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椭圆形的故乡》—三浦哲郎【日】

柯远说文学 2024-09-18 10:22:35

三浦哲郎,日本乡土作家,能了解这位作家还是因为吉井忍那部《四季便当》,她在炸虾便当那篇介绍了三浦哲郎的小说集《冬雁》,其中《盆土产》一篇讲述了生活在日本乡下的一户家庭,父亲到很远的大城市务工,姐弟两个和奶奶相依为命,父亲一年只有盂兰盆节可以休假两天,结果一次休假带回了炸大虾,而我也第一次尝到了大虾的滋味,很温馨感人的一篇,本来想发这篇的,但是实在没有找到译文,只得作罢,想自己翻译,想想我这二把刀的日文水平就算了。这样优秀的作家译本如此之少,不禁一声叹息。

本篇选自三浦哲郎短篇集《田野》,译者陈生保。

椭圆形的故乡

从早到晚不停地步行走路,成了他星期日必做的功课。

早晨,从宿舍出发,乘上公共汽车和电车,去到陌生的街巷,便开始步行。如果是晴天,就穿一双帆布鞋,要是下雨,那末脚上是长统胶鞋,手里撑一把透明的尼龙伞。

路上,遇到小的烟杂货店,就去买一包烟,尽管他並不会抽,乘机问一声:“这附近有没有高级公寓?”要是有的话,就打听好前去的路径,然后登门询问道:

“请问,这里有没有个叫三户部美佐的人呢?”

怕万一改了名字,还特意举出美佐相貌上的二三个待征,最后还添上一句:“年纪十八岁,可能带着一只黑猫。”

带只黑猫、单身住在高级公寓里的妙龄少女,这样的人物看来並不多见。因此,大多数高级公寓的门房,只是在瞥一眼他那乱蓬蓬的有点发黄的头发和他那身早已洗得褪了色的工作服之后,回答说:“这里没有那样的女人。”也有的在回答他的问话之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问道,“您是谁?”他便老实地自报姓名:“我叫会田耕平。”对方又问他和美佐是什么关系,这可使他有点窘追,他只好回答说:“俺们,是同一个村子里,一起来的。·····是乡亲。”

他走出一幢高级公寓,又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有时也不免糊涂起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呢?难得的一个星期天,干嘛非得这样走呢。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般模样呢?

他一路寻访,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回走。这时,那买了也不抽的香烟在口袋里只已积了三四包了。当他把香烟带回宿舍送给看门的大婶的时候,她还满以为是他玩打弹子游戏得来的奖品哩。

“啊哟,这么多烟呐,可谢谢啦,近来你的手气可真是越来越好啦。”大婶讨好地说。

在步行走路成为他的日课之前,每到星期天,他都上深川市中心的一个小公园去玩秋千。

说是玩秋千,可也没象小孩子那样,站在秋千板上,在空中划着半圆,大幅度地荡来荡去。他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不能像孩子那样忘情地玩耍了。再说,即便他想荡得金属环“吱吱”作响,也因为右手已经没有母指和食指而无法握紧秋千绳了。

他只是坐在孩子们站立的板上,用两臂搂着秋千绳,慢悠悠地晃荡。在这么晃荡着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在家乡的村子里,学校办公楼进门处的壁上,挂着一只大钟,这秋千的振幅,岂不和那只壁钟一样吗?当他肚子伐了的时候,荡着荡着,头脑昏晕起来。这又令他回忆起在村头的池塘里划船玩时的情景。这秋千上的昏晕和那划船时的昏晕又何等相似啊。

肚子咕咕直叫,饿得支撑不住了,他便到公园里对面角上一片长势不好的希马拉雅杉下的吃食摊去吃点东西。他老是把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左手拿着竹串吃着。吃食摊的大爷知道他的右手没有母指和食指。他第一次去吃的时候,因为味道好吃,一串又一串地吃个没完。

“这是最后一串”他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道,一边又拎起一串卷烧的乌贼鱼。正在这时候,吃食摊的大爷冷不防地开口说:“总共二百四十元啦。”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了右手,找起钱包来。

“不用急,不用急,只要带着,尽管慢慢地吃就是了。”大爷笑了笑,又说道:“你那右手是怎么弄的啊,真罪过啊。”

既然已经被人看见了,那也没有办法了。

“是以前,在做垫子馅儿的工厂的时候,被切割机切断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垫子的馅儿?”

“是的,是塞在垫子里的填料。用人的头发啊尼龙废丝啊什么的,浇上橡胶液,然后制成薄板,再用切割机切成大大小小的块块······”

“是被那切割机切断的吗?”

“是的,因为当时走了神。”

然而,这话是他神志清醒之后厂长和年长的工友说的,他自己则记得是全神贯注地在工作。因此,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怎么会那样。他只觉得是机器伸出来咬了他的手。

“实在太巧啦。”大爷雏着眉头说道:“把两个最要紧的手指给丢啦,很不方便吧。”

平常倒並不觉得有多大不便,但是想到将来的生活,不禁心情暗淡起来。靠这只连铅笔都拿不住的手,到底能找碗什么饭吃呢?办公室的工作,他是压根底儿就没有想过。照这样了,连操作机器和细巧的手工都无法胜任了。要说缺一二根手指也不碍事的工作,就只有干粗重的力气活了。而在这方面,他也不是很有信心的。

“那,你现在还在做那个什么······的馅儿吗?”

“不,现在在装订社里,坐卡车。”

“噢,难怪你很会开车呢。”

“俺不是司机,是司机的助手,专门装卸货物。”

大爷听了,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原来如此。”接着,他默默地把右手伸到他面前,只见少了一只无名指。

“这可不是切割机,是机关枪弄的。”大爷这样说。

又一个星期天。

“你住在这附近吗?”大爷问。

“俺?在神田。”他回答说。

“神田?从神田跑到这儿吗?”

“是的。坐公共汽车来的。从东京站的南口上车,乘十九路。”

“真是想不到啊。我还一直以为你是这附近的呢。”

难怪他星期天上午来后就坐在秋千上无所事事地晃荡,要直到太阳下山才离去。

“因为这附近有个熟人。”他眨巴着眼睛说道。

“可你老是一个人么。”

“······因为人家不在家。”

“要是不在家的话,下次再来不就得了吗?何必这么傻等呢?”大爷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但他並没有这么说出口,而是说道:“东北人,耐性可真好啊。”

听大爷这么说话,他不免有点吃惊,因为他从来没有给他讲起自己的家乡是哪里。

“听话音就知道啦,我当兵的时候,和东北人在一起······他们都死光了。”

他听了,一句话也没说,便又走回秋千架去了。

他坐在秋千上,正好面对着公园外马路对面那条浅浅的胡同,胡同的入口处有一间平房,平房的门口挂着一块招牌,招牌的上方並排着三扇窗户,那是平房后面那座洋灰公寓二楼的窗子。三扇窗的正中一扇,就是三户部美佐房间的那一扇。美佐的房里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床,她一直和一只名叫阿玉的黑猫住在一起。

不过,黑猫阿玉虽是从乡下带来的,但那张漂亮的床却是美佐到酒吧间当女侍之后买的。他清楚地记得美佐第一次让他坐在这张床上时的情景。他一坐上去,两只脚竟不由得离开了“塌塌咪”,浮空了,身子则象一只被人推了一下的不倒翁,摇摆不停,这使他大吃一惊。

这里面究竟装的什么馅儿啊。他根本没有想到床铺会是这么松软。那时候,他从这种意外的松软里,不仅感到了不安,更感到了某种不祥,事到如今,他才醒悟到,那正是一个予感。

“从下回起,咱们就这么着,以毛巾为号。要是窗上挂着红毛巾,意思是说我正在睡觉,请你不要打扰我。”这一年的夏天将要结束时候的一个星期天,上午九点过后,他去看望她,敲了她的门,美佐突如其来地对他这么说道:“要是挂着白毛巾,是你可以上来的标记。什么毛巾都没挂,就是我不在家。就这么办。”

那次,美佐隔着窗子说:“是阿耕吗?”稍停之后又说:“到前面的公园等我。”在这以前,她总是穿着蜻蛉翅膀般轻薄而肥大的长睡衣就来开门的,嘴里一边说着“我还睡着呢,进来不?”而他则说:“不进去了,我在外面等你。”然后就到楼下胡同里等美佐的门窗打开来。可是,那天早晨,美佐不仅没有开门,而且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话。这种事是他们两人从乡下一起来到城里之后从未有过的。

会不会在店里碰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呢?或者身体不舒服呢?他心里暗暗思忖,一边按美佐说的来到公园。过了一会儿,美佐快步跑来,她那染成了红色的头发,在肩后随风飘着。

“从下回起,咱们就这么着。”美佐冷不防对他这么说。他以为是别的什么事呢,谁知是说以窗上的毛巾为号。

“要知道,不这么办,我睡眠不够,可受不了啦。咱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啊。星期天的过法不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你说是不?你也得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么。”

美佐操着一口已经学会了的十分纯熟的东京话,只顾自已说着,就如非把堆积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不可似的。而他呢,他完全没有想到美佐竟会当面跟他说这些话。他惊慌失措,只是呆呆地望着她那口红脱落之后显然变得很苍白了的嘴唇。等她闭上嘴的时候,他急忙说道:“我知道了。我照你说的做就是了。请你别再说什么咱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啊这种话,好吗?”

美佐耷拉着有点浮肿的眼皮,默不作声。他想缓和一下空气。”红毛巾停止前进,白毛巾通行无阻,什么毛巾都没有就向后转走。”他带点夸张地弯了一下右手残留的三根手指之后又说道:“这简直成了交通信号啦。”

说着,他微微笑了一下。这时,美佐却眼睛望着别处,铁板着脸,一点没有笑意地说道:“就是么,老以为还是在乡下的街上呢,那可就对不上号啦。”

谈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那一天,就这么站着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回去了。第二个星期天,他跑去一看,只见美佐的窗上,什么毛巾也没挂。这是她不在家的信号。他站在胡同口仰头向上张望,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美佐会不会把毛巾之类忘了呢。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人叫醒,谁都会不高兴的。那天早晨,美佐会不会为了出气才信口开河地讲了那些无心的话呢。

总得再去敲一次门才死心啊。他沿着公寓的楼梯拾级而上。这时,隔壁的门“嘎”的一声响,穿着棉睡衣的林田先生正好从厕所里开门出来。他抽掉了嘴里衔着的牙刷子说道:“美佐小姐出去啦。”

他“啊”的应了一声,行了个礼便下楼去了。美佐没有忘了约定的暗号。他走到胡同口,又回头张望,美佐的窗上还是什么都没有。她彷佛在说:我不在家,请回去吧。

然而,他並没有就此回去,而是穿过马路,来到了公园。因为没有长椅,他便坐在秋千上,从这里能够望见正对面的胡同口和美佐的那扇窗户。尽管美佐要他回去,但是他却无处可去。和美佐的房间不同,他所住的宿舍里,除了一床薄被之外,别无他物。他即使回去了,也是空对四壁而已,又有什么意思呢。他暗暗思忖道:“还是这里好。我就在这里等美佐回来吧。”

直等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美佐都没有回来。第二个星期天,第三个星期天,他都同样地等着。美佐的窗上依然如故,什么颜色的毛巾也没有。天黑之后,她的那扇窗户仍然没有射出灯光。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到星期天便怀着炽热的希望走出宿舍,上公园里来。路上,有时也不免想道:“今天会不会又不在家呢。”但是他还是不能就此罢休,半路上折回宿舍去。美佐在不在家,得去看一下才知道。也许今天她在家呢,也许窗上正挂着白毛巾呢。

受这“也许”的诱惑,他来到这里,受“也许”的诱惑,他直等到日暮--而这些完全成了他星期天必做的功课。到下午,坐得屁股痛了,然而他並不感到厌倦。吃食摊的那位大爷说他耐性好,但是对于来东京之后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和美佐一起度过的他来说,没有美佐作伴的假日,完全不知道如何打发才好。

他並不是一个人在发呆,而是在等着美佐。想到这点,他便精神振奋了。虽然等了一天,美佐还是不见回来,但是他没有徒劳之感。当美佐的那扇窗子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金光的时候,从那吃食摊飘来的香气,刺激着他的辘辘饥肠,这使他很难受。他强咽着从舌根涌出来的大量口水,最后,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终于从秋千上站起来。他多么想奔到吃食摊前,一串一串狼吞虎咽地吃个痛快啊,但是他怕听大爷说:“今儿个又白等啦。”为此,他只好不去吃。

今天明明是星期天么,可美佐到底在哪儿,在干什么呢?

有一回,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美佐会不会已经不住在这公寓里了呢,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驱使他曾悄悄地沿着楼梯上去看过。到了楼上,只见黑猫阿玉默默地蹲在美佐的房门前,活像是个守门人。他想,既然阿玉还在,那末美佐也肯定是在的。

他松了一口气。他对阿玉早就怀有怨恨,便打着响指吓唬它,谁知阿玉却照旧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一幅不屑一顾的神气。

他在乡下的时候,便不喜欢猫,不光是这只阿玉。美佐却把阿玉当宝贝。为此,他把阿玉看作例外,极力让自己对它喜欢起来。但是他的努力终于失败了,相反,他恨起阿玉来。

阿玉是美佐乡下的家里那只猫养的。一起来东京的时候,还是只小猫,叫起来“咪、咪”的。美佐是把它装在一只小篮里拎来的。但是在他看来,阿玉对于美佐来说,不啻是个丧门神,美佐却不辞辛劳,特意从乡下把这带来厄运的丧门神带到了东京。

美佐来到东京之初,按照在乡下时与他的约定,她去面包工厂当了女工。但是只干了三个月,她就辞职,转到商场当店员,在那里也干了不到四个月,又转到饭店当服务员,接着又在美容院、咖啡店、快餐店等处干活,如今则是酒吧间的女招待。在前后三年的时间里,她一共调换了十几个工作单位。

美佐曾经说过,她之所以在哪儿都呆不长,是因为她随身带着的那只黑猫阿玉常常引起纠纷,为此,弄得她与周围的人关系不和,处境孤立,最后只好离开。他不原把美佐看成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人,自然就把怨气转稼到阿玉身上,对黑猫白眼相看。他深深感到,美佐自来东京之后变化很快,如今的她已与从前判若两人。但是,如果这突变的原因不在美佐本身,那末,他只能认为这是阿玉造成的。阿玉利用她得宠于主人之便,任意操纵着美佐在人生之路上的航向。

然而,关于工作单位,连他自己也无法夸什么海口。最初,他进了寿司店,准备含辛茹苦地一直干下去。但是,他在那里尝到的却不是劳作的辛苦而是常常要吃人嗤笑的精神上的痛苦。技术的高下是完全无关大局的。首先,他怎么也学不会这样的本领;当客人拨着店门上的布帘进来的时候,就得不失时机地用一种清脆而宏亮的声音喊一声:“请进!”而他却一看见客人的脸,还没开口,就不知不觉地鞠起躬来。这么一来,便耽误了时机。他的这个习惯,直到他离开寿司店都没有改掉。

从寿司店出来之后,他又进了西洋点心店,接着又转到中国菜馆,换了好几处。但是到哪儿,都是听从使唤,怎么也上不去。他只好放弃在服务行业工作,进了垫子工厂,然而,不到半年,竟把两只至关重要的手指给丢掉了。

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由得想道:如果说阿玉是美佐甩不开的累赘,那末,自己也有个与阿玉相似的累赘之物。而且,由于自己的累赘之物就寄生在自己身上,因此,即使想对它发脾气也是无计可施的。

美佐养的那只黑猫阿玉今年虚令四岁,长得园鼓鼓的又胖又大,是只雄猫。每当他看到美佐反背着手依在那张松软得令人感到不吉利的床上,而穿着短衬裤的大腿上睡着阿玉的时候,他禁不住想道:这难道就是五年前与自己一起离开乡下的女子吗?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把目光从美佐身上移了开去。

十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晌午刚过,他在吃食摊吃完东西,正在付钱的时候,林田先生从这里经过。他穿了一身很少见穿的短下摆的青地白花和服。大概是上温泉洗澡回来吧。刚洗过的头发还湿着,手里提着毛巾。他向林田先生鞠躬行礼,林田稍感意外似地放慢了脚步。这时,他只好用在寿司店干活时好不容易学会的礼貌用语,说了声:“您好啊。”说完,他正要再回到秋千那里去。这时,林田先生追上来说道:

“请稍等一下,也许是我多管闲事。”

他以为什么事呢,谁知林田先生对他说:“您是不是来找美佐小姐的?她可在三天前就已经搬到别处去了。”他听了,只是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袋嗡的一声,象被人用棍棒敲了一下似的。

“我想您可能是在等她,所以·····,那末,这就失陪了。”

当林田先生已经开步走了之后,他才慌忙地开口说:“请问。”

“您是问她搬到哪儿了?这可不知道。她连我都没有告诉,同公寓的人谁也不知道,就连管理公寓的大伯也一样。”林田先生说了这些话之后,便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接着说道:“大约是两个星期之前,美佐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她就要搬到高级公寓去住。但是,谁都不清楚她到底搬到了哪儿。”

“称做高级公寓的,整个东京可有的是啊。她没有跟你讲过吗?”

他摇了摇头。“啥也没······”终于用了土话这么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别急,过几天会有信来的。除了等她来联系,没有别的办法啦。那末,回头见。”林田先生这回急步走出了公园,象是逃跑似的。紧跟着,他也步履蹒跚地出了公园的门。他想,以后也许不会再来这个公园了,因此当路过吃食摊的时候,他无意地向那位给他看过缺了无名指右手是大爷微微举了举手。

也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浑身冷得厉害。他把折着的毛衣领子竖起来挡风,随手将外面穿的工作服那已经软塌了的衣领也竖了起来。

他只顾往前走,连走过了汽车的站头都没有发觉。走着走着,终于走到了门前仲町,他已经不想再坐公共汽车了。他惧怕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去扭开他自己屋子的电灯,他希望尽量回去得晚一些。他继续往前走着。

他走在永代桥上,强劲的江风吹得他摇摇晃晃。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就如要浮到空中似的。他几次在大桥的钢梁之下站定,稳住脚步。按理说,她美佐才是断了线的风筝,然而想不到他却深感不安,彷佛反倒是他自己就要离开地面,飘浮到空中,被风带到举目无亲的地方去似的。

他不停地走着,来到了日本桥,但是回宿舍去的时间还太早。现在是星期天的下午,座落着几家百货商店的大街的人行道上,人流滚滚。他像在人流之上飘浮着似地来到一家大百货商店的门前。他看见商店的入口处竖着广告牌,上面写着“日本盆栽名品展览”几个大字。

当他看到盆字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急忙用工作服的袖子拭了一下眼睛,重新看这块广告牌。啊,“盆”字,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字眼啊。他家乡的盂兰盆节【注1】比东京要晚一个月,八月十三日开始。那一天,当暮色苍茫的时候,人们都来到位于后山山麓、属于寺院所有的公墓墓地,各自在自己家的墓碑前,用松树根点燃起迎接孟兰盆节的圣火。而当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从远处看去,山麓斜坡的墓地上,闪动着二百几十个小小的火的花朵,寺院细长石阶在这一大片火的花丛中穿过,宛如一座横跨在火池上的吊的桥。

自来东京之后,三年来,无论是盂兰盆节还是新年,他一次也没有回乡下去过,他並非离家出走。但是,父亲去世之后,一个男的货郎老是赖在母亲的身边,使他很不愿意回到乡下的家里去。中学毕业以后,他抱着不再回去的决心,逃跑似地离开了村子。从那以后,他满以为和故乡一刀两断了。然而,正因为如此,当他久别故乡之后见到“盆”字的时候,这“盆”字却化作了故乡墓地杉树林里迎盆圣火的一缕缕青烟,渗入他的眼帘,催他落泪。

那块广告牌上写着的七个字中,只有“栽”字他还不认识。但从其他字来判断,他想,这肯定是从日本各地收集来的用于盂兰盆节的各种物品的展览会无疑。既然如此,这就使他不能过门而不入了。

然而,当他坐着电动扶梯来到楼上的会场的时候,他却只看到几十个种上了小树的陶瓷盆子並排放在铺着白布的低矮的架子上,其他什么也没有.他很扫兴,怅然若失地佇立在种着一枝扭曲了的小松树的盆景前面。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他的官膀,喊他道:“不是会田吗?”

他回头一望,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身后站着的是他在垫子工厂干活时担任门卫的都留。他感到在意外的地方遇见了意外的人。都留好象也很觉得意外,吃惊地望着他,说道:

“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也喜欢盆栽吗?”

他这才知道,原来排在这里的种着小树的盆子,名叫盆栽。

为了不妨碍别人观赏,他们转移到别的地方,站着说话。都留问他,受伤的手是否已经都长好了。他便从裤兜里抽出右手给他看。在工厂的那阵子,对于面孔长得有点象狐狸的都留,他从一开始就有好感的。而都留呢,也还清楚地记得他是一个一下子丢了两根手指的倒运的工友。

都留建议道:“你还是第一次看吗?那末咱们一起看吧。”于是,他们便从头开始,一盆盆地看下去。都留好象已经过好几回了,他就每一盆盆景的特色和制作者的苦心,给会田作了详细的讲解。

都留紧贴他的耳朵说话,那吹进的热气,使他感到怪痒痒的。

“你知道得真详细啊。”会田惊讶地说。

“说起来,这玩意儿,我也已经学过好些年啦。我制作的盆景,虽然没有拿到这样的“名品展”来展出的水平,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名品啊。你要不信,下回请到我家里看看去。”都留这样解释道。

他不喜欢那种硬是把枝干扭曲或是故意选一个树瘤的盆景,他觉得还是保持树木原有特色的好。举个例子来说,那棵枝干虬曲,给人稳重厚实之感的虾夷松就不错。还有一盆桧树,一只老根上伸出三根枝杈,象三个亭享玉立的少女,这一盆也很好。他特别喜爱的是一种名叫“合栽”的盆景。这是将几枝同一种类的树木,象树林似地种在盆子里。例如榉树的合栽盆景,就象把大地上某处实有的榉树林,照原样压缩在盆子里似的。细细看来,完全具有原来景致的神韵,再现了大自然的一小块天地。

因此,当他从头至尾看完之后都留问他喜欢哪一盆时,他不加思索地当即回答说:“喜欢合栽。”

“是合栽吗?果然不错。我早就料到合栽会合你的心意的。其实,我也是喜欢合栽的。制作合栽盆景,我还多少有点信心,我真想把我制作的给你看看。真的,下次到我家里来,我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合栽盆景呢。”

都留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为他画了一张从车站到他家的路线图。

“下星期来怎么样?”都留性急地说。他有点举棋不定。但是,他忽然想起:对了,下星期天,他已经不必上深川的那个公园去了。这时他才发觉,在与都留观赏盆景的过程中,他竟把美佐不辞而别、消声匿迹的事全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他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当美佐还在深川的时候,一个星期对他来说是感到非常长的。然而这一个星期却过得很快。彷佛观赏盆景的星期天刚过,而下一个星期就紧跟着到来了。这一天,他照旧上午就离开了宿舍,这已经是他长期来形成的习惯了。如今,他已经无处可去,便决定去看望都留。

都留的家在靠近荒川堤防的杂沓的市街上。他按着地图寻去,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这是一幢座落在胡同深处的住家,比预想的要小些。但是,当他来到后院的时候,只见院子里有一座象梯子一样由好几级组成的棚架,架上排满了盆景,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他没有想到都留竟会拥有这么多盆景,不禁惊呆了。

都留早就为他把合栽盆景全部集中到了一个架子上。他立即观赏起来。就在这一架上,有一盆合栽使他瞠目而视了。那是在一只象菜盘似的扁平而椭园形的盆子里,用土堆成一边高一边低,象一个小山岗,山岗上合栽着二十来枝树木,树下是一片碧绿的青苔,就象树林子下的草地。这盆合栽和乡下那片栎树林南头的风景一模一样,他刚看一眼就怔住了。

“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

听都留在这么问他,他便默默地指了指那一片切割下来的故乡。

噢,是这盆盆景啊!”都留说道:“这盆也很好,而那盆虾夷松也不错么。”

但是他早已无心再看别的了,以村南头那片栎树林为中心的故乡的山野,是他至今记忆犹新的,而这记忆的屏幕上的景色,与这盆合栽盆景融为一体,难分难解了。

此刻,他身在故乡了。他功成名遂、衣锦还乡,激动得热泪盈眶。

“您怎么啦。”都留拍着他的肩膀问道。就在 这一瞬间,他又回到了东京市中心。都留直视着他,他侧过脸去,擦了一下眼角,同时用手抓了一下头。

“这景致和俺的乡下,太象了。俺村子里,有一片和这一模一样的树林子,俺们常在那儿玩。”他说。

听了这话,都留说道:“你要那么喜欢的话,拿回去也行。要是我说送给你,你也许会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借给你好了。送你也行,不过这东西很娇贵,不容易侍候。还是借给你,你仔细瞧瞧,等瞧够了,再拿来就是了。每天浇两次水,一段时间里没问题。每天浇浇水总做得到吧。”

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点了一下头。他原来並没有这样的意思,然而如今却意想不到地要把这么珍贵的礼品带回家了。为了载运这盆合栽盆景,回去的时候,他特意叫了辆出租汽车,这是除了与美佐一起外出的时候之外,以前很少乘坐的。

当天晚上,他把盆景放在枕头边,趴在床上瞧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从第二天起,每天下班回来直到深夜,他都是躺在这盆景边上度过的。这椭园的盆景,就如他故乡那椭园形的温泉一般。他看得出了神,直觉得从那椭园形的温泉里,汩汩地流出的是他对故乡的无限情思。

后来,他学会了进入索罗林中神游的方法。

首先,他把山丘斜坡上的青苔当作草地,空想变小了的自己睡在草地上。仰面躺着,两只手重叠着枕在脑后,闭目养神。他想象自己只有半根火柴棒那么大小,他凝视着眼前的盆景,忽然索罗林由小变大,很快把自己都吞没在林海里了。这时,他的耳边传来大风掠过林梢的呼啸声,江水流过浅滩的潺潺声,小鸟悦耳的啼鸣声,远处脱毂机的轰鸣声,以及寺院里悠扬的钟声······然后,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自己躺在林间的草地上,四周都是参天的古木。那落尽了树只见叶的枝枝桠桠,在一碧如洗的晴空里纵横交错,象一张大的鱼网。他站起身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树林深处走去。

有一次,正当他又闭目躺在绿草如茵的斜坡上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女人,柔声柔气地叫他“阿耕”。

他抬起头定睛看去,只见脸如桃花,冰肤玉肌的美佐,正藏在不远处的一枝大树背后探头看他。他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你刚才藏在哪儿啦?”

他正要慌忙站起来的时候,幻境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斗室里。

这时,他下了个决心:“得去找美佐”。林田先生曾说,除了等她来联系,没有别的法子。但是现在,他只觉得那是林田先生为了安慰他而随便说说的。美佐不是那种会主动来联系的人,她连星期天离开公寓外出的时候,都没有给他讲一声,恐怕以后也不会来联系的了,不如自己去找她。

全东京究竟有多少幢称做高级公寓的建筑物,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天,才找上两幢或三幢,要找遍所有的高级公寓,或者得用好几年。但是,他除了自己一幢一幢寻访之外,别无他途。

于是,离开盆景,长途步行而又一无所获,便完全成了他星期天的功课。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天的夜里,他走得精疲力竭,回到宿舍之后,大概是因为天气冷的关系吧,右手的伤口发痛,便上澡堂洗澡去了,他洗了已经好几天没洗的头,觉得舒服了许多,回住处正想睡觉,从阳台门的外面,传来管宿舍的大婶的声音。

“会田,已经睡了吗?”

“不,还没有。”

他一边回答大婶,一边把正在脱的毛衣下裙放了下来,去开了门。只见除了大婶之外,门外还站着一位没有见过的男人。此人身材瘦小,穿着一件肥大的风雨衣,显得很臃肿,年纪四十上下,一双眼睛咪缝着。大婶以提醒他什么的表情,向他介绍说:“这位是警察。”

听大妈这么介绍,他不觉吓得倒退了几步。他猜想:自已不是警察,却逐个儿地走访高级公寓,这事儿准是触犯了法律了。

“你是会田耕平吗?”警察一边用完全不象警察的平和的声音说话,一边向他的门口走来,接着又问道:“你认识一个叫三户部美佐的女子不?他感到很奇怪,警察怎么会知道美佐的呢。当他回答说认识的时候,警察又问他是怎么认识的。对于警察的问话,他都对答如流。这是因为他在走访高级公寓的时候,常常碰到这类问题,他早就习惯了。警察又问:“最近见过美佐没有?”他问答说:“自九月以来,没有见过。”

警察这才开始点了点头。他满以为问题都问完了呢,谁知估计错了。警察嘴角露着微笑,说道:“刚才问的只能算是个开场白。请问,昨天晚上,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昨天晚上······在这儿。”他用脚轻轻踩了一下铺席,又说:“一直在这个房间里。”

警察满脸堆笑,但是眼睛却注视着他。

“那么,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做什么,······在看合栽。”他回答道。

“什么合栽?”

“是盆景。”

“噢”警察用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房间:“你说的什么盆景,在哪儿?”

“这里。”他打开了装有玻璃的房门,拉开了嘎嘎作响的防雨窗,用手指着一盆放在檐下就在警察脚边的盆景这样说。

“这就是合栽盆景吗?”

“是的。”

“这是什么树啊?”

“一种叫索罗的树。”

“叫索罗吗?这树好象没有根么。看起来象是折了树枝插的啊!”

他听了这话,不由得生起气来,差一点说:“你可别开玩笑。”但是他没有吱声,只是蹲在地上把一根索罗摇了一摇给他看。

这时候,警察冷不丁地说道:“三户部美佐这个女的,已经死了。”

他听了这话,那只抓着索罗树干的手颤抖了一下,接着抽了回来。

“在目黑一幢旧的高级公寓里,煤气中毒。”警察说。

他很想站起身来,但是忽而又惧怕站起来,便照旧一动不动地蹲着。

“······是自杀吗?”两只胳膊紧紧抱着膝盖,眼睛照旧直盯着屋檐下不远处的水泥障壁,问道。

“没有遗嘱”大概不是自杀吧。煤气炉的橡皮管脱开了。唾着的时候,脚不小心蹬掉的吧。看样子死之前醉得很厉害。昨晚是过圣诞节么。”警察这样说道。他照旧把两手撑在膝盖上,半蹲着。

“.·····是美佐单独一个人吗?”

“死的是她一个。听说养着只黑猫,但那只黑猫不在了。而且房门没有上锁。所以······”

他将目光从水泥障壁转了过来,就在这时候,警察站了起来。

“年底要是回乡的话”警察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说:“请你好好安慰一下美佐小姐的亲属。拜托了。”

从那天晚上起,会田耕平就失踪了。第二天上午到很晚都不见他起来,管宿舍的大婶到他房间去看看究竟,只见铺席上铺着被窝,但不见他的人影。电灯亮着,防雨窗和玻璃门依旧开着。房间里与昨晚分手关门时的情形完全一样,只是蹲在盆景前面的他不见了。

经调查,发现屋子里脱着工作服和袜子,鞋子仍旧留在鞋架上。这说明他只穿了毛衣和短裤,光着脚上哪儿去了。问他的工作单位,回答是也没有来过。又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下,没有发现类似留条之类的东西。

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回来。正是回乡探亲过年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想家而迫不及待地跑回乡下去了呢?为此,打了个电报到他乡下询问。过了足足五天之后才来了一份回电:“耕平不在。”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

那盆树的合栽盆景,依旧放在屋檐下。因为没人浇水,泥土开始龟裂,青苔上落满了尘埃,颜色也发黄了。长此以往,这片合栽树林早晚要枯死了。

当夹杂着灰砂的风吹进来的时候,那悬挂在树的下面枝叉上的那只小小的皮虫便颤抖似地晃动起来。

然而,谁也没有觉察到,那挂在枝叉上的並不是皮虫。

那是吊死在那儿的耕平的尸体。

注1: 7月15日,在这一天里举行祭莫祖先的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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