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张焱

编辑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近两年，哺乳期女性在职场遭遇不公的案例，屡见不鲜。

2023年4月，山东一用人单位开除哺乳期女员工，并拒绝进行赔偿，登上微博热搜；2023年11月，江苏一名研究生学历的女性职工产子后被单位劝退，引发热议；今年3月11日，广东一名女教师哺乳期返岗，学校将教师岗位调为保洁员，并单方面终止劳动合同，再次登上热搜。

我国《劳动法》规定，用人单位不得在孕、产、哺三期解除或终止女职工的劳动合同，辞退哺乳期女员工涉嫌违法。但最近几年，就业形式严峻，很多企业都在进行经济性裁员，哺乳期返岗女性首当其冲，沦为裁员的主要目标。

为了逃避赔偿，一些用人单位会以降薪、调岗甚至劝退、威胁等方式，逼迫哺乳期员工主动离职。《女性职场调查报告》统计，在职场维权案中，女性维权案件高达72％。这种有针对性的“裁员术”成为了职场女性的切肤之痛。

白雪今年34岁，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东北某四线城市的一家化工厂工作，经过近十年的打拼，她从普通员工晋升为项目负责人。

有了一定的事业和经济基础后，白雪在三十三岁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四个月的产假结束，白雪准备返岗，可是返岗的过程并不顺利。

她先是被调离原工作岗位，发配到机动科打杂；后又被公司以各种名义刁难，甚至还被安排去疏通马桶。为了保住工作，她一再退让，但最终，公司还是以减员增效为由将她裁员。

协商赔偿无果后，白雪决定申请劳动仲裁，通过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打破围猎“哺乳期女性”的怪圈。

本文根据白雪的口述整理完成。

休完产假，岗位没了

2023年7月，我的产假期满，把孩子托付给婆婆照顾，准备返岗。

上班的第一天，公司的HR告诉我，人事经理在会议室等我。

来到会议室，人事经理没和我绕弯子，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原来负责的项目已经有了新的负责人，暂时没有你能承接的工作，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家等公司安排，另外一个是调到机动科，你看……”

看着人事经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马上反应过来，公司是希望我能主动离职。

我在工作岗位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从没想过离职的事儿。

我还记得怀孕之初，人事经理主动和我商量，说我属于高龄产妇，公司为了照顾我，会多给几天产假。生完孩子，公司领导还专程到家里慰问过，送了不少婴幼儿用品，我当时觉得公司很贴心，现在看来“生子即失业”的刀终究还是落到我头上。

我心里很慌乱，但表现得很淡定，我没有当场做决定，只是说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

离开的时候，人事经理说：“孩子那么小，还是妈妈亲自带比较好。”这种明晃晃的暗示让我极其反感。

晚上回到家，我和老公说了公司的安排，虽然他也觉得很吃瘪，但又劝我：“我要是老板，也会这么做，在职场上这种事儿很常见。现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公司为了赶进度，肯定会用新人，等你产假休完，新人已经适应了工作，而且人家工资比你低，性价比更高，等你再回去就显得多余了。”

“可我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对工作我都是全力以赴，从来没犯过错，刚生了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咽不下这口气。”看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孩子，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老公无奈地摇摇头，“你怎么那么幼稚呢？这事儿的主动权不在咱们手里。辞退哺乳期女员工需要承担法律责任，所以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变相劝退员工，让你去机动科就是个借口。你要是继续留在公司，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他劝我先离职，在家照看孩子，他一个人的工资省着点儿花，足够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等孩子大了，我再找工作。

老公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最好的十年青春全部给了公司，怎么就得了这么个让人心寒的结果呢？

我考虑了一晚上，最终决定，不离职，去机动科。

白雪的劳动合同及相关资料

职场不公，围猎新手妈妈

机动科的办公室在北一层，阴冷潮湿，官方说法是处理公司应急事务、规范生产安全的科室，实际上就是一个 “杂务科”，甚至被戏称为“养老科”，专门接手其它科室不想干的杂活儿。

科里一共四个人，除我以外，另外三人都是男性，年龄普遍在四五十岁。

年纪最大的老张两年前还是车间主任，眼看要退休了，徒弟接了他的班，他就被发配到机动科。老张经常说：“混了一辈子，还不如门卫，人家至少每个季度还发套新制服。”

老李是车间技术员，属于工伤留厂；另外一人是业务组长的远房亲戚，姓王，左眼有些斜视，很少说话。

三个男同事都是大烟鬼，房间里浓烈的烟味呛得我整天咳嗽，办公桌下面扔着臭鞋，椅背上搭着油腻的衣服，满地都是机械零件，垃圾桶里的外卖包装几天不倒，都生了虫。

隔三差五，他们仨还会在公司附近买点熟食，凑在一起喝顿小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我，说我想不开，干嘛来受这份儿罪，和一群老弱病残混吃等死，不如回家看孩子。

每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机动科的人基本全部走光，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坐在电脑旁边，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

这就是我调岗后的工作环境，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返岗不到半个月，一个星期五，人事经理突然通知我，让我在周一的晨会上做个述职演讲报告。

我属于同级平调，被默认为机动科负责人，来公司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述职演讲这一说。

但公司既然要求，我还是用两天时间准备了书面稿，一边带娃一边背熟。期间，宝宝不停哭闹，表示抗议。

星期一的晨会上，我在述职演讲过程中，瞥见总经理在打哈欠，人事经理在低头玩手机，其他负责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眼神错焦，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用“公开示众”的方式羞辱我，提醒我要识趣。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坚持把报告讲完，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我读懂了他们的潜台词，领导都暗示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赖在公司不走？

接下来，公司的针对让我更受伤。

哺乳期女员工每天有一个小时的哺乳假（每天两次，每次半小时），述职演讲之后，人事科很快在公示栏里贴出了通知，上班中途回家喂孩子算旷工。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决定是针对我的。

为了让孩子吃上母乳，婆婆只好每天坐三站车把孩子送到公司来，过门卫时还要签字检查。我把孩子抱到公司的小会议室，拉上窗帘，锁上门，开始给孩子喂奶，看着宝宝稚嫩的小脸，感受着孩子的体温，心里觉得非常难过，几次红了眼圈。

每天这样折腾，大人和孩子都受不了，我只好用挤奶器给宝宝存奶，保存到冰箱里。每次上班涨奶，也只能自己在卫生间解决。

拼尽全力，只为保住工作

返岗之后的日子，我过得很憋屈，晚上经常失眠，还哭过几次。可端人饭碗就得服人管，我只能压下所有委屈继续工作。

返岗的第一个月，发工资时，我只拿到了2000多的基础工资，没有任何提成，也没有奖金，到手的工资还不及原来的一半。

我去财务科理论，出纳告诉我：“人事科那边下通知了，休产假期间你没有正常工作，工资是正常发放的，现在岗位调动，工资肯定要调整，再说，你现在的工作也比以前轻松。”

职位没变，工资少了，这就是变相降薪，事实上工作并没有比从前轻松。

乱麻一样的大事小情都会推到我身上：购买打印纸张、维修更换机械零件、清洁会议室地面、翻修办公楼外墙……其它三个同事不作为，我只能一个人协调工作，任务完成了，领导又对工作成果吹毛求疵，我生活在夹缝中，窒息极了。

偶尔孩子生病，想请假，领导还会以各种理由拒绝。我知道他们在一步步逼我主动离职，主动离职没有任何补偿，公司也不用负额外的法律责任。

白雪的相关证书

我不是没想过离职，但公司步步紧逼的作法，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

一天下午四点多，行政科打来电话，说三楼卫生间堵了，污水已经漫到楼下，让我们科找人去疏通一下。

科室的另外三个同事已经走了，如果打电话到厂外找人，不但要办理进厂登记、检查等一系列手续，发生费用后，找财务科报销，还会有人故意刁难。

我记得公司的仓库里有疏通机，于是，我决定自己干。

我戴上手套、口罩，穿上靴子，拖着近五十斤重的疏通机来到三楼卫生间，一进门便看到地面上积满黄色的污水，气味让人作呕，熏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硬着头皮走进去，把疏通软轴插到马桶里。第一次没有成功，机器的动力太大，我没抓牢软轴，软轴返弹过来抽到我胳膊上，弄了一身污水。

第二次成功了，原来是女同事扔的卫生巾堵住了管道弯口，这时我才记起，我也正处在生理期，却全身湿哒哒，站在又臭又冷的脏水里。

这时，一个保洁大姐推门进来，看到我亲自疏通马桶，非常诧异，她把我拉了出来，说：“真是的，你怎么能自己干这种活儿呢？”

我没说什么，笑着摇摇头。保洁大姐帮我把疏通机搬下楼，又帮我把卫生间打扫干净，这是我返岗以来，第一次有同事主动关心我、帮我，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调到机动科的第二个月，厂区发生了重大事故。一个化工球罐的温度突然升到34度，工人们抢修了近六个小时还没有找到问题，温度在持续上升，这种球罐的最高工作温度一般不能超过37度，持续高温会引起爆炸，而这种化工爆炸的威力是很可怕的。

公司马上联系了机动科，同时还报了警，警察过来协助疏散厂区员工和周边居民。

我们科的四个人火速赶到现场。老张做过车间主任，最有经验，拿到设备图纸后，我们围在一起，逐一分析原因，并开始一项项排除，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设备内检，终于发现是压力容器里的一小截钢轴出现了问题。老李不顾自己的残腿，钻到压力器内部，更换了钢轴，小王做了设备重试，排除事故后，我们又观察了两个多小时，机器运转正常。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机动科的四个人满脸油污，一身疲惫，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四个人不禁相视而笑。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哪有什么废物，不过是放错了地方的宝贝。

回到办公室，我刚想坐下喘口气，便接到老公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是横着从电话里飞出来的，“你不要命啦，家里还有孩子呢！”

此刻我才反应过来，冲向现场时，根本没考虑到爆炸的危险性，只想着解决问题。

被裁前期，与HR斗智斗勇

事故发生一周后，总公司给我们四个人颁发了二等功证书，每个人发了1000块钱奖金。

就当我以为我总算在机动科站稳了脚跟时，事情却发生了反转。

因为这次事故，总公司考虑到目前的经营状况，设备换新等一系列问题，决定裁员，机动科首当其冲，被列入裁员名单。

人事经理找我摊牌。这一次，我多了个心眼，带了录音笔。

白雪携带的录音笔

他对我说：“白姐，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如果你不想干了，可以随时提出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职位能不能保住。”

我说：“劳动法规定，用人单位不能在女职工哺乳期间解除劳动合同，这么做是违法的。”

他叹了口气，“白姐，你就别再为难我了，这是总公司的决定，我只是负责通知。再说了，你想想，即使你留下，公司发的那点儿工资也不够你家孩子的奶粉钱，你老公工作稳定，养活一家三口应该没有问题，你何必死撑呢。”

“我不是死撑，我理解公司的经营决策，但公司违反劳动合同，我要求支付赔偿金。”我说。

人事经理挠挠鼻子，想了想，又拿出一套方案。

他说：“那这样吧，公司现在确实困难，赔也赔不了多少的，你是老员工，又对公司有贡献，补你两个月的工资。”

“两个月？我的其它福利呢？保险怎么算？”我追问。

“总公司那边儿的细则还没下来，要不这样，给你半个月带薪假，有了消息，我再通知你。姐，先把离职申请书填一下，公司对你特殊照顾，日期你就写半个月后吧。”

我填好表格，递给人事经理，他看了一眼，飞快在离职原因一栏上写道：个人原因。之后，便让我签字。

我质疑：“离职原因怎么能写个人原因呢，明明是公司强制裁员。”

他脸上挤着尴尬地笑，说：“这是总公司统一要求呀，姐，我也做不了主。”

“那我拒绝签字。”我说。

“拒接签字的话，就不能算带薪休假了，只能算旷工。”人事经理开始威胁我。

“如果算旷工，你们就有了开除我的理由，对吧！你们要是打算弄虚作假，我就申请劳动仲裁。”我也没客气。

人事经理说：“那，我和经理再商量一下，之后给你答复。”

我转身走出会议室，赔偿不合理，离职原因不合法，我不能轻易妥协。

我带着自己的物品，离开了公司。回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工作，还有十多年的青春。

决定反击，我申请劳动仲裁

我成了全职妈妈。

孩子的出生仿佛一块试金石，让我看清周围是人是鬼。

接手孩子之后，婆婆再没帮过我一次。每天面对乱糟糟的婴儿用品、洒满桌面的奶粉、垃圾筒里成堆的尿布和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我经常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自从老公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有工作的时候，我们的工资都是存进共同账户，谁用谁取，如果有结余就存成定期。自从我成了全职妈妈，他再没往账户里存过钱，需要用钱的时候，我必须向他伸手。每次向他要钱，他表情里隐藏不住的嫌弃让我很受伤。

可让我受伤的不仅仅是家庭关系的变化。

有一次，我带着孩子去街心公园晒太阳，一个职场丽人从我身边经过，在橱窗的反光里我看到了擦肩而过的我们。

我一身睡衣，形容憔悴，戴着可笑的毛线帽，刚刚喂过奶，半敞着胸。而她，一身质地精良的职业装，抬头挺胸从我身边走过。她就是曾经的我呀！这种对比刺中了我的软肋，我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

我工作了那么多年，生了孩子却被裁员，我承担了那么多家务，却没有人看见一个全职母亲的隐形价值，一种拼尽全力，却不被认可的耻辱感淹没了我。

等公司通知期间，我曾多次打电话给人事经理，他从一开始的应付变成了拖延。

他说：“公司的补偿条件对你已经是个例外了，你也知道公司运营情况不佳。”

后来他又说：“公司正在并厂，补偿的事你和财务科那边对接吧，我也不太清楚。”

再给他打电话时，直到下班，他都没有接我的电话。

一个月后，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孩子太小，我不方便亲自去跑流程，我决定请律师申请劳动仲裁。

老公知道后说：“争什么争呀，你知道仲裁大门朝哪边开吗？有请律师的钱不如留着给孩子买奶粉。”

我没理他，下定决心和公司打官司。

律师姓李，很资深。我和他签了委托书，他告诉我：“《劳动合同法》第四十七条有明文规定，女员工在哺乳期内被强行解除劳动合同是违法的，工作年限每满一年可获得两个月工资的经济赔偿金，其他经济补偿及社会保险、住房公积金应该按照相关法律规定执行，所以仲裁的结果对我们非常有利。”

李律师的办事效率很高，他马上开始着手准备《劳动仲裁申请书》，去法庭申请立案。李律师希望，我能协助提供相关证据，包括：我的身份证明材料、存在劳动关系的证明材料和其他材料（包括属于事实劳动关系期间的工牌、工作证、工资卡等）。

幸运的是，让我填写离职申请那天，因为拒绝签字，把离职合同带回了家，而且我还有录音，离职合同和录音成了最有力的证据。

白雪的调解书

我在公司工作十年，按劳动法规定，工龄每满一年，公司应赔偿我一个月的工资，又因在哺乳期内被非法裁员，应赔偿双倍，所以公司应该赔偿我20个月的工资，同时补缴最后一个月的社会保险。

仲裁被受理一周之后，正式开庭，公司自知理亏，不想浪费更多时间和经济成本；另外，我在李律师的提醒下，拨打了社保稽查投诉和税务稽查投诉，一系列的操作让公司方在调解环节便同意支付赔偿，赔偿金共计53583.4元。

双方当庭在调解书上签字。半个月后，我拿到了法庭邮寄到家中的调解书。公司在我离职两个月后，终于将全部补偿款打到我的工资卡上，我签好离职申请，邮寄到公司。

我的这场反职场围猎终于赢了。有了这笔钱，至少可以维持我和孩子一年的开销，再不用伸手找老公要钱了。

我把我的经历告诉大家，是想提醒同样处在哺乳期的返岗妈妈们，如果你们也不幸被裁员，在同意离职之前一定要先把钱结算清楚，律师建议，最好是等钱到账后再办理离职手续，以防公司在你离职后找各种理由不支付。

沟通无效引发劳动纠纷时，一定要走仲裁，不用怕，也不用觉得丢人，那是你应得的利益。

走过这场纷争的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生活、婚姻中出现的问题。

曾经，我以为婚姻关系是相濡以沫，我走不动了，你背我一程，你走不动了，我拉你一段，我以为就算我失业了，对方也会拍着胸脯说：“放心，我来养你和孩子。”经历过这次职场危机后，我对另一半的信任和依赖感减弱了，信任变成了失望，依赖变成了提防。

我可以理解女方突然失去经济来源，男方会有恐慌，心理压力会随之增加，在磨合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矛盾。但从他的所作所为看，比起相信人品，我更愿意相信世事无常。

接下来，我不想做全职妈妈，计划先在家里接一些兼职，等孩子满一周岁，再重回职场。因为我意识到女人只有经济独立才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才会更有安全感，也会有更多选择的自由。

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绝对的平衡。维护自己的权益，无论是职场利益还是夫妻利益，都要从保护自己开始。放弃应有的权利，只会纵容龌龊的蔓延。我坚信，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是在一次次自我权利的捍卫中积累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