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榆木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从这条缝里探出了一张苍老的脸,这张苍老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这张脸上的一双眼睛露着莫名的疑惑和迟疑,东瞅瞅西望望片刻后,立即缩回了银发飘飘的脑袋,榆木大门也在咯吱咯吱声中又紧紧关上了。
王奶奶可算是这条街上的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了。王奶奶年轻时也是大家闺秀,经常在这条东西向的街道来回走动的人,见了王奶奶年轻时的靓影都会多瞅两眼。王奶奶是作为童养媳从遥远的农村嫁到这座小城的,那时候女娃在城里都不受待见,就别说农村了。毕竟从农村的丫头片子成为城里大户人家中的一员,年幼的她懵懵懂懂的感到身份陡然高了许多,那些农村女娃结伴而来时,一口一个大奶奶大奶奶地叫着,让人感到内心深处都舒坦的了不得。如今,当年的童养媳已经顺其自然地成了奶奶,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王奶奶溜着门缝看看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看着那些年轻美貌的少女招摇过市,也不由得感叹几句:“谁没有年轻时的漂亮啊。”
王奶奶的感叹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条街是在王奶奶的注视下一天又一天渡过了许许多多的风雨飘摇的日子。
这是一条东西朝向的大街,之所以说是大街,因为这条街比起另外几条街巷用红火多了。每逢集市和节日,四乡八里的农村人都会纷纷攘攘地涌进这条街,让这条街成了名副其实的集市。虽然后来市政管理者把城西头一片空地划为市场,但依然挡不住这条街的红火。毕竟,这条街每天迎着东头的朝阳红火起来,又随着太阳在西头落下悄悄进入梦乡。也是这样的原因,这条街在很早以前就叫朝阳街了,王奶奶进城时这条大街就叫朝阳街,住进的大院就叫朝阳街81号大院。
王奶奶从朝阳街81号大院的榆木大门探头探脑向外瞅着。街面上的石子路上人来人往。从远道而来的人往往都是赶着毛驴车,或者是赶着三驾马车进城。也有骑着小毛驴或者是赶着毛驴车的人小户人家,这些小户人家往往是畏畏缩缩的躲避着三驾马车溜着边赶集。于是,三驾马车上的马车夫就趾高气昂起来,高扬着手中的鞭杆大声吆喝着,鞭稍在空中甩得啪啪响,但绝不会落在马身上,只是在没有躲避的熟人的头顶上来一声清脆的炸响。行人就会被吓一跳,慌忙勾腰躲向路边,指着马车夫笑骂道:“你个龟儿子,吓了老子一大跳。”马车夫只是嘿嘿笑着,马蹄依然有节奏地踏得石子路面嘎嘣响。
朝阳街81号的榆木大门全部推开后非常宽,三驾大马车也可以轻轻松松地进去。进了大门是一道很宽的门廊,门廊两边是两座只有门没有窗的廊房,廊房的窗子开在正对街面的城墙上,一推开窗户就会看到街市上各种热热闹闹的场景。
走过门廊就进了大院。
大院还分前院后院,前院住着三户人家,王大奶奶家就是其中一户。榆木大门也是这样在白天被吱吱呀呀地打开,又吱吱呀呀地关闭,到了晚上便归于平静。
三驾马车进了大院后,赶车人便恭恭敬敬地冲着王大奶奶笑着喊道:“大奶奶你老还安生呢?”
“安生着呢。”这时候王大奶奶虽说为王家生了个愣头青,却显得依然风姿绰约,脸上还没有起什么皱纹。叫她大奶奶也是一种习惯,或者是在王家所处的地位吧,并不是说她年龄有多大。
王大奶奶眯着眼睛瞅着马车夫,迷惑地问:“你是哪家后生?”
“大奶奶,你老忘了,我是栓柱。”
“嗷嗷嗷,栓柱呀,这咋说呢,离开家乡没几年,没瞅几眼,栓柱就长成会赶马车的大小伙子了。”王大奶奶又问,“这车是你家新栓的。”
“那是啊,这是新成立的合作社的马车,我这不是受社里指派,想托大老爷办点事。”
王大奶奶轻轻嗷了一声,毕竟嫁到王家有些念头了,一天到晚忙着操持家务,哪有闲工夫瞎逛呢。王大奶奶摆了摆手低声说道:“别再叫大老爷了,新社会了,就叫王同志就成。”
“王同志,大老爷同志,大奶奶同志。”
栓柱一脸严肃叫着,又嘻嘻哈哈地笑着不停。随后才压低嗓门说:“大奶妈,社里想托大老爷同志买点紧缺物资,又让我托大老爷同志把农村的这些土特产销给城里人,不知成不成?”
王大奶奶不以为然地满口答应:“俺娘家人也是庄户人家,知道农村人需要什么。再说我那口子现在为公家办事,县上也没有说庄户人家不能进城做买卖。”
“这么说,大爷爷现在是县衙的官老爷了?”
王大奶奶撇了撇嘴,用教训的口吻说:“别介呀,现在叫干部。”
榆木大门牢牢座在依然是厚实城墙门洞里,经历了多少岁月谁也不知道,就是王奶奶也说不清楚。
“娃娃,我记事的时候,大人们就说这城墙早就有了,砌墙的砖听老辈人说叫秦砖。”王奶奶唠唠叨叨着这些话,又仰着脖子朝城墙上头疯跑的娃娃们只喊,“这些个娃娃,快下来,小心从墙头掉下来。”
秦砖是一种青色方砖,许多家里都拿这种砖砌猪圈,砌的猪圈又结实又好看,猪也拱不动。至于这些青方砖哪里来的,都心知肚明就是不说。
在县城外流淌着一条小河,小河名叫秦河,秦河不远处有一处高出四周田野的土岗子,叫白头岗子。
白头岗子上堆积着许多巨大的土堆,一到开春,这些土堆上就长满了一种藤蔓类植物。这类藤蔓植物长着类似白杨树叶的大叶子,茎上的藤藤蔓蔓覆盖在这些巨大的土堆上,远看就像郁郁葱葱的小土丘一样。这些藤藤蔓蔓一到刚入夏就会开花结果,花是一种白色小花,结的果就像是小娃娃的牛牛一样。街上的孩子就把这果实叫牛牛果。牛牛果撕开后会流出白色奶子一样液体,里面的果实是丝状物,吃起来微带一种难以形容的清香味。这牛牛果能吃的时候就那么几天,到老了里面的丝状物硬的不好吃了。春末夏初到了牛牛果可以吃的时候,城里的孩子就会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品尝白头岗赐予的美味。大人们看见就说,那白头岗可是古坟堆,古坟头上的东西你们也敢吃?
大人们虽然这样说着,也不由得回味起儿时的味道。回味中谁也说不清楚白头岗上这些巨大的古坟堆的来历。
朝阳街所在的这座不起眼的城镇地处北方一隅,由于与北方大漠草原接壤,自古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相传白头岗那片郊野至今在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时候,都会有战马嘶鸣中的阵阵厮杀声。自古征战沙场的将士们难免会战死在沙场上,亲人们远道而来,就站在白头岗四处寻觅,渴望亲人回归,希冀父子妻女相逢合在这里。多少个岁月过去了,就这样望白了头,白头岗就是如此得名。又由于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的黄河河套,造就了这样一块平展展的塞上平原,这里又成了南来北往的商客的落脚地,白头岗也成了渴盼回归故乡的相望之地,这也让地处西北一隅这个不起眼的偏远小镇渐渐红火起来。
古往今来,岁月沧桑。虽然由各种局势造成的南来北往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城镇,由于种种原因都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山长水阔的日子依然改变不了已经形成的古老习惯。这地方的人们照旧这样过着古老的日子,犹如古城墙上的秦砖汉瓦一样。打更人依然一到天黑,就敲着梆子嗓音嘶哑地重复着“夜深人静,小心火烛。”到了天刚麻麻亮,人们又被一阵阵梆子敲击中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喊醒。
刚嫁到城里来的王大奶奶显然有些不习惯一阵又一阵的梆子声和打更人的那沙哑的嗓门。
“催命鬼似的,有完没完了?”
紧紧用被子捂着头也不顶事,那声音还是望脑筋里钻,捂着捂着有一天却睡得非常香,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慌忙迷迷糊糊地翻起来问:“当家的,今天敲梆子的没喊人洒扫庭除?”
婆婆说:“上班去了,看你睡得挺香,就没惊动你。”
“坏了坏了,今天可是个大集,栓柱弄不好又赶着马车送货到家了。”慌忙穿衣起身,对着镜子还没梳理一下,马车的木头轱辘已经在大院子里咕噜咕噜响起来了。
“大奶奶同志,栓柱给大奶奶报个早安。”
栓柱的粗喉咙大嗓门地叫着,也不知又从哪里学了一些文雅词词。
“大奶奶同志,本想不再麻烦大奶奶您了,可是社里说城里这些商贩贼尖贼尖的,咱们这些庄户人家斗不过,还得麻烦大奶奶您了。社里又叮嘱我,让我跟着大奶奶学点本事。”
大奶奶透过窗棂冲着栓柱应承着:“能成啊栓柱,你这次就跟着,我联系的几家都是与我家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商户,我拿你拉来的货当做山货搞批发零售,你就让社里放心好了。”
栓柱每次拉来的货,都是村里人随着不同季节,在家里做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吃的甜食果糖之类,还有炕席柳条篮子等等编织物。大奶奶也知道,一到这时候,便是各种各样粮食制作的小吃上市的时间,麦芽糖,酥糖,糯米糖,豆瓣糖,糖炒栗子,嫩豌豆,都是农村孩子争先恐后嚷着喊着向城里孩子兜售的好东西。
朝阳街在这一天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满街筒子的人头攒动中,一群群牛羊马骡中,牲口贩子凑到一起,相互在袖筒里用指头做着交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处处地摊货栈前,各种腔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王家货栈就摆在榆木大门前。朝阳街81号大院从门廊到大院满打满算就住着五家人,门廊左右两家,大院也是两家。王家是祖宗四代同堂,占了大院的一大半房屋,另一家是无儿无女老夫老妻住着一室一厨的房子。后院也只有一家人住在一起。王家货栈摆在榆木大门前也就不妨碍进出了。
朝阳街所在的这个小城镇由于其独特的边塞环境,以及历史上各种战争造成的族群迁徙,让这个位于河套中的冲击平原成为了落脚点。但是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在这个偏远小镇的周边都形成了以庙宇祠堂和城门楼子为主体的古建筑群,而这个繁华的城镇却只留下了一道孤零零的古城墙,围绕古城墙的居住点也都是一些低矮的,用土坷垃砌成的房屋,屋顶也不过是用木梁椽子简单搭成,上面覆盖一张席子又铺些芦苇,在覆盖一层用麦秸秆和成的黄泥就成了。而其临近的原州、灵州以及青铜峡这些小镇的房屋却是青砖绿瓦组成的建筑群。这可能是由于来自天南海北甚至是江浙沪皖两广两湖的人们只是把这地方作为歇脚的地方,而没有作为安家落户的城镇。这也难怪,从古上来说,这里就没有形成地方行政机构,只流传一个说法,一个叫吴忠的商人抓住商机,在这堵孤零零的城墙下搭了些个马圈,用于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商客,于是这疙瘩就形成了一条街市,又由于这条街东西朝向,就有了朝阳街的称谓。
王奶奶显然是说的不错,朝阳街就是依着这堵古城墙形成的。这条古城墙又是如何孤零零地杵在朔方一隅,而再没有其他门亭楼阁庙宇等古建筑,虽然各种民间传说都有,但却往往都是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传说。就拿这里农村有许多有名有姓的地名,已及散落在这些地名中的土城墙土围子,都与战国时期到秦汉时期以及以后的将帅姓名有关,也可以说是许多著名的兵家驻扎之地。比如说杨家寨子、薛家营、佐营,等等地名都有高大的古城墙遗址。而这些地名中的姓氏,很难在当地找到对应的家族。
这就可以说,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往往有历史依据和古城遗址作为依据。
古时候,征战沙场的将帅兵士都是带着家眷一起征战,一些老弱病残者,以及其一些家眷也会由于种种原因落脚在荒郊野岭,由此在此地形成一个个城镇乡里。虽然这地方是风沙弥漫的大漠孤烟,这些由于各种原因,遗留在这气候恶劣的边陲的将士家眷就会搭伙过日子,形成了一个个炊烟袅袅的村镇部落,让西北一隅的人们也有了中原一带的生活习惯。朝阳街的形成显然也与这些兵家将士的后代偃旗息鼓,落脚于朔方一带有非常大的关联。而散落在这样一个鱼肥水美的平原上的各种土城子,不正是由于战乱造成的遗存。
说也奇怪,就是朝阳街这个偏远街市,以后在任何战火纷飞的朝代更替中,再也没有发生过各种各样的战事。
一些落魄的朝廷偏安一隅的选择,都是远离这个物产丰富的朝阳街市,选择在有着大山深沟和荒漠草原做为屏障,打造一个个高墙城池。这也让这朝阳街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城墙,再也没有了相互衔接的门亭楼阁和青砖绿瓦打造的煊赫,这也让这个非常不错的平原缺少了古代社会形成的人文环境和历史记忆。居住在这里的王家张家李家赵家陈家等等各家,虽然来自天南海北,但由于人口迁徙更替频繁造成的各种原因,也就没有了基于每个家谱的本土人文历史,和体现在建筑艺术上的族群历史记忆。
这里的住房一律都是土坯平房连接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街市。谁家想建个新房,只要与邻居打个招呼,再到附近乡村召呼些村民,就忙忙碌碌地开工了,建房过程中也没有什么讲究。许多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在这里落脚,也只不过破费一点钱财,到附近的寺庙请个和尚或道士念个经请个符箓而已。吝啬一点的,只给邻里买点糕点水果打个招呼就破土动工了。
在王奶奶的记忆里,她嫁到王家,王家就在旁边盖了间两口子能够周转过来的,只有一个大土炕和土炕上放着的一个小火桌和两个大红木箱子的新房。她也是骑着一头小毛驴,头上插着一朵红绸做的红花,盖着红盖头,身上披着一朵绸缎扎的红花,让身上披着两个缎子被面的新郎牵着进了这家大院,随后就是一群半大小子闹婚礼,闹到天黑,她就这样让夫君牵进了黑洞洞的新房。夫君大名叫王义礼。
王义礼上完了高小刚上初中,懵懵懂懂中,家里就给他引过来这个媳妇。王义礼上头有个姐姐叫王大妞,在县里当公务员,职责也就是为官员们打扫个办公室的卫生整理个文件什么的。王义礼的姐夫叫牛家山,在县里军管会任职。
民主改革时,军管会是县上的最高权力机构,牛家山是县军管会的军代表,负责管理朝阳街道各项事物,在种种机缘巧合中也就认识了王大妞。
一次王大妞领着牛家山到家里吃饭时,老爷子就认定这是个以后过安生日子的靠山。毕竟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这个大家庭能不能够生存下去,往往不能取酒还独倾。有了牛家山这个为公家做事吃公家饭的靠山,也就在这个社会有了地位,能够站住脚。以后 行事就有了面子,说话就会掷地有声。王义礼对姐夫的话也是唯命是从。
有了老爷子给的这个面子,牛家山就把家安在朝阳街81号大院里,并紧靠着王家房屋搭建了一了个两室一厅的大平房,这也让王家人更有理由把大闺女许给可以安身立命的牛家山这个外乡人了。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朝里有人,就能在朔方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扎下根来。王义礼的姐姐姐夫看到弟弟的小媳妇进了这个大家庭,随即就在自己房子旁边为弟弟弟媳妇搭了一座土坯房,算是为王义礼成家尽了义务。
在这个院落,王家算得上是住得最久的一个大户人家,王家也可以说是这个院落的奠基人。王家在这里落户的第一代人是王义礼的爷爷王贵福。王贵福的父亲战死在沙场上,母亲就带着王贵福流落在这里,在朝阳街81号打了个窝棚,王贵福还是个毛头小娃娃,母亲带着他在门头摆了个小摊维持生计,不久又与一个单身汉搭伙在院内过起了有点烟火气的日子。母亲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后不久染病去世,继父也没有抛弃年龄尚小的王贵福,让他带着妹妹一起跟随着闯荡江湖,王贵福也跟着继父学了不少经商的本事。继父去世后,王贵福就在这个基础上闯荡出了一个有着王家品牌的经商家业。我老爷子能够在局势动荡中独善其身,就是看中了新的政府机构往往都急需钱用于恢复社会正常运作。看准了这一点,老爷子再不会把口袋捂得过紧,而是积极参加各种募捐活动,向政府捐些家产或现款。对于其他社会活动,老爷子能推掉就推掉,实在推不掉就顺势把钱用在刀刃上,由此老爷子便有一个开明人士的称谓。
王老爷子看着这个兴隆的家业没有被动荡不定局势毁掉,也就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第一篇完。郑继文原创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