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从来不是突然蹦出来就定型的，不同时代会赋予它不同的文学内涵与艺术审美。

白蛇传就是最优秀的中华民间传说。流传数百年，白娘子、许仙、小青和法海等人物形象早已深入百姓心中。

我们翻看唐代到元代的志怪小说，发现蛇精总是害人的反派。到了明代，民间故事改造大师冯梦龙编写了一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此时白蛇的形象就有了极大的改善，白蛇娘娘是一个富婆，美丽、多金、丧偶、自带丫鬟、倒贴上来，这样的爽文很好地迎合了当时读书人的痒点。只不过该文顾名思义，结局是雷峰塔永远不倒，男主角许宣（当时他还不叫许仙）很在意人妖有别，并没有为爱抗争。

冯大师这篇文章给后世的白蛇故事定了调子。后来的戏曲与小说做了无数次改编：白蛇出身地在青城山、峨眉山或是西湖底，小姐身份或是寡妇身份，小青是青鱼或是青蛇，是否有吕洞宾和王母客串，法海是乌龟、蛤蟆或是螃蟹，凡此种种，这些改编都是枝节上的，故事的总纲没有太大变化，唯有一个地方：结局雷峰塔倒下，才让故事的基调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小戏骨白蛇传

白蛇和青蛇在峨眉山修炼成人形，化名白娘子与小青，她们跑到杭州西湖闲逛，遇大雨，和书生许仙在船上偶遇，白娘子与许仙一见倾心。在小青的撮合下，一段人妖虐恋开始，镇江金山寺的方丈法海有心除妖，他劝许仙在端午用雄黄酒试探白娘子，逼出白蛇原形，这是故事第一次高潮，而后白娘子为救吓晕的许仙去昆仑山盗仙草，法海劫持许仙到金山寺，白娘子与小青为救许仙施法水漫金山，发生第二次剧情高潮。法海设计拿住白娘子，用雷峰塔压住她。小青逃跑修炼，多年后救出白娘子。

大家无论是看戏还是阅读连环画，都会发现一些剧情细节差异，但大都包含西湖船上相遇、端午节惊魂、昆仑山盗仙草、水漫金山、压入雷峰塔这几个主线场景。

从民国到当代，白蛇传本就是百姓喜闻乐见的经典戏曲，顺理成章成为连环画界的香饽饽。历数连环画版本竟然有18种之多，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白蛇传》在同名连环画收藏中足以称王。由于绘画时代跨度大，选用故事版本也不尽相同，每本连环画都有绘画和剧情的特色。下面让我们一起来欣赏各版本的白蛇连环画（时间顺序排列）。

1.陈缘督绘画《白蛇传》朝花美术出版社1953年

初版封面

这幅封面是白娘子盗取灵芝草后，被守山童子追杀的情景，色彩非常有年代感，暗沉的色调带有惊悚氛围。

画者陈缘督是北派连环画家，尤其擅长国画人物，老水浒连环画《清风寨》《大名府》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的线条精致考究，只可惜人民美术出版社从来不好好对待再版工作，不仅原稿留存下来很少，印刷制作也都是敷衍了事，我们只能从劣质的再版书上勉强辨认陈老的功力了。

再版封面

再版封面可能是重绘的，白娘子真的变成了“蛇精脸”，色调也完全不同。

这版白蛇传虽然笔法古朴有力，但仍然存在民国风画法的遗留，加之缺乏原稿，效果难称上佳。

2.任率英绘《年画白蛇传》 1953年

任率英的工笔重彩是一大看点，他画过不少的年画，白蛇传是他的一部代表作，他力求人物环境细致入微，精准无误，把工整做到了极致。当然如果以连环画的视角去看，任老的画过于静态，对动态场面就显得有些无力。

游船相遇

昆仑山盗仙草

白娘子穿这样的裙子逃跑，都不用别人出手，自己就先绊倒了。

水漫金山

白娘子率领水族进攻金山寺，河蚌，大虾，乌龟等着实可爱。以上形象都是取材于戏曲，因为大众对戏曲的印象已经先入为主，不宜做过大的改动。

3.董天野绘画《白蛇传》立化出版社1954年

董天野属于海派连环画家，他的人物面部表情带有些许恐怖，非常有辨识度，这得益于他对眼睛的画法，总是看不到眼珠子。但正是这样的表情，让故事有了更大的张力和冲突感，比起其他同时代画家笔下平平无奇的表情，董天野的画更得我心。

盗仙草

端阳喝雄黄

法海擒白蛇

董天野的年画版白蛇传

董天野还画过彩色年画白蛇传，但我认为并不出彩。

4.赵宏本等绘画 上海美术出版社1954年

连环画祖师爷，四大名旦之首赵宏本出手，此时白蛇传连环画达到了一个高峰。

早期版本封面

去年再版的封面

赵宏本、林雪岩、刘锡永，参与本书绘制的哪个不是鼎鼎大名的高手?他们的合作作品必然是赏心悦目的，一笔一划都尽显传统线描的工整又不失爱情故事的柔美感。上图杭州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游人如织，一图而尽知。

线条方面无可挑剔，但白娘子还是受到当时审美的局限，偏壮实，营养过剩。今天看来饱满的鹅蛋脸总是不如瓜子脸好看的。

街景方面，三位大师肯定不会让你挑出任何毛病，风雅逸致绝对更胜实景。

其实白蛇传这个题材，场景切换特别多，峨眉山，西湖，镇江，金山寺都有特别的景色。非常考验画家的场景排布。人物也多，有静态的你侬我侬，有动态激烈战斗，剧情本身就一波三折，对画家功夫是一次全方位的考验。

断桥哭诉

法海镇压白娘子

倒塔飞仙

赵宏本等人的白蛇传，脸部已经不再符合当代审美，有人戏称其为“胖白蛇”，但除了脸部，已经把传统白描功夫发挥到了极致，不失为一部佳作。

5.秀公 新建绘画《白娘子》江苏美术出版社1979年

秀公就是聂秀公，新建是朱新建，那时候出版社经常会挂作者的笔名而非真名，不知何故。白娘子虽然和白蛇传不是同名，但也算同题材。

送汤圆的吕洞宾

聂秀公画风遒劲，功底扎实，运笔力度很足。他是海派高手之一，朱新建是他带的新人。

可以看出，此时的白娘子还是没有脱离壮实的特征，下巴肉乎乎的。

聂秀公画的衣服褶皱刚劲长直，这样就显得有限繁复不自然，上图童子的衣服线条都堆在了一起，和赵宏本的版本比还是略逊了。

聂秀公还画过年画版白蛇，实属精品，可惜网上找不到清晰版。

6.电影版白蛇传，电影出版社1981年

1981年是白蛇传连环画爆发的一年，这年出品了好几册不同风格的白蛇传。

电影版白蛇传与电影几乎同时制作，电影连环画就是把剧照拼凑在一起形成画册，得益于它保存有效期比影像带更长，其中凝聚和留存了大量近代文化资料。崔永元就很喜欢电影连环画，为此他建立了一个专题馆。

1980年电影拍摄时主演李炳淑37岁，昔年的白娘子已经是白奶奶了。

虽然电影版连环画清晰度不佳，但其中年代感与真实感扑面而来，读来别有乐趣。

7.王建绘画 河北美术出版社1981年

王建和王月琴合作的河北白蛇传，是我心中最佳白蛇传版本！

王氏白蛇将细硬白描与黑块面结合，疏密有致，灵动活泼。白娘子与小青的情态都非常秀逸，或者说她们从根本上更像个女人而不是女汉子了。

这里的金山寺笔墨比较潦草，却把有写意留白的简洁。

水漫金山大战时，因怀孕而状态不佳，这里的微表情刻画尤其细致，后面大战的激烈感瞬间被读者忽略，而去关注白娘子的表情。

整本书基本没有画得差的，选页的时候也让我很头疼，每张都是仙气满纸，尽态极妍。

赶赴昆仑

情定终生

王建还擅长用天然景物做画框，以实现构图聚焦，这种技巧在摄影中也常被用到。无处不见的对称美，这是画家下了大心思的。

小青劝媒

2009年，这本书由陕西美术出版社夹在套书中再版，喜欢的朋友不可错过。

8.孙昌茵绘画 上海美术出版社1981年

这本上美出版的连环画，封面由华三川儿子华其敏绘制，内页画者是孙昌茵。这本出版后稿子就沉默在上美社的库房里，民间对该书再版呼声较高。

小白小青飞舞起来仙气飘飘，长江三峡尽收眼底，画家显然有优秀的运景能力。

这张动作构图不错，仙草生得太高够不着，更能显出得之不易。

孙昌茵的白蛇，细节刻画不足，但已突破了传统胖大妈的形象，构图也颇有创意，值得一看。

9.颜梅华绘画 浙江美术出版社 1981年

颜梅华是四小名旦之一，他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用墨线很粗，脸部也有一些狡诈感，他爱用戏剧的形象设计，善于观察与表现人物动态。

封面由刘旦宅绘画

再版封面

这本是西湖民间故事系列中的一册，颜梅华与颜志强合作，把颜氏墨法用到了极致。

颜梅华的将染墨用在背景上，显出他的与众不同，画面顿时脱离平面，有了层次感。

颜老总能把素描，线描衬线，水墨写意，黑白块面几种技法运用自如。他的人物已经是神形兼备，再配上对光影的精准把握，总能营造出奇妙的效果。

小青练武

太阳照进山谷，静谧中又有蓬勃希望，情景交融。

鹤童追击

构图方面，颜老很懂得怎么抓人眼球。白娘子的这些神态姿势，能挠许仙的心，也很挠读者的心。

可惜庞大的热闹市井场面，颜老的表现就有些杂乱，力不从心。

10.施江城《白娘子》湖北美术出版社1981年

湖北版白娘子，柔美做到了十足，就是细节不多，水平中规中矩。

11.万一兵绘画《白娘子下山》四川美术出版社1981

四川白蛇传是峨眉山传说故事系列中的，页数很少，带有写意风格，看腻了白描，调节调节视觉可以欣赏下。

人物体态足够优美，背景也有艺术感，可惜头部偏小，比例不正常。

12.姜录绘画《白蛇传》 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82年

1982年，黑龙江出版社跟风出了白蛇传，这本人物面目姣好，但线条也有些敷衍，算不上一流。

13.李瑞生《白蛇传》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

李瑞生的白蛇传，色彩表现艳丽，线条极具装饰性，单幅拿出去放在当代书籍中做插画毫无问题，在这本书中做了大胆的探索，人物形象接近剪纸风格，动态打斗发生变形，色调有节制得使用饱和度，做到艳而不俗。现在去国内著名设计师站酷网看，会发现不少这类风格的绘画，相信他们或多或少受到了李瑞生画作的启发。

封面

14.戴敦邦《白蛇传》浙江美术出版社1986年

当时戴敦邦已转型为大学教授，画国画了，不过这部浙江美术的西湖民间故事彩绘系列他还是出了力。

戴敦邦的很多画作有儿子配合完成，从上图看，许仙身上的线条远不如白娘子和小青，可能不是戴老本人操笔。

这张游船偶遇图，许仙趴在船里，非常生动有趣，画面的四人，各有情态，互成意趣，不可谓不妙。

这张愁端阳，枇杷树和菖蒲，都是时令之物，细节见真章，大师之作总是值得反复赏玩。

15.孟庆江绘画《白蛇传》人民美术出版社 1988年

孟庆江是人美连环画御用台柱子，他出手从不让读者失望。在80年代初白蛇连环画热后，不知为何1988年人美也出版了一本，在连环画下坡路的时间段出版精品，实在很令人迷惑。

孟庆江讲究下笔工整细腻，他的构图基本不会冒险，不会大开大合，比较保守，但他守住的是读者的审美，在变化不大的构图中，让美能最大程度释放。

16.王叔晖绘画《白娘子传奇》陕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

王叔晖是著名的工笔重彩画家，艺术成就直追赵宏本，她喜欢画仕女图，早年自编自画了一本白娘子传奇，这套稿子创作后没有出版过，前些年原稿被找到。这本书的故事也颇为有趣，讲的是白娘子是大户家小妾，被大户正妻设计驱赶她出门，流落街头的白娘子偶遇许仙，才有了一段良缘，这样的剧情设计更接近现实，脱去了神话色彩。

上图为正妻牛氏正串通奸夫和丫鬟，坑害白娘子。

人物缩颈躬身，还有浓郁的民国风味，但这一手线描功力绝非80年代那些画家能比。

当代连环画家李翔为该书补绘封面，李翔本来就有“小王叔晖”的美誉，他擅长才子佳人题材，由他补绘理所应当。

17.严绍唐绘画，年代不详

民国风大师严绍唐，他的线条粗糙，脸部勾画简陋是出了名的，但能有幸看到两张原稿，也可以欣赏一下。

18.陈克言绘画彩色白蛇传 民国

陈克言的白蛇传，以淡彩设色，读来清雅脱俗，如有贵人能将它再版，则不胜幸甚。

我盘点了一下，白蛇传题材的连环画居然有18种之多，这也出乎我的意料。这“18条白蛇”都有自己的独特风貌，让这部民间故事在纸上焕发光彩。本文搜集不易，希望美术从业者可以从中找到些许灵感，连环画爱好者可以增加一些收藏知识，民间故事爱好者阅读故事增加乐趣。

不得不叹服，我们中华国学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绵延不绝。单看一个小小白蛇传的故事，不仅是原著故事千变万化出诸多版本，其连环画艺术这一根枝头，都已开出繁花18朵。如果你还知道有其他落花遗落，请留言告知，我会做补足。

当然，白蛇的艺术之路还在继续，连环画作品没有消亡，还在延续，近年黑美老连堂出品了套书白蛇传，极大地丰富了原传说的剧情。

黑龙江出版社《白蛇传》套书

2019年的电影《白蛇·缘起》以精良制作赢得观众的好评。还有今年上映的新粤剧《白蛇情》。

白蛇 缘起

白蛇 缘起

白蛇传的艺术文化只是中华文化的一小片缩影。白蛇文化之美，是冯梦龙这些小说家，赵宏本、颜梅华、王建等连环画家，当代美术工作者，还有无数戏曲家演绎出来的。他们的辛勤劳动让这份美好传递千年，丰富和浸润人的心田。

他们值得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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