天读书养花,安享晚年。可他安逸了,河工却又出事了。从万历十四年(1586年)开始,黄河又开始连年溃决,老潘原来设想的“束水攻沙”完全成了泡影。而随着黄河泥沙沉淀加快,清口又逐渐被泥沙淤塞,淮河水出不去,又开始频频为患。

这时候,万历也没辙了,想来想去也只有老潘能收拾这个局面,下了一道圣旨,又把老潘请了回来,继续让他负责治河的工作。老潘此时是奔七的人了,完全可以以年老体衰为理由推辞掉这个任命。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治河功业毁于一旦,也不忍心看到百姓受苦受难,于是毅然接受任命,再次肩负起了治河的重任。但这次他一上任,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首先,上次治河的时候朝中有张居正全力支持、绝对信任,当然得心应手,可是这次没有大佬在朝中支持了,相反,万历对他的成见却没有消除,因此要钱、办事都难了很多。老潘想组织人力对清口进行一次疏浚,结果报告打上去,朝廷硬是不批钱,这事儿就没办成。

其次,自己离开的这几年,原先制定的河工日常维护修理制度几乎完全荒废。每年三万两银子的河工维护费用,原本说好是由各省“协济”的,结果现在没了老张的支持,各省谁也不愿意出这笔钱。没了钱,河工就没法维护,老潘也只好到处鸡零狗碎地找钱,河工维护可谓举步维艰。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朝廷中对他的治河思路争议很大。有人说,老潘一味加高高家堰大堤,导致洪泽湖水位大涨,使位于洪泽湖南岸的泗州祖陵处于洪水的威胁之中,这到底是何居心?

明祖陵与高家堰大堤示意图

要知道在大明朝,保护朱家的祖坟是最重要的政治任务之一,除了北京的皇陵和南京的孝陵,还有埋葬朱元璋父母的凤阳皇陵、埋葬嘉靖皇帝老爸的承天祖陵,以及埋葬朱元璋祖宗的泗州祖陵,这五座皇陵都是必须绝对保护好的。

现在潘季驯治河搞得泗州祖陵陷入危险,这岂不是“重大政治问题”?因此,朝中有不少人借此攻击潘季驯,上书万历,要求改变老潘的思路,改为在高家堰以东开辟出几条新河,以帮助淮河把水泄到海里去,从而保住泗州祖陵。万历一看,祖陵都要泡到水里了,这还了得?马上下旨让老潘研究开新河泄淮的问题。

09

老潘一看就急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很清楚,洪泽湖水位暴涨的主要原因,是清口淤塞,淮河水出不去。现在就是要借洪泽湖的高水位来用淮河水“蓄清刷黄”,如果新开几条河道,把淮河水泄出去,洪泽湖水位是降低了,但“蓄清刷黄”还怎么实现?

那清口的淤塞岂不是越来越严重?而且淮扬一带本来就没有大一点的河流,如果新开河道泄淮,一旦淮河发大水,这些河道根本承载不了洪水,最后淮扬大地一定会被淹得很惨。因此他上书坚决反对开新河泄淮的计划。可是现在朝廷不给钱,清口疏浚不了,淮河水就出不去,洪泽湖水位就一直上升,到了万历十九年(1591年),洪泽湖水终于淹到了泗州祖陵的陵区里。

这下,朝廷里攻击老潘的人就更多,弹劾老潘“靡费国帑、祸延祖陵”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到万历的案前。此时的老潘已经是七旬老人了,不但年老体衰,而且复出三年来的经历,让他深知在现在这种大环境下,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去完成治河伟业了。

既然朝廷不支持我,又有那么多人攻击我,那我不如自己回家吧!于是,老潘上书请求辞职回家。万历本来就对老潘很有成见,这次看祖陵被淹,对老潘更加不满,既然现在老潘自己提出辞职,万历就趁势下旨批准。万历二十年(1592年)四月,潘季驯终于彻底结束了自己近五十年的宦海生涯,回到了浙江湖州老家。

三年后,潘季驯在老家病逝,享年七十五岁。和戚继光一样,对潘季驯的去世,万历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追谥也没有抚恤,甚至连例行的祭祀都没有。薄情寡恩,一至于此。

10

潘季驯去世后的第二年,明朝启动了开新河泄淮的工程,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终于挖通了三条新河,洪泽湖水位短时间内明显下降,泗州祖陵保住了。然而,正如老潘预言的那样,这三条新河的开通,让“蓄清刷黄”成为了泡影,清口的淤塞越来越严重。

而这三条人工开出来的新河又打乱了淮扬原有的水系,一旦淮河上游连降暴雨,滚滚淮河水就会冲进这三条河道里,又通过这三条河道冲进淮扬地区原有的湖泊和河流中,由于这些湖泊和河流容载量都很有限,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淮河水会合这些湖水、河水一起“扫荡”淮扬大地,水患变得更加严重。这个时候,人们才再次想起潘季驯当年的反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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