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以前是乡村讼师,在我们那小县城,帮四邻八荒的乡亲们写状子。
来找他的,都是口口相传的老百姓,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大部分都是社会最底层。
写完状子,我爸会给他们念一遍,他们就自己盖个手指印,再拿着状纸,去找政府有关部门反应情况。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十五六岁漂亮姑娘的刑事案件,当时我还在读初二,这个女孩子也只比我大一点点。
我在家翻我爸写的案卷玩,忽然里面掉出来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孩子的大头寸照,乌黑的头发,乌黑水灵的大眼睛,只脸颊皮肤雪白,白里又透着粉嘟嘟的红。
看到她照片的一刹那,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好漂亮!”然后我爸听到声音,立刻就过来把她照片和案卷都收起来了。
我问爸爸这个姑娘是谁,长得好漂亮啊。爸爸说她就是因为漂亮才惹事的。
然后我爸讲了她的案子,说她被一个男的杀了,尸体装在皮箱里,放在旅馆的床底下,都好几天了才被人发现。
然后现在她爸爸在找我爸爸帮忙写状纸,说他不要赔偿,只想让那个凶手偿命。
因为她很小的时候也没有了妈妈,一直和她爸爸相依为命的。她爸爸年纪也有些大了,身体不好,也没什么文化。女儿不在了,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
我问爸爸那她的官司能打赢吗?我爸说这个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帮人写材料,反应情况,这个案子是刑事案件,检察机关会公诉的。
后来我就写作业去了,只在心里惋惜那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不在了呢。
然后又过了大半年吧,一天我爸和人打完电话后,整个人很难受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他才告诉我,说之前他帮忙写材料那个姑娘的爸爸,在去有关部门反应情况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和人起了争执,情绪又很激动,他一气之下心脏病突发,就死在了别人单位那里。
他弟弟打电话给我爸爸说了这件事,并表示他没有能力再给他哥哥和侄女继续打官司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就这样,这个漂亮姑娘的案卷,成了我爸爸写过几麻袋材料里的一本,再没有了下文。
直到看完电影《三大队》,我才忽然想起来。
或许比起电影里,有一个负责任的老刑警坚持心中的正义,更多的人间道,大都不了了之。
2022年那一年,我爸去世了,走的时候也是心脏病发作。
现在的我,时常想他,想他一个人,如何在90年代的下岗潮中,独自抚养我长大,又要挣钱,又要照顾我生活,还把我一直供到大学毕业。
我爸这一辈子,真的不容易。尤其他经常打交道的,还都是那些社会最底层遇到各种不平事的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找他写材料反应情况那种。
如果我是他,可能早崩溃了。所以他也一直很避讳给我看那些案卷,只让我看文学名著,所以我后来写了很多小说,但都没有一个,能有他那些封存的案卷,那么沉,那么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