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嫡姐为赶回来在我的及笄礼上给我束发,被水道中的激流卷走,尸骨无存。
从那以后每个生辰我都会被爹娘和竹马按在嫡姐坟前下跪忏悔。
直到我二十一岁那年回家省亲,路上被山匪劫持,写信给他们求助时。
娘一封回信彻底击碎了我的希望。
“我看你就是不想回来祭拜你姐,让你姐不得安宁!你个丧门星,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山匪没得到好处恼羞成怒,把我碎尸丢在京城的各个角落。
负责这起碎尸案的仵作竹马也没认出我。
后来,嫡姐娇羞地倚在邻国太子怀里归来。
得知那些已经有些腐烂的尸块是我。
他们全都疯了。
……
我的竹马夫君谢安被召回衙门时,我的尸块还散落在大街小巷无数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豆腐铺子的王大娘凌晨去猪肉铺买肉,在肉铺边上看到一块无人问津的块状肉。
贪小便宜的王大娘心虚地张望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捡起那块肉跑回了家。
烧肉时,王大娘突然发现不对劲。
这肉块的触感和气味都不像是猪肉。
她返回了捡肉的地方,居然在一个木桶后边发现了一条断臂。
王大娘吓得尿湿了裤子,火速报了官。
衙役贴了悬赏令,用了足足五日,才集齐了我的尸块。
时间太长,有些尸块甚至已经腐烂了。
谢安皱着眉头缝合好了我的尸体,开始分析伤势。
“整具尸体被分成三十七块,切面凹凸不平,作案工具可能是不太锋利的板斧。”
“脖颈处有红色勒痕,定为恶性杀人案。”
谢安用工具挑开尸块,仔细观察着肌肉活性反应。
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猛地后退了两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死者腿部和胳膊处的伤口反应来看,死者是在还活着的时候被砍去四肢,再被活活勒死,最后被分尸抛尸。”
衙役们多是年轻的汉子,一个个人高马大,却也被这样残忍的作案手法震惊得说不出话。
良久,为首的衙役狠狠吐了口痰。
“真是个畜生。这小姑娘看上去还这么年轻……”
谢安缝合好我的身体,微微哆嗦的手还是泄露了他心情的不平静。
我看着他把我的遗体盖上白布,目光却在看到我肩膀上那枚梅花形状的胎记时愣了一瞬。
我满心期待。谢安,你认出我来了吗?
成亲三余载,谢安因为姐姐的死迟迟无法释怀,他从未与我同床共枕。
但朝夕相处了三年,谢安绝对看到过我肩上那枚胎记。
“怎么了?”
衙役等着他写验尸报告,看到他顿住不由发问。
谢安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这姑娘肩上有块梅花印记。在下有位故人尤爱梅花,触景生情罢了。”
我愣住了,眼眶酸涩却又流不出泪。
姐姐生前最喜爱梅花,她还说我肩膀上的梅花胎记就注定让我成为她这辈子最亲的姐妹。
衙役好奇地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不解。
“故人?谢仵作不是已经成亲了吗?莫非在外有哪位红粉知己不成?”
谢安面色一沉,提到我的时候语气沾上了厌恶与嫌弃。
“别提了,那位故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在下不得已与那间接害死她的女人成了亲以全她遗愿。现下想来,当初宁肯削发为僧,也不该娶那样心机狡诈的女子。”
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我的夫婿,都没有认出那是我的尸体。
每每提起姐姐,无论是爹娘,还是谢安,都会用愤怒到极致的眼神仇视地看着我。
娘一想起姐姐总会以泪洗面,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你!”
而父亲搂着哭到无力的娘,冷冷地看着我,好像我从来不该出生在这世上一般。
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忍不住诘问自己。
为什么要姐姐回来给我过及笄礼呢?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爹娘就会像爱姐姐一样,稍微多爱我一点?
嫁给竹马谢安后,我以为那股压在我心头窒息的愧疚感能减轻一些。
谁料谢安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提醒我间接害死姐姐的事实。
“你有什么脸面坐在家中享福,你想起云霓的时候不会自责痛苦吗?”
他原本清秀的脸在提起姐姐的时候会变得狰狞,语气也会像审问犯人一般。
“你就应该下地狱去给你姐姐赔罪!”
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当年死的人是我。
可是现在我死了,姐姐也回不来了。
###2
衙门的人调查了两天都没找到有关死者身份的线索,因为无人报失踪案。
直到谢安意识到我已经两天没回府,才去寻了我爹娘。
“回府了?我们没看到她回来过,怕是去哪里鬼混了吧?”
娘的语气冷冷的,好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我祈祷爹为我说说话,哪怕让他们能发现我失踪了也行。
“她就是那德性,之前又不是没有干过这种事情。还是云霓懂事,她从来都不会让我们担心。”
提起云霓,母亲又开始落泪。
谢安和父亲手忙脚乱地安慰母亲,无人在意失踪的我。
我想起姐姐死后第二年,我参加完千秋盛典准备回府,却被之前与姐姐交好的一众同龄女子恶意围堵。
她们肆无忌惮地辱骂我,说我是害死姐姐的毒妇。
我哭着反驳她们,但寡不敌众,她们取走了我的一只鞋子,让我光着脚回去。
“哈哈哈哈,国公府的二小姐居然如同荡妇一般光着脚回去,沈国公怕是会活活打死你吧!”
我不敢回去,怕污了父亲的名声。
我已经是一个累赘,万万不能再给父亲徒增烦恼。
于是我找了个破庙,害怕地窝在角落,不知何去何从。
月光照不进破庙,阴森得可怕。冷风疯狂往破庙里灌,身上单薄的衣裳无法驱寒,我只能努力蜷曲身子,锁住一些热量。
我在破庙里躲了两天,饿得头晕眼花,连站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
幸好遇到了同样来破庙里找容身之处的孤女,她为我找了一双鞋子,又带我走隐蔽的小路回到了国公府。
见到爹娘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积累的恐惧与委屈瞬间爆发,只想好好哭一场。
爹的一个耳光打懵了我。
“去哪里鬼混了?一天到晚净给我添乱子,你要让我在同僚面前脸上没光吗!”
母亲也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我失踪归来的喜悦。
“还没出阁就四处乱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青楼的妓子整日抛头露面。要是云霓还在就好了,云霓从不会做这种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
父亲见此,气急又打了我几记耳光,罚我闭门思过。
我顶着肿胀的脸颊回了我那个破败的小院。
自从姐姐去世,我的院子就从主院搬到了偏院,这里冬冷夏热,隔壁就是下人洗刷恭桶的房间,因此院子里总有一股驱散不去的恶臭味。
照顾我的婢女惯是会看碟下菜,见我不得爹娘喜爱,对我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我记得那年冬天,别的院子里都是拨去的上好的银炭,连院里的侍从婢女们都沾了光,一个个面色红润,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院落里却是冷冷清清,最后一个婢女也因为太冷跑掉了。
我的院子原本也有一些木炭作为月供,但管事的见风使舵,克扣了个干净。
我尽量把自己蜷进被子里取暖,但被子盖了太久没换,内里的棉絮层已经很薄了,根本驱不了寒。
我被冻得脸色发青,实在按捺不住,偷偷去院子里捡了一些干枯的茅草放在屋内的炭盆里烧。
茅草的短暂燃烧给我带来了一丝温暖,我裹着被子倚靠在床架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睁眼,便是满目的火光。
炭盆里的火灰飞到窗上,引燃了窗户上糊的纸。
我居住的院落被大火吞噬,引来了爹娘和仆从们。
“走水啦!走水啦!”
我在火中不知所措,隔着门梁希望爹娘来救我。
但我只听到爹冷清的声音。
“烧死了也好。也算是给溺死的云霓赔命了。”
###3
我没死在那场大火里。
这座孤僻的院落常年没人打理,居然连屋角有一个被野狗刨出来的洞都没人发现。
上次给我送鞋的孤女从狗洞里听到了我微弱的呼救声,冒死爬进来把我拖了出去。
她说她叫小小,爹娘不要她了,她就自己活。
我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刚刚差点被烟火活活呛死的时候我都没哭,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了。
“我爹娘也不要我了。”
小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连连呸了好几声,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
“你住的可是国公府,爹娘怎么会不要你?怕是走水了太危险不敢贸然行动,说不准现在还在急着想办法救你呢!”
我原本已经对爹娘的爱不抱指望,听到小小这么说,心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小小带我回了国公府,在门口被门房伙计拦下。
“哪里来的两个叫花子,当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快走快走!”
我表明身份,门房伙计仍然不信。
“呸!我怎么没听说二小姐失踪了?分明是后院走水烧死了,还在这信口雌黄!”
我面露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小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们离开正门,又钻狗洞回了我的小院子。
“走吧,快去找你爹娘,她们看见你肯定可高兴了!”
我信以为真,牵着她的手去找娘,看到娘在后花园中赏花时,我愣了一下。
娘在和爹一块儿赏花,言笑晏晏,完全没有一丝悲伤。
我在小小的鼓励下,还是鼓起勇气踱步走上前去。
“爹,娘。”
他们脸上没有半分欣喜,相反地,看到我的那一刻,他们脸上的笑意全都消失了。
我被爹的一巴掌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小小赶忙上来扶我,被发疯的娘一把狠狠推倒在地上。
“沈月影!你姐姐的尸骨还没找回来,你居然有脸在外边跟小乞丐鬼混!”
“你怎么敢!你对得起你姐姐吗!”
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吓坏了我,我不知所措,只能默默流眼泪。
“你还有脸哭!”
娘又要打我,却被小小一把推开。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爹气得双目直冒火。
“好好好,沈月影,你怎么没死呢!你怎么还敢带这么个脏东西回来气你娘!”
他当着我的面以对国公夫人不敬的罪名狠狠打了小小三十大板,直打得小小下半身血肉模糊,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我哭到几乎抽搐,拼命恳求爹娘,但她们没有理会我,只是让婢女把我丢回我那已经烧焦的小院待着。
我看着小小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挣扎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小小的尸体被下人用一方破草席裹了从后门丢出府去,她临死前看向我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埋怨,只有对我的歉意。
我在自己的小院跪了足足两天,直到双膝再没有知觉才瘫软下去。
从那一刻开始,我发觉,我身上背了两条人命了。
一条是姐姐的。
一条是小小的。
可是姐姐有爹娘缅怀,有那么多人记得她。
小小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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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十八岁那年我嫁给了谢安,我和姐姐共同的青梅竹马。
谢安爱我姐姐爱得死去活来,他不顾他爹娘的意愿,执意要娶我。
我心下是有些欢喜的,年少的我早就在心底默默埋下一颗爱的种子。
我以为,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我也终于有人要了。
后来我无意间听到爹娘和谢安的谈话,我才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笑话。
“你与云霓自小两情相悦,如今云霓尸骨无存,你怎么能娶害了她的罪魁祸首?”
娘愤怒地质问谢安,仿佛我抢了属于我姐姐的东西。
“娘,我娶沈月影,正是要让她时时刻刻铭记她给她姐姐造成的伤害。只要有我在她身边一天,她就必须永远活在云霓的阴影之下!”
说到这份上了,娘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我跑回谢安府里,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仍然一门心思伺候婆母,伺候谢安。
时间久了,谢安会不会多爱我一点呢?
等了三年,我也没等到谢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但我等到了被山匪劫持,却毫无还手之力的那一天。
我记得小时候,爹有个同僚的小女儿贪玩走丢了,那个叔叔托尽了关系,花了许多银子,终于把女儿从绑架她的劫匪手中安然无恙地救出来了。
当时那个小女孩骄傲地仰着头,语气中充满了有恃无恐。
“我跟他们说我爹可是京城正二品官,要是他们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爹就回去把他们老巢全端了,他们就不敢碰我了。”
她娘哭着揍了她屁股一顿。
“再敢乱跑,娘就以后出门都找根绳子把你拴着!可急死爹娘了!”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彼时的我和姐姐好奇地看着,我跟姐姐说,以后我被绑了我也要这样说。
姐姐笑着骂我净没想些好事,还说如果绑匪敢绑我,她就去跟那群人拼命。
可是现在我真的被绑架了,却远远没有当年那个小姑娘有底气。
山匪把我身上之前的东西扒了个干净,尤不满足,让我写信给爹娘要赎金。
最后赎金没要到,他们怒极残忍杀害了我。
那种恐惧感现在还盘旋在我的心头,久久不能消散。
门房伙计的一声尖叫,打破了我的回忆。
我回过神来,看着门房伙计不可置信地推开大门,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
门外依稀看得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风姿绰约。
“爹,娘,月影,我回来啦!”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被激流卷走的姐姐竟好端端地站在门外,旁边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